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忠。慢声细语的问道:「焦大人,刚刚刘忠的狂悖之言你也听到了吧?百年前可有大臣胆敢当面辱骂帝王?怎么今日到了朕这里,只是一个区区罢黜?」

  焦芳背后已经湿透了,当年的太子有如乳虎初长成,傲啸山林,威势赫赫。无形的压力让焦芳直不起腰,他知道这是朱厚照的考验,也是一种试探。看被压服的群臣到底底线在哪里。

  艰难的抬起头,焦芳顾不上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朝着朱厚照一拱手:「陛下,今时不同往日,陛下需要千金马骨。」

  朱厚照哈哈大笑:「好!说得好!朕也是刘师傅教出来的,虽说刘师傅行差一步,但朕不怪罪。刘师傅,焦大人说今时不同往日,朕,与你共勉!」

  刘忠知道,朱厚照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若是改弦易张,那自己还是皇上的侍讲,还是文渊阁大学士。

  他缓缓看向马文升,马文升微微颌首;他看向王鏊,王鏊手中笏板上下点头;他看向杨廷和,杨廷和眼中都是期盼···大殿中剩下的大臣神色不一,或冷漠或鄙视或微笑。

  焦芳转过头来,朝着刘忠拱手:「刘大人,陛下青春年少,正是你大展宏图之时啊!」

  刘忠凄然一笑,朝着朱厚照一躬。大家都以为刘忠已经想通了,朱厚照也是如此,笑吟吟的等着刘忠直起身。

  「陛下,臣自幼束发受教,寒窗十年,成化十三年侥幸中了进士。之后得先帝青睐,入宫为侍讲直经筵。后陛下看重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陛下说今时不同往日,臣不敢苟同!祖龙一统,几千年间汉家浮浮沉沉,还不是君王远贤臣近小人,不修德行,才有覆灭恶果。陛下龙腾虎跃之姿,若是收敛爪牙约束心猿意马,任用贤臣,大明盛世远迈汉唐。陛下,一切还来得及!」

  朱厚照的笑容消失,冷冷的回应:「世间大道三千,大明盛世与否不是非此一条路。刘师傅,朕贤明与否何用读书人评说?炜弟曾说过,千秋功业后人评说本就是谬误,只要国势强大,只要百姓安居乐业,旁人言语何足道哉?」

  刘忠叹息一声,不再试图劝说朱厚照。他转头看着马文升:「马大人,刘忠愚钝,入阁之后多次失措,承蒙马大人李大人护佑才没出了大乱子。刘忠多谢了!」

  马文升眼中含泪,刘忠萌生死志,他知道已经是无可挽回。可十几年的香火情,又是同为圣人门下,怎么又能无动于衷?他脚下一动,刘忠缓缓摇头。马文升长叹一声,停住了脚步,张了张嘴,还是喃喃的说出口:「司直!何必!」

  刘忠笑了起来,好象笼中鸟终于冲向蓝天,浑身轻松。多年负累一朝卸下,刘忠觉得自己似乎这些年都白活了,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

  奉天殿中寂静无声,刘忠目光环视一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轻松。他突然粗暴的撸掉自己的乌纱帽,身子象疾风一样瞬间飞起,一头撞在盘龙柱上!

  嗡!刘忠只觉天旋地转,尘世仿佛远离了自己。不,是自己远离尘世!

  「哼!刘爱卿啊,谁告诉你用头撞柱子就能死的?你啊!唉,回家养伤的时候多多看看江南医药局出的《本草纲目》吧!」

  刘忠血流满面的茫然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朱厚照出现在自己的眼帘。随即一股剧痛和眩晕袭来,晃一晃,刘忠带着愕然的表情栽倒在地。

  朱厚照摇摇头,走回御座。看看下面的群臣,一种俾睨天下的感觉油然而生!登基至今,终于有了做皇帝的样子。朱厚照志得意满,琢磨着以后还得依靠这帮酸丁干活,也就不为己甚。

  「焦大人,追本溯源,都是因京城票号当铺排挤汇通天下引起的。你看该如何处置?」

  焦芳拱手:「陛下,臣以为商标局应当负起责任,为京城乃至天下的商号备案,并有监察之责。哪一家商号作女干犯科,或是采用不光彩的手段排挤同行,可以广而告之,让其寸步难行!此外,涉案官员一撸到底,另有罪行者另案处置。大理寺一案,刑部尚书何乔新丧心病狂,可由西厂查清案情,交由陛下处置!」

  这是丢车保帅,还要送上来点好处。朱厚照心满意足,决定投桃报李,给朝臣一点好处:「焦大人言之有理,这商标局的人选,焦大人推举一二。」

  焦芳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太吓人了,九大卿加上四个阁老,直接倒下四个,一百多朝臣拉出去打板子,当场打死十九个。还要顶下去,那还要多少鲜血才能平息帝王的怒火?今时不同往日,唉,皇上重兵在握,文官们已经没有资格指点江山了!

  定定神,焦芳心中略略过了一遍,才开口推荐:「通政使司右参议张彩胸有机枢可担重任!」

  朱厚照点点头,焦芳很识趣,这张彩也是刘瑾门下走狗,还算可靠。于是欣然点头:「可!张彩挂侍郎衔,主政商标局。」

  充满血腥的大朝会终于结束,金銮殿中的朝臣们心思各异的离开。刘忠戴罪归家养伤,伤愈之后另行处置,李东阳上了告老奏疏,朱厚照留中不发,王恕连降三级贬为国子监祭酒,被梃杖众人一股脑塞进国子监,朝堂为之一空。

  何乔新终于为自己的狂妄买单,新成立的西厂第一单。西厂还没有自己的牢狱,何乔新还在锦衣卫诏狱关押。可是之前的待遇已经荡然无存,谷大用知道朱厚照的心思,哪里还会为这个士大夫留颜面?

  诏狱审讯室中,何乔新被绑在木柱上。谷大用和钱宁走了进来,像是围观珍稀禽兽般看着何乔新。

  「谷公公,小钱我接受锦衣卫以来,大开眼界啊!就说这锦衣卫的医官吧,居然有两个退了的走了狗屎运,得了吴王千岁的青眼,竟被请到应天府,参与《本草纲目》第二版的编撰。」

  谷大用来了兴致,好奇的问道:「为何?难道比御医的医术还要高明?」

  钱宁一笑:「那倒不是!医术高明也算高明,最主要的事对人身结构了如指掌,这才入了吴王千岁的法眼。听闻那两个医官也是刑讯高手,对心肝脾肺肾的位置闭着眼都能下刀。更厉害的是对人的极限极为熟悉,曾有只留一颗心把其余摘除人还活了三个时辰的记录!」

  谷大用心领神会,哦了一声,很夸张的继续问:「卷宗有没有?这两个高人徒弟没有?西厂也得来取经啊!小钱,你学了那么多,知不知道人饿死需要多久?」

  钱宁哈哈一笑:「饿死需要七日到十日,渴死五日就够。扒了皮三天必死,抽掉大筋」

  何乔新呵呵冷笑:「你们两个贼子不用吓唬我,何某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谷大用和钱宁对视一眼,笑了笑:「何乔新,咱家敬你是条汉子,就不折磨你了。不过咱家是西厂厂督,总得为西厂的孩儿们考虑。这张供词你还是签了吧,省的皮肉受苦。再说,你就是不签,这里不是还有钱大人呢?」

  何乔新轻蔑的笑了:「随意!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折磨?钱宁,就算你能伪造何某的字迹,但这昭昭天日,」

  钱宁不耐烦的打断何乔新:「你真是个书呆子!知不知道今日万岁在大朝会上,杖责一百多个文官?哼!当场打死十九个!你算个什么东西?真当万岁不敢动你?」

  何乔新一下呆住了,突然扑上来一把揪住钱宁:「老子不信!陛下怎会如此丧心病狂?」

  钱宁一脚踢飞何乔新:「靠!说就说,动什么手?何乔新,小钱我可是给足你面子,吃喝拉撒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吧?还他妈和老子动手?你行么你?」

  谷大用摇摇头,上前扶起何乔新:「何大人,今日百世数十年未有的巨变。因为你的事,王恕王大人顶撞万岁爷,他那些徒子徒孙全都跟在他身后。惹得万岁爷龙颜大怒,一百多人全都推出去,在奉天殿外打板子。唉,死了十九个,重伤不治八人,瘫痪在床十二人。」

  何乔新心旌摇曳浑身战栗,只是喃喃的自语:「怎么下的了手,怎么下得了手!」突然想到什么,抓住谷大用的衣襟:「谷公公,阁老们呢?」

  「唉,李大人、刘大人上奏要告老,万岁爷盛怒之下当场恩准。李大人吐血,刘大人撞柱自尽」

  「什么?刘大人他,他」

  「没事,刘大人误听传言,以为撞柱能够自尽,谁知道连轻伤都算不上,目前在家将养。李大人在家中修养,万岁爷收回成命。目前是没事了。」

  何乔新这才松口气,但紧接着心又揪了起来。想到为了自己,竟有如此之多的无辜之人受难,禁不住仰天长叹:「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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