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庵修建在边郊半山腰。

  起初只是一座藏在掩映山林间的荒废庵堂,之后被崔氏老太君买下修缮,用来修行与收养无家可归的妇孺弃婴。一些宵小之徒一度以为清水庵是那种白日虔诚礼佛,晚上与人谈论风月的野庵,视庵中比丘尼为从事风月的野庵姑子,居然半夜三更上山侵扰。

  为了让岳母安心修行,崔止派人看护。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多此一举。

  他这位吃斋念佛的岳母有的是凌厉手段。

  抓住试图翻墙轻薄比丘尼的宵小之徒,命人上刑搞成残废丢出庵堂。岁月在五官雕琢的痕迹并未让岳母慈眉善目几分,斜睨地上几人仿佛在看几团会呼吸的烂肉:【尔等该庆幸遇见现在的贫尼,若再早个一二十年,必叫你们五马分尸、凌迟三万六千片!】

  几次下来,天清郡都知道此地有一座罗刹坐镇的庵堂,附近那些走投无路的妇人来投奔,她们的夫家娘家也都要掂量一下能不能惹,再无蠢货敢去打扰一众比丘尼清修。

  清水庵几乎不招待男客。

  之所以说是几乎,那是因为崔麋和崔熊幼时去看外祖母会小住几日。不过,他们长到少年身量的时候,便不再去了,每次过来都是在山脚小宅与外祖母见面,共聚天伦。

  即便是崔止这女婿,拢共也就上山三回,每次还都是在清水庵外一里处的香客茶肆等待。第四次踏上上山这条路,连天摧地塌都不能让他失态的人,这会儿却失了力气。

  山道脚印凌乱,入眼皆是枯枝败叶。

  继续沿着山路往山上走。

  必经之路被截断,简陋拒马桩拦住去路。

  崔止敏锐注意到暗中有对准他要害的弓箭,他抬手命令随从停下:“崔氏崔至善,请好汉出来一见,吾等并无恶意,此行是为接山中清修的女眷下山归家,恳请通融。”

  听到“崔氏”二字,远处隐有骚动。

  不多时,从地下、树后、石旁冒出十几颗脑袋,小心观察,确定崔止没有僭越强攻才派主事出来跟崔止交涉。主事有些迟疑地打量崔止模样,试探:“你是……姑爷?”

  凑巧,主事是崔止小舅子家中管事。

  因为崔止甚少出面,管事只见过他几次。

  不太确定,再仔细认认。

  崔止勉强松了口气。

  既然是小舅子的人扼守此处,山上的岳母应该无事。管事也将悬着的心放回原处,回首招呼其他人将拒马桩搬开。崔止让一半随从留在原地帮忙防守,剩下的人带上山。

  路上跟管事打听情况。

  主要还是在骂自家小舅子。

  不是早就吩咐他要见机行事,一有不好就带着家眷投奔自己或者崔氏大宅?外头再怎么惊涛骇浪,自己总能护住他们周全。崔止对外人都极少说重话,更别说是自家人。

  可见他这次是动了真火!

  管事忍不住替自家家长叫屈。

  并非不想走,而是实在是走不了。

  官府派人把守各处要道,不管是谁都不能离开,家长只能走官府的门路,只是结果还没下来,庵堂新收留的女子身上突然发病。她们身上带着疫气又感染了数人,短短两天时间倒下了十几人,剩下的比丘尼也心下惶惶。

  发病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此刻弃之不理,她们死路一条。

  “怎会有这么多人感染瘟疫?”

  管事压低声音:“年初情况不好,许多人家一天吃不上一顿,庵堂主持让人布施斋饭足足两月,之后庵堂也没了余粮,不得不停下,但庶民却将家中累赘都丢了过来。”

  庵堂人多口杂,瘟疫就是那时混进来的。

  以主持脾性不可能抛下这些人不管。

  感染瘟疫的人虽多,但庵堂储备的药草不少,勉强能撑住。情况刚有好转,山下又发生什么邪教徒暴动,到处烧杀劫掠。管事心有余悸道:“听说官府也被他们砸了。”

  崔止又问起小舅子一家。

  “主母和诸位郎君娘子一并送到安全地方,家长不放心老太君,带人折返回来守着庵堂……”管事疲累苍老的声音添了点儿不易察觉的哽咽,崔止想到山脚下的布置,不由自主勒紧了缰绳,不祥预感如厉鬼纠缠在他心头。

  “主持如何了?”

  “四日前圆寂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砸到他头上。

  耳畔嗡鸣不断,他险些没听到管事说崔徽赶在最后见到主持最后一面。说话间,视线中也出现一派萧条的清水庵,侧殿被布置成了简陋灵堂。崔止一个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撑着门框才站稳。崔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不该出现的人,麻木眼底浮现诧异。

  “克五……”

  他唇瓣翕动,吐出两字。

  崔徽披麻戴孝替生母守灵。

  她这几天心绪平复许多,连崔止跪在自己身侧都没阻拦:“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收到消息说天清郡被围,担心你与母亲……母亲为何会圆寂?是因为疫病?”崔止忍不住问岳母的死因。他刚刚跟管事打听,对方也是含糊不清,崔止只能来问崔徽。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

  也许是病故,也许是大限到了……

  “母亲被人歹人所杀。”

  崔止猛地看了过来。

  “歹人在何处?”

  崔徽麻木无神的眸子涌出晶莹热泪:“暴徒听说庵堂此前布施斋饭两月,收留诸多难民,便以为庵中有余粮,也有浑水摸鱼的匪徒盯上庵中收留的女眷,带人来洗劫。”

  作为主持的母亲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搜光庵中上下也只弄到一点粮,顿时恼羞成怒,欲杀人泄愤。母亲出面阻拦,匪首诧异这个老尼姑居然有着不错的身手,几个回合下来也没能杀了对方,再加上身边有人受过清水庵一饭之恩,担心大开杀戒会惹众怒,便想了个折中法子:【老子没念过书,不认得几个大字,却也听说过你们这些秃驴念叨什么佛祖割肉饲鹰……嘿嘿嘿,不如这样吧,你若是自裁于此,老子就放过这里所有人……】

  主持自然不会答应。

  双方冲突,主持为护弟子被伤了要害。

  庵堂一众弟子看到主持受伤,奋力抵抗,一直撑到山下曾受庵堂照拂的村民赶来相助。这些匪徒本就是乌合之众,仗着人数才作威作福,看到这个架势也打起了退堂鼓。

  主持受伤过重,撑了两天等到崔徽。

  匆匆交代遗言便去了。

  临终之前也不忘安慰女儿,说自己这算是喜丧:【……你阿祖两代人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活儿,为娘也染了不该染的血,这条命早该被天收了……能活到这把年岁,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呵呵呵,那也是上天不长眼……】

  土匪就是土匪。

  从无正义还是不正义之说。

  她自小在匪寨长大,能知道什么好坏?

  她年轻的时候跟着她父亲也杀了许多人,这些人里面有不无辜的,也有无辜的。她当时不觉得如何,但等金盆洗手,自己也成家有了子女,那些看似寻常的画面变成了午夜梦回纠缠她的梦魇。一边侥幸自己会是例外,一边忐忑冥冥之中会有报应。日子一晃就晃到女儿长大,她几乎要忘掉恐惧的时候,匪寨上下被焚尽,儿女跟着她颠沛流离。

  是报应。

  她这种人就不该善终。

  憎恨崔孝欺瞒害死全寨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女儿的不幸,寨中叔伯婶娘的死,何尝不是当年杀戮的报应?她应该以死谢罪,但又放不下她一双儿女。

  看着儿女成家,孙辈一个个降生,久违的恐惧又侵占她每个噩梦。她努力吃斋念佛,努力做善事,只希望抵消哪怕一点点罪孽,让子孙后代能顺遂平安一生。看着女儿女婿和离,女儿孤身一人在外流浪,心中悔恨更深。

  这种念头缠得她无法解脱。

  是她当年创下的恶报才让子孙不幸。

  崔徽没想到母亲心中郁结这么深,这么多年都不曾释怀。不,至少临终前释怀了。

  庵堂虽有死伤,在她拼死之下保住了大半,崔徽调来的药材能挽救更多人性命,这些多多少少能让她对当年血债释怀。崔徽还在母亲耳畔一遍遍呢喃保证:【够了,这些绝对够洗清咱们家的罪孽。若不够,女儿后半生也会攒够……女儿一代人不够,咱们还有孙辈,未来会有曾孙……子子孙孙总能偿还干净。】

  崔徽这么说不过是想母亲走得安心一些。

  “至善,这批药材你……”

  “留着吧,母亲灵前说这些作甚。”

  崔徽紧抿着唇。

  她调走药材不算小事,崔止跟她争吵也是正常的,如今却一语不发,反倒让她无所适从。崔止命人取来笔墨书简和女婿孝服:“除了这些,母亲临终前还有其他交代?”

  崔徽道:“还有就是一些叮嘱。”

  不外乎是一些平平安安的祝福。

  几乎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包括她那个父亲。

  守灵一整日,崔徽让崔止多少吃点儿,夫妻二人坐在侧殿门外相顾无言。崔徽心中酝酿了许多话,最后只剩干巴巴的两句:“战事要紧,你作为国主重臣岂能在外逗留?你留点儿人下来就行,这里有我盯着……耽搁久了,对你,对崔氏……都不太好……”

  崔止将抄好的经文一篇篇烧了。

  “不好就不好吧。”

  这话让崔徽怀疑身侧男人是假的。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会是崔止亲口说的话。

  崔止似乎看不到她脸上的错愕:“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满心满眼担心你遭遇不测,药材没了就没了,家大业大还能再筹……你要是没了,我还能找岳父岳母再要一个?”

  崔徽眼神像是见了鬼:“崔至善?”

  别不是什么人伪装骗她的吧?

  崔止看着炭盆中静静燃烧的书简经文,似在呢喃,又似跟崔徽说:“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崔徽不解。

  崔止并未跟她解释。

  第二日,崔止也没离开的意思。

  山下不时有暴徒想靠近,但都被崔止带来的私属部曲击退,山上获得久违的安宁。

  第三日上午,山下集结两千多人。

  并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一打听消息,竟是永生教徒里应外合打进天清郡。天清郡瘟疫蔓延到大批永生教徒身上,这些人又听说前几天有大批草药被送上山,便派人过来借药材。崔止不由冷笑。

  “借?这算哪门子的借?”

  崔徽带药材过来,本意也是想驰援天清郡,协助控制瘟疫,药材能用到普通人身上就行,怕就怕这些邪教徒据为己有。她看着满眼戾气的崔止,劝道:“山上没多少人能打,他们人多势众,要是将人惹恼了,怕是……”

  若能交涉,尽量交涉。

  崔止看向随从:“他们怎么说?”

  这些邪教徒还挺有礼貌,正经派了人过来交涉。崔止忍下火气,决定见一见再说。

  “让他们缴了兵器上山。”

  上山之人不能是武胆武者。

  武胆武者的兵器缴不缴没意义。

  不过半个时辰,邪教徒使者被请上山。

  “远道而来即是客。”

  崔止坐在清水庵外待客茶肆见对方。来人也是个文心文士,但看面相却不是什么奸佞之辈,属于一眼看去能将其归类为“长相不错的老实人”行列,气息平和中正,生不出厌恶情绪。看着不像个蠢人,怎么会信了永生教那一套?崔止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一杯薄茶,还请先生勿要嫌弃。”

  那名文士顺势坐下。

  开场就是简单的寒暄:“不知尊姓?”

  “崔。”

  文士道:“巧了,在下也姓崔。”

  崔止心下扯了扯嘴角,以为对方只是俗套拉拢:“话不多说,崔某手中确实有批药材,与内子商议后,准备用于治疗境内瘟疫。你们要药材,不答应,但若是有病患需要求药,大可以将人送来,崔某绝对一视同仁!”

  治病可以,借药材就免了。

  鬼知道这些人将东西拿走作甚。

  文士没想到崔止这么好说话,态度软和几分:“崔君仁义,某替军中诸人谢过。”

  说着,他视线落在崔止身上的孝衣。

  “府上可是有白事?”

  “岳母新丧。”

  文士叹气:“节哀,不知令岳停灵何处,若是方便,某也去上炷香,聊表心意。”

  崔止没有反对。

  (ノДT)

  是谁吞了我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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