“后生可畏,何必寻死?”

  公羊永业平静看着身披重甲的冰龙,心中罕见浮现几分无力之感。上回跟公西仇兄弟交手,后者在他手中逃脱还给他带去不小麻烦,公羊永业也未曾生出这般情绪。唯独面对枪势一往无前的云策,他才深刻体会到——

  他真的老了。

  意气风发的岁月已经一去不返。

  他的热血冲动和荣光都埋葬在过去,如今这副身躯虽强壮如昔,甚至比盛年更强,但始终少了一份锐气。面对云策,仿佛面对当年青春正盛的自己,不免生出惜才之心:“假以时日必定能登顶彻侯,何苦在此折戟沉沙?”

  回应他的,唯有呼啸风雪。

  以及青年手中瞬息放大的刺眼红缨。

  千钧一发之际,公羊永业冲着冰龙挥出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霎时间,刀气以强势姿态逆流冲天,无尽风刃以势不可挡之姿绞碎十数条冰龙。冰龙一声哀嚎也无,散做漫天冰霜,簌簌落地,铺开一地清冷霜白。残余刀气霸道横扫半空,正面撞击剩余冰龙。

  云策对这一幕连一丝波澜也无。

  一道枪影贯穿天地。

  狂风吹乱白袍,几缕凌乱墨发遮掩眼底坚毅。与公羊永业交手瞬间,击出百道密集零碎枪影,犹如凤凰浴火、孔雀开屏,挥洒漫天炫目霞光。饶是公羊永业这样的老古董看了都想抚掌赞叹一句“后生好俊俏的身手”!

  公羊永业的招式都讲究大道至简,简单来说就是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花里胡哨一刀下去能砍死人,简简单单一刀下去也能砍死人,何必费心搞那些虚头巴脑跟孔雀开屏一样的花招?不过这不代表他不喜欢云策这种风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谁年轻的时候不想耍帅出风头?

  只可惜——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眼前这名眉目清正,一身浩然正气的青年武将听到“贼”这个评价,不耐翻了个跟气质相当不衬的白眼。他道:“不过是各为其主,何来正邪兵贼之分?你这老翁道我是贼,我还道你老眼昏花、有眼无珠、助纣为虐!”

  公羊永业一番好心被糟践,怒极反笑。

  “好一个牙尖嘴利又不识好歹的后生!”

  回应他的是漫天枪影。

  公羊永业大喝:“来得正好!”

  狂风大作,周遭浓雾连同风雨被硬生生震开,形成一片特殊空间。迅疾枪势在进入这片领域瞬间犹如牛入泥海,行动缓慢如蜗牛蠕动。天地风云尽数慢了下来,被迫定格在眨眼之间,但唯独公羊永业手中的刀锋速度不减。

  刀气直劈云策面门。

  轰隆——

  九条冰龙从地底破土而出。

  冰霜源源不断向它们汇聚而来,瞬息扩成庞然巨物,硬生生搅乱公羊永业这一片刀气领域。云策人枪合一,白色流光与敌人交缠。枪尖与刀身碰撞炸开无数橙色的火花。

  火花还未来熄灭归于寂静,晶莹飘雪将其彻底包裹、冰封,似乎将那一瞬时光也永恒凝固下来。公羊永业平生跟不少擅长用枪的人打过,但身形这般漂亮的,记忆之中云策是首屈一指。他心情怪异放晴:“如今的后生真叫老夫开眼,口才好身法也俊俏。”

  招式是饱含杀意的。

  言辞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云策:“……”

  他刚才就不该开口。

  干架只需要动手不用动嘴。

  不过,公羊永业也是少数夸他会说的人,看样子,他这两年的学习还是有效果的。

  学习什么?

  自然是学习如何说话。

  跟康国文武相比,云策实在寡言少语。

  少时惜字如金,唯独在亲近之人面前才愿意多说几个字,恩师云达那件事情之后,他更不喜开口,着实自闭一阵,常常一天下来不发一语。时间一长,惹得周口不痛快。

  【你还不如木头会知冷知热。给木头一把火,它能烧得轰轰烈烈,给你一把火,你只晓得当哑巴用蛮力。明明长着一张俊俏风流的脸,偏偏又有一条比石头还僵硬的舌。一张嘴巴是当摆设不成?让你开尊口比登天难。】

  云策低垂着头,内心反省。

  连着半月见不到人,还被将作监拒之门外,云策心情苦闷,应下同僚喝酒的邀请。

  忍不住将心事向有经验的人讨教。

  他跟魏寿在这方面很有共鸣。

  【这还不简单?北大匠就是想听你多说情话,要不说风流浪子惹人怜爱,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你见过哪个美人空有脸蛋不长嘴?不会温柔小意将人说高兴,再漂亮也只是木头。你真该学一学的,不然跟角先生有何区别?】

  云策眸光有几分幽怨。

  云策开始反省自己。

  云策怀疑地看着魏寿,心下却半信半疑。其他先不提,魏元元跟他夫人金蕊确实是模范夫妻,生活恩爱,儿女也没惹糟心事,对方建议可以采纳。魏寿也没有藏私,将自己那点儿经验尽数传授给云策。先不说效果如何,云策这两年心境确实通达,恩师云达留下的阴霾也散得差不多,武道之心坚定更胜以往。

  【角先生……也不至于如此差……】

  俊俏白面郎君紧抿着红润薄唇,语气不太自信,跟他手中长枪枪势一比,差老远。

  魏寿立马喊了钱邕过来传授他前人经验。

  云策:【……】

  刻意纠正学习之下,云策这两年话多了不少,但仍旧不喜欢跟敌人废话,他现在也无暇分神。根据公西仇和即墨秋传回来的宝贵情报,公羊永业的实力应该没这么弱的。

  公羊永业觉察出他的情绪变化。

  二十多丈范围的刀阵封锁云策所有弱点以及退路,二者轰击碰撞产生的爆炸几乎将脚下土地都削低了半丈!沟壑纵横,飞沙走石。

  汹涌飞沙几乎盖过浓雾。

  附近被波及的兵卒更是人仰马翻。

  面对公羊永业的步步紧逼,云策面不改色,身法卓然,白光穿梭刀影之间,颇有闲庭信步的意趣,游刃有余。每次有刀影破开防御直逼他要害,还未更进一步就被冻结。

  论境界实力,云策逊于公羊永业。

  奈何云策跟当年云达一脉相承,适当的作战环境对他们有加成。公羊永业实力再强也很难抗衡整个自然,自然赋予的加成能极大拉近双方差距,再加上云策精通身法,拖住公羊永业,与其缠斗个几百招而不死,也不难。

  这场大雨几乎囊括整个盟军营寨。

  范围之内,皆是云策的主场。

  任凭公羊永业刀域如何,也斩不尽源源不断卷土重来的冰龙。纠缠他的冰龙还只是一部分,隔着浓雾的其他地区,冰龙落地便能冰封数十丈。普通士兵触碰一下,轻则肢体僵硬难行,重则化身一尊冰雕。有些冰雕更是由内而外冰封,一刀子下去碎成渣渣。

  慌乱场面并未持续多久。

  随着盟军一众文士齐声施展言灵,慌乱士兵感觉涨热脑子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取而代之的是求生意志和战胜敌人的渴望。平日练兵积累的经验在此时发挥作用,各自结成小单位军阵,汇聚士气,凝化盾牌结成高墙,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气。最先反应过来的兵马很快扩展成上千人规模,士气化箭,一箭洞穿冰龙眉心,穿过龙躯,最后轰得炸开!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冰龙肆虐局面很快得到了稳定。

  公羊永业叹息道:“袭营便只有你?”

  用一个前途光明的云策,换盟军大营数百人伤亡?他道:“只有你?将命留下!”

  言尽——

  骤然炸响的爆鸣暴力推开枪影。

  一路破开尽百丈沟壑才堪堪停下。

  公羊永业看着尽头漫天烟尘,心口冷哼一声,手中陌刀顺从心意破空而出,他脚踩刀气追上。路径之上那些不长眼的活物,劈了就劈了。一条血路也配得上云策上黄泉。

  烟雾弥漫之中,反震力道让他沉下脸。

  他道:“倒是个命大的!”

  不过这也好,或许云策能让自己重温不久前的状态,那种意气风发尽数归拢肉躯,让他重返巅峰的滋味甚是美妙!只可惜,这种借助外力达成的心境通明有时效限制,唯有他自己突破才能真正永恒!云策正好当他磨刀石。

  “用你的血,给老夫的刀重新开刃!”

  烟尘中传来的回应却不是云策的声音。

  这道声音,公羊永业还不陌生。

  “老登年纪大屁话多,有这功夫逼逼赖赖,怎么不多劈两刀,给老子多挠两下?”

  漫天烟尘被劲风吹开一线。

  一道身着墨绿武铠的高大身影被巨型龙蟒托起,云策提着半截枪头,碎裂面甲被他收起,露出一张有些泛白的脸。公西仇出现,他悬着的心也随之落地。枪头一甩,武气从断口喷涌而出,眨眼这把长枪便恢复了原状。

  云策道:“此人不好对付。”

  他用擅长的枪法对付高一个境界还擅长陌刀的对手,实在吃亏:“来得怎是你?”

  公西仇嫌弃自己,他是知道的。

  平日关系还算不错,切磋交流不少。

  但,不包括共同御敌。

  云策枪法再精妙,离开主场环境也要大打折扣,想发挥全盛实力少不了冰封千里。

  偏偏公西仇极度不喜寒冷。

  大敌当前,隐约有些蔫头耷脑。

  公西仇跟他配合,双方只会互相拖后腿。

  云策还以为出手的人会是褚杰或者魏寿。大概率是魏寿,褚杰坐镇中军极少出手。

  公西仇道:“你以为我愿意来?”

  还不是为了找回此前的场子?

  “在哪里跌倒,就将哪块地皮铲了!”

  今日说什么也要撕下公羊永业一层皮!

  公西仇的狂妄之语被公羊永业无情点评:“狂妄竖子,白日做梦!老夫上回让你侥幸逃脱捡回一条命,如今正好弥补这个错误!”

  面对云策时候风度消失无踪,他盯着公西仇的眼神几乎能将人凌迟处死。公西仇发出一声嗤笑,一条形似过山峰的墨绿毒蛇从他武铠游出,张开毒牙在他耳垂轻咬一口。

  随后冰雪消融一般化开,融入肩吞。

  只剩一道盘踞的蛇形团纹。

  公西仇漆黑眸子涌上猩红之色,武气疯狂涌动,搅动天地风云。他的眼睛不见了理智,只剩纯粹的猎杀,看着公羊永业仿佛鹰隼盯上丛间野兔、毒蛇盯上田鼠。口干舌燥让他下意识舔了舔唇,嗜血癫狂笑意自齿间溢出。声若惊雷,凝聚而成的气弹炸开路径上的阻碍,形成一瞬真空。一掌劈出,武气在掌心翻滚,隐约可见无数毒蛇狰狞獠牙。

  这是准备徒手接他的百鬼陌刀?

  黑雾伴随尖叫,鬼影自脚下钻出。

  若隐若现的狰狞鬼面争先恐后想撕碎眼前美味的活人血肉,再搁进嘴里细细品味。

  公西仇主攻,云策枪锋紧随其后。

  论默契,二人是没这玩意儿的。

  但他们的任务只是拖延公羊永业而已,默契差点儿就差点儿,也不影响最终大局。

  公羊永业:“……”

  一把年纪也尝到了有苦难言滋味。

  隔壁战场,沈棠优雅撑伞,抬手远眺爆炸动静最大地区,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调侃:“哎,俩年富力强的青年,合力围殴百岁老者,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她又盯着身侧黑脸的戚苍。

  “作为戚国大将,戚将军现在还在这里,似乎不妥吧?”对方盯自己也盯太紧了。

  戚苍反唇相讥:“钟离郡守不也是戚国之臣?本将军此举不妥,你难道就妥当?”

  “我没有出手,一来实力不如戚将军高超,二来——冷眼看着,康国主力还未真正现身,若现在下场被拖住了,岂不坏了大局?”

  戚苍厚脸皮:“你与老夫所见略同。”

  真实原因是不想跟屎尿打交道。

  鬼晓得康国这伙人攒了多久的金汁?

  这场夜袭,盟军大营是遍地开花,每一处都是声势浩大的偷袭,交手之后却发现都是虚虚实实的骗人手段。看似唬人,实则都是银样镴枪头,盟军至多死伤个上百人,不痛不痒但恶心人!更搞人心态!偷袭主力更是神出鬼没,每次都能精准避开盟军围堵。

  戚苍几次将怀疑目光投向沈棠。

  盟军智囊早就发现问题,猜测是雨雾暴露了盟军方面的行动,但当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散了雾、隔了雨,敌方伏兵依旧神出鬼没,每次都能精准掐着他们的包围缺口。

  内鬼,绝对是出了内鬼!

  (ˇˇ)…

  高国被分成四州,就是沈,吴,棠,棣,棠妹的提议。吴贤很有怨言,只是他的意见没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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