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策士食案上的酒水没动过,菜品也才动了两筷子,从接风宴开始直到被沈棠点名,此人都是安安静静低半垂着头。不发一语,不吭一声,存在感极其微弱。

  他闻言抬起头。

  露出一张温润和善的面庞。

  是的,温润和善。

  仿佛眼角眉梢都精心打磨过, 圆润得毫无棱角。他留着精心修整过的短须,清秀通雅,气质稳重,乍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带着书卷气息的中年美男子。

  通俗解释的话——

  这人若在电视剧出场,绝对正派!

  唯一不足的是,此人身形算不上伟岸,又因为气质过于无害,甚至让人产生这厮有些弱不禁风的判断。不管是相貌还是气质身形都不是鲁郡守钟爱的那一款。

  以鲁郡守的莽夫脾性, 根本不会让不合自己眼缘的人坐上二把手的位置。

  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沈棠不待中年男子反应过来,笑着扭头问鲁郡守:“鲁公可否帮忙引见?”

  鲁郡守:“……”

  他看看沈棠再看看那人。

  动了动唇却没开口。

  不知何故,气氛莫名僵硬起来。

  隐约还有几分肃杀危险气息。

  沈棠笑着打哈哈:“鲁公这般小气作甚?我只是问问,也没打算从你手中撬人……至于这班宝贝,连引见一下都不肯……唉。”

  鲁郡守扯了扯嘴角。

  但还是没吭声。

  那名热情招待众人的僚属不知何故,脸色微青,额头汗出如浆,豆大汗珠从皮肤下沁出,簌簌滚落。有些挂下颌,滴答坠落打湿衣袖,有些贴着脖颈滑入脖颈。

  喉结紧张滚动。

  趁着众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背过身擦拭汗水,待他回过神, 发现自己已是汗洽股栗, 连呼吸都跟着紊乱。

  就在此时,中年策士开口。

  连声音也跟这人长相一样儒雅。

  他道:“在下姜胜,字先登。”

  沈棠似乎没发现刚才微妙的气氛, 还笑吟吟地问他:“可是‘先登夺旗’的先登?姜先生这名字起得好啊,倒是跟你的气质不太吻合。听着颇有些杀伐之气……”

  中年策士问沈棠:“在下的气质?”

  沈棠嘴巴叭叭个没完,一副自来熟的架势:“姜先生生得清秀通雅,让人见之生喜,亲切异常。看到你就觉得你应该手执书简,临风望月,不食人间烟火。”

  此话一出,中年策士眼角笑纹渐深,只是笑意没有深入眼底。

  鲁郡守跟鲁郡守的僚属却是脸色微沉,看沈棠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啥时候眼瞎的”。

  姜胜端起酒想喝,但不知想起什么又放下了:“不食人间烟火?沈君高看在下了,那怕是坊市话本才有的人物……您双眼看到的,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而已……”

  “皮囊若臭了,这人还活着?”

  沈棠的眼神写满了真诚,仿佛这话是发自内心的疑惑而非阴阳怪气。

  中年策士:“……”

  沈棠双目灼灼地看着中年策士。

  扭过头对鲁郡守道:“这位姜先生我是越看越喜欢,鲁郡守可否割爱?”

  鲁郡守嗤笑:“汝想死?”

  沈棠撇嘴:“不割就不割,开个玩笑嘛……你怎连这种玩笑都开不起了?”

  鲁郡守似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忍着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大口大口灌自己茶水,仅从他的臭脸来看,他此时的心情非常不好, 只差在脸上写着“谁招惹老子谁就去死”的标识了。

  沈棠托着腮看了一会儿歌舞。

  她又开始挑刺, 没事找事。

  问:“这是你府上养的舞姬乐伶?”

  鲁郡守没好气道:“是又如何?”

  沈棠道:“她们跳得不好, 步伐舞姿跟乐声点子都没对上, 看得人眼睛痛。”

  姜胜似被挑起兴趣。

  “沈君还精通乐理?”

  安静低头吃菜的褚曜手指一僵,赵奉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心道:“怎得了?”

  褚曜很快恢复如常。

  只是夹筷子的频率变高了许多。

  他道:“没什么。”

  河尹官署有个奇怪的小秘密——自家沈郡守的乐理有轻身瘦体之妙用。

  闻者,三日食之无味。

  褚曜说完,便听主公非常自信道:“曲有误,周郎顾,约莫就是这水平!”

  姜胜居然还信了。

  若没有几把刷子哪敢碰瓷周郎?

  沈棠扫了一眼几个舞姬乐伶,挥挥手,示意他们全部下去,将舞台让给她!借着接风宴的热闹气氛,让她给大家小露一手。

  褚曜见之瞠目,一时间也顾不上这可能是鸿门宴而不是接风宴了。

  他急切阻拦,险些破声。

  “主公!”

  平时在官署自娱自乐就罢了。

  为了自家主公,衣带渐宽也无妨。

  但,家丑不可外扬啊!

  真表演,用不了多久,上南、天海和邑汝都会知道自家主公啥乐理水平。

  他们怕是能笑上三年!

  但褚曜还是低估了沈棠对自己的信心,她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

  褚曜:“……”

  此刻他在内心祝祷——

  上天若能听到他的心声就发生点什么吧,例如鲁郡守一行人露出马脚!

  沈棠刚将玉笛搁在嘴边。

  褚曜已经绝望地撇过了脸。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得一声。

  屋脊被一道武气击破。

  随着瓦砾木屑掉落,一袭黑褐色衣裳的年轻人从洞口跃下。厅内众人闻言纷纷惊醒,作势戒备。鲁郡守先是一惊,当他看到年轻人肩上扛着的人影,拍案起身!

  那人影看着纤瘦且娇弱。

  不正是他的掌上明珠?

  此时却浑身染血。

  众人之中,唯独姜胜未动。

  谷煍

  沈棠神色诧然:“少玄?”

  来者正是右手执剑,左手抗人的白素,此时她的脸色极其阴沉,看清厅内形势,果断将人丢给赵奉,退至沈棠身前,化出另外一把剑,厉声道:“主公,有诈!”

  鲁郡守沉着脸,没什么动作。

  只是瞪圆铜铃大眼,冲着姜胜怒目而视,问白素:“这人你从何处掳来?”

  白素听闻此言,似有惊疑。

  她道:“什么‘掳’?明明是救!”

  沈棠问:“少玄,怎么回事?”

  白素:“方才经过一处宅院嗅到血腥气息,还有人呼救声,冲进去一看,您猜属下瞧见了什么?数十妇孺男丁被残害,这唯一的活口还是被长兄以命相护,才保全性命。属下将其救出,才知此人是鲁郡守最小的女儿,鲁下郡治所已被攻破……”

  话说到这個份上,众人便都看向了鲁郡守,让他为此事给一个交代。

  沈棠沉下语气:“是真是假?”

  鲁郡守未发一语。

  而就在这时候,临时营地方向燃起冲天大火。屋外、厅内后堂冲出来数百手持刀斧的凶悍之徒,将众人团团包围。不止如此,屋外不知何时架起柴火,数百弓箭手蓄势待发。这架势,瞎子也看得出是鸿门宴了。

  沈棠面色未变。

  她饶有兴致地用玉笛敲打掌心。

  问鲁郡守:“你我同盟,何至于此?”

  千里迢迢赶来救援,就这待遇?

  鲁郡守脑中回荡着白素此前的话语——数十妇孺男丁被残害!唯余一活口!

  眼前景色几度明灭。

  愤不欲生,七窍生烟。

  愤怒冲破极限,反倒他让找回几分理智,只是双目猩红,爬满骇人血丝,五官在怒火冲击下显得狞恶仿若恶鬼。

  “啊——”他艰难张开酸麻的口,声如暴怒野兽,武气失控荡开气浪,压迫得白素脸色瞬间煞白,被沈棠文气庇护才好受一些,“你、你们——纳命来!!!”

  沈棠暗道这叫什么破事儿。正欲出手,却见鲁郡守红眸一扫闪至僚属身侧,一掌抬起拍碎他的天灵盖。僚属连求饶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咽气归了黄泉。

  沈棠一看这就大致猜出点什么。

  这名僚属多半通敌了。

  贼寇又以鲁郡守家眷或者城中庶民为把柄要挟,哄骗沈棠这些援军进城,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倘若这是一个正常的古代世界,估摸着真能成事。

  但这个世界它不讲科学啊。

  援军万余兵马每个都能一打五。

  贼寇跟援军一样都不熟悉治所城内的情况,两边人马都是一样起点。沈棠这边还有防备,灭了他们偷袭的先手优势,他们又主动放弃城池守城的天然优势……

  屋外弓弦嗡鸣。

  无数火箭射向厅内。

  褚曜直接升起了文气城墙。

  先前喝酒趴食案上的几人也纷纷爬了起来,再看他们身形矫健,出手迅如雷电,哪里还有一点儿被酒精耽误的样子?

  “这里太小了,出去打!”

  这些手持刀斧的伏兵跟先前的重盾力士一样,各个脸上麻木,悍勇不畏死,若是被他们近身,与己方极为不利。赵奉几个武胆武者更加莽——敌人有人了不起?

  他们也有人!

  一人能摇来几百号小弟!

  武气兵卒顷刻结成人墙阻拦这群伏兵,但二者交锋的瞬间,赵奉就变了脸色。这些伏兵的力气,各个不亚于三等簪袅。

  再加上前仆后继的拼命架势——

  沈棠一剑劈开屋顶。

  屋外一众伏兵攻击越发密集。

  熊熊火焰吞吐火舌,顷刻席卷整个宴厅,鲁郡守用蕴含强劲武气的刀刃劈开两名伏兵,紧跟着又有数人围攻上来。他的双目只看得到仍旧老神在在端坐的姜胜。

  “姜!先!登!”他嘶吼着劈砍仿佛杀不完的伏兵,“你这腌臜混沌!”

  沈棠一行人已经蹿上屋顶。

  她道:“鲁郡守,勿要恋战!”

  奈何鲁郡守人不听。

  伏兵也跟着窜上来。

  沈棠直接“移花接木”把其中一个伏兵跟鲁郡守调换位置,抓着人要去临时营地跟人会合。虽说她很放心康时几人,在有防范的前提下,那一伙流民草寇根本造不成多大威胁,但看这个火势还是有些忧心。

  鲁郡守却不想领这个情。

  他覆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狠厉果决地道:“吾留下来断后!”

  沈棠道:“断什么后!跟大部队会合将贼寇反杀,夺回治所城池才是正经!艹,我就说伱不靠谱吧,既然治所已经被攻陷,你但凡给我点暗示,咱们里应外合也比现在好得多——你还骗我,同盟就是这么坑的吗?”

  有防备是一回事。

  但不意味着被偷袭就不在意了。

  不过是损失大小的区别。

  见各处升起的战火,身后追兵不断,鲁郡守狠心道:“此事是老哥儿对不住你,来世必定当牛做马报答恩情。倘若此次脱困尚有余力,还请照拂城中庶民与小女一二——他们跟老子的仇,不多杀几个死不瞑目!”

  他跟这些贼寇打过的。

  深知他们有多难缠,数量众多。

  必须要一人留下来断后拖延。

  这个人选,除了他再无

  说完暗运一道武气将沈棠一行人退至追兵的反方向,脸上多了几分晦暗与骇人决绝!手中长刀划下一道裂痕,武气杀意腾腾,凝聚成一堵足有十数丈高的城墙。

  他立在去路中央。

  “越界者,杀无赦!”

  说完,双颊泛起异样潮红。

  沈棠仗着极佳目力,一眼便看出这厮想做什么——他做了跟当初杨都尉相同选择,完全不给自己留有一丝的后悔和余地。而沈棠也不可能像带回杨都尉一样将他带走,唯一能做的便是整合兵力,夺回鲁下治所!

  “祝君,武运昌隆!”

  一众伏兵根本不在意拦路之人。

  有人,那就杀掉。

  此时的鲁郡守仿佛返璞归真了,周遭气息没有一丝丝进攻性,也不见半点儿先前的怒意杀气,双眸漠然。只是看着伏兵的眼神,仿佛在看数百具无足轻重的尸体。

  他抬步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与伏兵越来越近。

  二者即将交锋,鲁郡守身形倏忽一闪,若烟雾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原地炸开的血花、残肢断骸与带着不祥气息的武气。眨眼功夫,最前排数十伏兵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便拿着号码牌上了黄泉路。

  刀锋所过之处,必有仇人血债血偿!

  但,鲁郡守最想杀的人还是——

  姜胜!

  姜先登!

  中年策士立于屋脊,冷漠看着场下如麦浪一般成批伏倒的伏兵,还有几乎成了血人的鲁郡守。他漠然撇开眼。

  “缘何背叛吾?”

  “鲁郡守缘何背叛鲁下郡?”

  身形扭曲消散,赶赴真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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