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量的粮食送到军营中,军需官们看着满满当当的粮库,一时心里也安稳下来。

  几个军需官本急得嘴上长了好些个燎泡,连续数日,每日睡不着觉,可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数库里的粮食,只觉得越数越少。

  他们甚至都有心割自己的肉填将士们的肚子了。

  钱风盯着粮食入库,做好统计,这才揣着手穿过步履匆匆的军士,走去县衙。

  青县城内,方若华占了县衙大堂当议事厅用。

  大堂内拼凑了七八张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地上也摆了一个大沙盘。

  北军的几个将领在,对着沙盘低声议论。

  钱风并未被限制行动,甚至得到相当大的自由。便是议事厅也随他出入。

  他一看这舆图,心里第一个念头,说是陛下亲眼看一眼,必更会疑心白绍谋逆。

  舆图可不只是绘制了北疆的地形,连北蛮那边排兵布阵的情况都罗列得清楚。甚至囊括整个大周的地形地貌,连周边小国也一并都在,十分详尽,色彩鲜艳,清清楚楚。

  怪不得这几日蛮人连连吃亏。

  望着这张图,他不禁深觉个人之渺小,又有一腔豪气于胸腔中来回冲撞,热血上涌。

  热血过去,又不自禁对白绍更为忌惮,可对方又是如此坦荡,这样的东西都给他这个钦差看,他代表陛下,这也说明白绍对陛下并无隐瞒的心思。

  其实北军的这些将军们,对这样的舆图也是爱不释手,也同样震撼。

  白绍看过之后,沉默半晌,就把这东西列为机密中的机密,除了他最亲信的那几个人,任何人都不可靠近议事厅半步。

  他那天晚上还左思右想,艰难地做出决定,这样的舆图,还是不要给明王他们送去。

  到不是对明王有所保留,而是他心里也有些明白,一来明王手下的人鱼龙混杂,并非个个忠心,二来也是担心明王看过后会有冒进之念。

  这些将士们的心思,方若华一行人却是并不能全然明白。

  海龙军、海龙卫用的舆图,向来都非常清楚详细,他们用惯了,所以不以为奇。

  此时用的,还是考虑到不好太扎眼,省略过之后的图纸,若是当真需要,方若华甚至能在舆图上标注整个大周所有军镇的防御图,京畿要地也不例外。

  钱风心思杂乱,从议事厅出来,不自觉登上城墙,城外北蛮重兵列阵,战事一触即发。

  方若华靠在城墙上,挽着头发,借灯笼的余光在翻看什么东西。

  大红色的披风披在她瘦削的肩头,越发显得她身形细弱。

  钱风一向觉得自己心硬如铁,他这样的人,本来也容不下半分的感性,可如今城下重兵压境,大周朝京城里的贵人们还醉生梦死,却让眼前弱质纤纤的女子上了战场,不光要上战场,还要与城共存亡。

  他心中也不禁有些酸楚的痛意。

  方若华直播间里的那些水友们,这会儿一边监视敌军动态,一边欣赏古城的夜景。

  古朴的城墙,迷人的月色,密集的火把火堆,袅袅烟火气,虽不像后世那般灯光璀璨,却也自有壮丽迷人之处。

  水友们三言两语闲聊,看到钱风的表情,一时也笑着调侃方若华:“三妹,你看那边那位钦差大人的眼神,如此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得不是你这个小美人,而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方若华也不看他们胡说八道,转头对钱风笑道:“乌奇恩耐不住了,我猜三日之内,他们必然大举攻城。”

  钱风咬住嘴唇。

  方若华到是不疾不徐地道:“按说北疆开战,并非小事,你来之前,朝中竟然还在争论真假,连边关大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竟也敢不信?”

  “并非不信。”

  钱风急声反驳。

  方若华冷笑:“好,不是不信,只是半信半疑,可纵然有些疑虑,也不该毫无反应。”

  “你当真不觉得,就是一头猪领兵作战,也不会这般拖沓。大周朝的忠臣良将们,内斗的时候个个招数频出,御外敌却是这般德性!”

  钱风一时无言。

  方若华摇了摇头,她也就是抱怨两句,来到这个小时空时间不短了,她最注重情报,自然知道大周朝如今烂成什么模样。

  朝中派别众多,李瑾把持朝政,残害忠良,官宦沆瀣一气,欺下瞒上。

  皇帝也不是什么明君,高坐龙庭,只关心自己的权势和奢侈日子,哪里在乎老百姓的死活,各地豪强纷纷自立,乱贼多得数不过来,官兵却比贼还招老百姓的恨。

  “大周朝这艘船快沉了。”

  方若华呢喃。

  钱风猛然抬头,脱口而出:“正因为如此,我辈应该勠力同心,保国安邦!”

  他深吸了口气,咬咬牙,“总不能因为朝廷内有奸诈小人祸乱朝纲,就跟着动歪心思,各地乱贼要当真个个自立为王,大周四分五裂,战乱一起,百姓岂不是更难享太平!”

  方若华叹气:“你这话,到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可惜,眼睁睁看着大周沉船的人太多,寥寥几个想要挽狂澜于既倒的良臣,也是力不从心。”

  “想救大周,首先要挽回民心,可你也瞧瞧,大周朝的统治阶级,那些朝廷大员,愿不愿意割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留给老百姓一条活路?”

  钱风的脸色雪白。

  事已至此,方若华也没有必要去顾忌他这个钦差,“不必说这些没用的,如今的形势,很多人其实都看得清楚,只不过大多数随波逐流,顺势而为,如你这般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不是糊涂鬼,就是心甘情愿一块沉船。”

  “眼下,咱们讨论这些也没什么用处,还是看一看能不能顺利过了这一关再说其它。”

  方若华幽幽一叹,“若北疆失陷……”

  钱风只觉从头到脚都冷得厉害。

  若是北疆失陷,京城危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各地守军的素质,阻拦不住北蛮铁骑。

  方若华轻轻一叹:“若是善阳关不保,钦差大人不要在北地停留,直奔菏泽,胶城,照县,这一片地方有我们船岛三个防御阵地,迅速连成一片能阻拦北蛮一阵子,给朝廷争取时间。”

  冷风吹过,吹起两片落叶。

  “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方若华轻声道,“剩下的全看你那位陛下的。”

  钱风忍不住瑟缩,沉默不语。

  生平第一次,他对那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陛下,起了些许复杂的心绪。

  “报……”

  夜不收顶着月色快马狂奔而至。

  方若华从城墙上站起身,神色肃穆:“……开始了!”

  钱风长身而起,一时只觉乌云密布,血煞之气扑面而至。

  ……

  京城

  一连十三封八百里加急军报,再加上钱风的密信。

  瞬间把整个国都的气氛点燃。

  大朝会上,皇帝难得发了一通火,文武大臣为怎么派援兵,谁人前去增援吵得不可开交。

  好在这种时候,朝中大臣还眷恋富贵荣华,也是真担心北蛮攻下京城,自己小命不保。

  他们中或许有些官员心里多少想着,即便改朝换代也没什么好怕,谁当皇帝,哪个王朝,还不是要用他们读书人当官做事?

  总不能换了朝代就把当官的都杀光了事。

  但是蛮人入主中原那就大不一样。

  但凡有些节操的读书人,心里总还是有一点骄傲在,若是投了蛮人,许会被刻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数十载辛苦读书,他们还想着要生前身后名,没有不在乎名声的厚脸皮。

  在大朝会上吵了一天,从皇帝到文武百官,就连丞相李瑾在内,都没敢派那些一听见要打仗,就抖搂得和筛子似的所谓名臣良将。

  选来选去,万不得已,从早就致仕颐养天年的老将中寻摸出一个。

  定安侯嬴飞,今年七十有三,当年白绍考武进士,他是主考官,二人有些交情。

  但是嬴飞早年在战场上留下了不少暗伤,儿子,孙子都不是习武的材料,由武转文,全部准备走科举的路子,他也就安心致仕,每日遛鸟斗鸡,从不关心朝政。

  这回接了圣旨,被人打包塞到出征的军队里面,一路向北走,路上还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等他看完了手里的几份军报,脸都绿了,再一看时间,半天才道:“滚球的混蛋玩意儿,早干嘛去了?”

  再一看他手底下的这些虾兵蟹将,脸色更难看,这些人还没出军营,就和死了亲爹似的,颓废的很,能指望他们打仗?

  沉默半晌,直接写了封信让亲兵给儿子送去。

  信里交代好后世。

  “我有一笔银子没和那帮小子们说,自己私藏的,男人嘛,谁还没点私房钱,看来以后是用不上了,让我家小子拿去给孙儿买笔墨纸砚吧。”

  “还是读书好,清贵体面……安全得多。”

  大周的皇帝,虽然也喜欢杀官,但只要谨言慎行,自己不惹祸,也不结党营私和别人掺和,总不至于死得太快,但当武将上战场却不同,你自己不出错,碰上一群坑人不眨眼的同伴,那也一样能要了自己的命。

  亲兵也是五十几岁的老人,都几乎要拿不动刀枪,给自家老侯爷慢慢研磨,一边看老侯爷写家书,眼泪滚滚而落。

  “侯爷。”

  嬴飞一脸悲壮,叹道:“此次怕是……有去无回。”

  他估计,大约到不了前线,就能听到城破的消息,说不定半路上正好作为阻拦北蛮南下的守军先锋,在铁骑足下毫无价值地死去。

  一路提心吊胆,每天都等着碰北蛮大军,终于急行军到山左地界。

  举目望去,山青草绿,山坡上偶见几只小羊羔正悠闲地啃草。

  到了山左南城门前,嬴飞叫开了门,问守门的两个兵卒:“你们知府呢?”

  两个兵卒面面相觑,忽然转头就跑,大声喊道:“朝廷援兵到了,援兵到了,不对,快把杨知府藏起来!”

  嬴飞:“……”

  这什么情况?

  守城的军士似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猛地闭上嘴,多少有点懊恼,却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低着脑袋开了城门,请嬴飞进城。

  “薛将军和府丞大人在城北大营。”

  嬴飞命令大军暂时扎营,全神戒备,自己带着护军进城。

  他虽说急着知道战局,但后方也不能乱,必须整顿后方,尽快见到山左的各级官吏要紧。

  事实上,一路走来没看到大批量的蛮兵,他就已经送了大半口气,总不会比他来之前揣测的情况更糟糕。

  进了城门,他不禁有点意外,山左城中没有想象中那么乱。

  市井安静,街道上商贩虽然少了,店面还有不少开着,时不时有几个老百姓匆匆忙忙带着行李出城,大部分虽显得慌手慌脚,到还算安静。

  “薛将军!”

  一路穿过街市,就见一个银甲将军站在一排大车前面破口大骂:“火油,所有的火油都给我搬来,听不懂,还是耳聋?”

  “这得要知府大人……”

  “杨国忠的印信呢,拿来,给他张条子。”

  身边一小将取出官印,痛痛快快在折子上盖了个戳,银甲将军随手把折子塞顽固的仓库守卫怀里:“我没空,你自己写。”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一咬牙去开了大门。

  门一开,好些个士卒一拥而上,把库里的的火油一口气全拎出来搬上车,银甲将军擦了把脸上的泥水汗水,回过头看嬴飞,眼睛里登时冒出绿油油的光。

  “来的正好!”

  伸手一把拽住看起来七八十岁,老态龙钟的老将,也不嫌人家年纪大。

  别说七十,就是七百岁,在这要人命的关头能来,他也高兴。

  “海王殿下有令,令我等在两天之内打通从山左到白峰山的路,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如果完不成任务,老子的脑袋不要了。”

  银甲将军笑起来两颗白牙闪亮,“但人手有些不够,你们援军赶到的真是太是时候,赶紧的,跟我架桥铺路去!”

  嬴飞:“……”

  他奶奶的,老子在军中当了三十几年的前锋大将,都致仕八年,此时还怀着为国尽忠,抛头颅洒热血的心奔赴北疆……你就让老子去架桥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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