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渡头,撑船的是一袭飘飘白衣,相貌俊郎。他脚边坐着一个女子,一双杏眼,看谁都是柔柔怯怯的。她内心有些紧张,青葱手指不断揉捏着两边的衣角,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见那位自家男人口中的大人。

  轻舟长棹,拨山万重。

  清风徐徐,吴佩弦站在船头,双手负后远望。这位金印紫绶的江南道御史,自那日返乡后又夜登客船,本该早就回到任职之地,可当下却身在霜花城郊外。

  先前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甚至骗过了朝廷。今天小舟南渡,才是真的要返回江南道。

  他腰间悬无鞘长剑,其上散发着淡淡血腥气。收回视线,目光扫过撑船的白衣男子和柔怯女子,他心里并无太大波动。

  但是如果天下人知道这二人的身份,怕是连皇帝陛下都要震惊至极。

  这位充当船夫的飘飘白衣,名动江湖,位列天下武评第十二。

  这位性子柔怯胆小的女子,身份更是骇人听闻。二十年前,一个名叫南诏的小国不断骚扰攻伐大靖王朝边境,战火导致流民百姓多达十余万人,皇帝瑰启听取宰相庄天机的意见,“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派兵大举南下,在经过长达两年之久的战火纷飞后,南诏灭国,百姓全都迁入大靖王朝。

  而女子身份,正是南诏公主,也就是一个亡国公主。

  如今整座天下都以为那位南诏公主早就死去,毕竟当年连尸体都见到了,那位南诏皇帝自刎前杀死子女和皇后,甚至连满朝百官都未得幸免,如此一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投降。传闻他死前曾怒吼道:“生是南诏的人,死是南诏的鬼。”

  那位南诏公主的确本该殉国,但在那场混乱中,有人以惊天手段来了场偷梁换柱,随后更是瞒过了皇帝陛下的眼睛和整座天下的关注。这一切所为,吴佩弦一人而已。

  “她没死。”

  吴佩弦沙哑开口,寥寥三字,惊天动地。

  “一剑贯穿胸膛,何况她只是个女人,没有活命的可能。”撑船白衣说道。

  吴佩弦视线远眺,“他昨夜背她登山了。”

  白衣男人笑道:“怕是登山途中那女子就死了。”

  吴佩弦语气淡然,“人死不能复生,对于道家来说的确如此。哪怕是可以还魂救命的金丹,也只能救活人不能救死人。所以即便他去道家洞天,也一样救不活她。但是佛家典籍有过晦涩记载,佛生金莲一百零八瓣,养于人间最高处天池,采撷所用,可使人起死回生。”

  白衣男人轻轻拨动长棹,摇摇头,“传闻道家还有九仙飞天,观之者亦可飞升,这些不过是典籍传说而已,不可听信。”

  吴佩弦脸色平静,“昨夜梵柯山金光漫天,一百零八佛朝大顶,万钟齐鸣,袅袅梵音不绝于耳,这是我亲眼所见。”

  白衣男人愣住了,停下手中划浆动作,喃喃自语:“这是真的?”

  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摇头道:“真正的好棋,从不在于神仙手一招制胜。她王姒之死了是锦上添花,不死也改变不了接下来的走势。总而言之,那位太子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必死无疑。”

  吴佩弦不置可否,坐在舟头,长剑横于膝上,静静打坐。

  古代名剑“扶乩”,大巫师殉剑祭之,所伤之人,伤势无法愈合。

  五百年前大隋王朝,那位修得无垢体魄的天下第一,遍求二十年治愈伤势的办法,访问名医仙士无数,最终还是因为重伤不愈,死于此剑之下。

  能让“枪道中兴之人”的谢射去拦路,能让武评第五十的酒痴去抢酒,能让武评第十二的拳法宗师撑舟,这位金章紫绶的江南道御史,其实力如何,恐怕无人知晓。

  吴佩弦缓缓开口:“茶商白家准备妥当了?”

  白衣男人说道:“一切都准备好了,以防万一,那位阴阳家大修士炼化了一尊鬼物,实力差不多相当于武评三四十名的宗师,杀他一个四品初期绰绰有余了。这场围杀之局,他必死无疑。”

  吴佩弦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始终悄悄听着二人言语的南诏公主挪了挪身子,紧紧贴着白衣男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后,她开心的抬起头,对他甜甜一笑。

  他眼神温柔,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练拳万里所谓何事?

  不过是护你一辈子。

  傻姑娘,别再颠沛流离啦,和我成家吧。

  吴佩弦忽然睁开眼睛。

  有人拦江。

  还未等他出声命令,一袭白衣已经冲出小舟,高高砸在水面上,掀起层层惊涛骇浪,仿佛连巨船都会被撞的粉碎,却不波及身后小舟,因为他知道她会害怕。

  他甚至不询问那人拦江所为何事,直接递出一拳。

  那一拳唯有四字形容,“天地失色”。

  这就是天下武评第十二的风采,人人都说江湖拳有飘飘白衣。

  江水倒灌,雪白一线,这一幕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能不能把巨大楼船击碎。事实上这位白衣拳仙曾一人拦江大奉王朝水师,击溃几座巨大楼船,杀了数千人,抱着她冲出大奉武评高手的重重围杀,就连那位大奉皇帝事后都要由衷赞叹一句“白衣拳仙之名果然不虚传。”

  拦江之人是个面色枯槁如鬼的中年人。

  他不曾出手,但雪白大江却一分为二,足足劈开几百丈,就好像一座巍峨巨山劈断了江水。

  白衣男人微笑道:“武评宗师谢观照,生平仅养形意剑,杀人千里不留行。”

  枯槁男人缓缓开口,发出一股极其刺耳的金石之音,“白衣拳仙姚眺,三次深入大奉王朝腹地,三年破三境。”

  姚眺笑着不说话,浑身气势骤然一凝,仿佛江风江水都停滞一刻。他脚踏江面,每一步都激荡得大江滔滔雪白,步步如此,声声如炸雷。

  眨眼间与谢观照擦肩而过,看似没有出拳,其实二人已经互换一招。

  枯槁病容的男人吐出一口口剑气,不绝如缕。胸膛被洞穿,出现一道惨不忍睹的大窟窿,他没有立即死去。事实上哪怕是这种是致命伤,但想取走一位武评宗师的命,还是无异于天方夜谭。尤其是顶尖高手之间的厮杀互搏,想要重伤彼此很容易,只要以命搏命就可以,但想要杀人,大多都是慢刀子割肉,很少能有一招就能取走性命。

  姚眺这边仅是双拳绽裂,渗出血滴。

  双方几乎同一时刻换上一口真气,谢观照周围三尺骤然爆开凌厉剑气,姚眺向后退去,待双方拉开二十丈距离时,白衣姚眺向后拉开一道拳架,以他为中心,江水层层激荡,怒涛卷霜雪,突然又刮起大风,更是如有神助。

  谢观照抬起一只手,身后剑气裹挟江水,扶摇直上,有拨云见青天之势,形成一道雪白龙卷,惊心动魄,让人难以置信这不是天人所为。

  小舟中,南诏公主红唇紧咬,在心中默默为自家男人加油。

  姚眺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大笑道:“放心,我不会输。”

  吴佩弦眯起眼睛,古剑扶乩之上倒映景物,芥子天地里,竟就是眼前二人的厮杀场景。

  据后世记载,那一日夭江之水倒灌。

  霜花城那座百年渡头被冲毁,半座城被淹,有位身披袈裟的老僧手持禅杖,断江截水。

  青钱城的青钱湾,雪白大潮形成一堵百丈高的水墙,拍打上岸的后果不堪设想,一道山河剑气不知从天地何处而来,将其击溃,于是永霜十五年冬的青钱城,下了一场鱼虾大雨。

  京城,夭江畔那座沥粉贴金的巍峨高楼,在即将被大浪拍碎之际,一人毫无征兆出现,霸道罡风硬生生将大浪打回江面。

  一切都缘于两个武评宗师的倾力厮杀。

  白衣拳仙姚眺,白衣出舟,血衣回舟。

  拦江的谢观照,被一拳重重砸入大江里,生死不知。

  小舟随风飘荡。

  南诏公主为姚眺处理身上伤势,小心为他包扎伤口。他不言不语,只是歪头看她,笑意温柔。

  吴佩弦将古剑扶乩轻轻抛入江中。

  闭门清昼读书罢,扫地焚香到日晡。

  朝游北海暮苍梧,有蛟龙处斩蛟龙。

  江底一头蜿蜒而卧的雪白蛟龙,被一柄小小古剑钉在巨大头颅上,金血流出,染了整个江面。

  代表皇室气运之一的雪白蛟龙,尚未蜕变成天龙,就被一剑而斩。

  那位太子再也无法动用气运,板上钉钉只是个四品初期的武夫。

  清风拂面,吴佩弦破天荒开怀大笑。

  杀一人救一人,也许是恶。

  杀一人救十人,也许还是恶。

  杀一人救百人,有人仍觉得是恶。

  那么杀一人救天下人呢?难道还是恶?

  他吴佩弦不这么认为!

  去他娘的公侯万代,去他娘的万家生佛,去他娘的千金不坐垂堂!

  这个金章玉绶的江南道御史,昔年持剑赴京赶考时,曾在古树上刻下一行字,“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成为青钱城吴家之主后,他亲自提写楹联,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和春闱主考官李子昕一样,全是读书人。

  只不过是不一样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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