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朱允熥手中尚还提着那把满是鲜血的刀。

  韦贲和几名军中将领,自王府外赶至此处,便双手抱拳单膝着地。

  在几人低下头后的视线里。

  皇太孙手中的长刀刀尖,仍在不断的向下流淌着血液,一滴滴的血珠子从刀尖滴落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一片血水。

  军中最看重的是什么?

  本事。

  在战场上的本事。

  几人面前的这位,可是帝国根基,监国皇太孙,乃至千金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

  便是这太原城满城尽亡,也抵不了皇太孙的性命。

  而就在今夜,皇太孙竟然是亲自提刀上阵杀敌。

  这份胆量和血腥,便足以折服韦贲这位困守山西的都指挥佥事。

  因而,韦贲开口之间,语气中满是敬佩和尊敬。

  叮。

  朱允熥提在手中的长刀刀尖应声落在了韦贲眼前地上。

  接着,是那双皂面白底的皮靴子出现在韦贲的视线里。

  只是这双皮靴子的白底早就已经被鲜血染红。

  接着,韦贲就听到先前那道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韦贲,你不怕朝廷和孤定你一个无令率军出营的罪责吗?”

  韦贲一愣,后背不由绷紧。

  只是他未曾做思量,便已经是脱口而出:“臣不曾想到这一茬。”

  “哦?”朱允熥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侧目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朱棡和高仰止二人。

  高仰止自然是皱着眉头的。

  他是内阁大臣,执掌中枢,最忌讳的就是武人莽撞行事,全凭个人意志就引动兵马。

  朱棡却是满脸笑容,乐呵呵的兜着双手,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朱允熥轻笑着:“都起来吧。”

  “臣叩谢殿下。”

  韦贲几人口出谢恩,缓缓起身,仍旧是躬身颔首。

  朱允熥这时方才继续问道:“那你当时在想什么?”

  韦贲皱着眉,低着头,回答道:“臣当时只想着早早的镇压平定城中叛乱,尽早让殿下安全。”

  晋王府正殿广场前,沉默了片刻,只有官兵们清理广场的动静。

  半响之后,朱允熥眯起双眼注视着眼前的韦贲:“倒是个忠心的,这叫孤也只能徇私枉法一次了。今夜你无令便率军出营的事情,便借此揭过了。”

  “啊?”

  韦贲顿时一愣,抬起头满脸的疑惑。

  朱棡当即在一旁笑着抬起脚,虚踢了韦贲一脚:“不长眼的匹夫,还不快和太孙殿下谢恩,莫不然便是你个匹夫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朝廷如今已经开始推行秦法军功爵,这是对那百万明军的恩典,但于此同时各项规矩也更加繁重严苛了起来。

  荣耀和规矩是同时存在的。

  既要享受荣耀,便要遵守规矩。

  韦贲今晚无论如何,不论怎样去解释,一个无令出营的罪责都是板上钉钉的。

  若是细究起来,不论他的出发点和原因是什么,一个斩立决的罪过是逃不掉的。

  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

  朱允熥一句话,便算是公开的承认了自己在徇私枉法,这一遭便算是饶恕了韦贲擅自领兵出营的罪责。

  经由朱棡提醒,韦贲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当即又再次抱起双拳,重新跪在地上。

  韦贲满脸涨红,语气动容:“臣,谢殿下不杀之恩!”

  朱允熥倒是发出笑声:“只是这一次饶过你,今夜你领兵镇压叛乱的功劳也就一并抵消了,功过相抵。”

  韦贲这时候哪里还会想着什么功劳。

  自己全凭着看不惯山西道这帮人往日里的做事,加之自己对朝廷向来是忠心耿耿,这才导致他今夜在守备卫所大营里做出那等事情来。

  此时听着太孙嘴里的功过相抵。

  韦贲倒是松了一口气:“臣谢过殿下。”

  朱允熥摆摆手,目光幽幽的望向了前头倒塌无数的晋王府。

  数不尽的朝廷兵马正在王府各处清剿参与反贼,将那些反贼尸骸搬运出去,救治军中同袍。

  高仰止则是淡淡的看了韦贲一眼。

  虽然太孙说着韦贲今晚是功过相抵了。

  可高仰止却是清楚,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眼前这位山西道都指挥佥事就要升官了。

  当初太孙在河南道,清理河南道有司衙门官员,擢升时任县令的裴本之为河南道布政使。

  随后又任命那一次的巡行官员高于光,接手河南道按察使司衙门。

  如今山西道大抵也是同样要经历河南道当初的事情。

  韦贲经过今夜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他对朝廷的忠诚。而在山西道官场即将被清理之际,他这位都指挥佥事是最有可能接手山西道都指挥使一职的。

  山西不比河南道位处中原,而是亲临边疆,乃是朝廷九边防线重中之重的一环。

  无论韦贲究竟如何。

  高仰止仍是上前两步,到了韦贲面前。

  “韦佥事。”

  高仰止身上的大红袍很显眼,一眼就能让人分辨出来他的身份。

  韦贲很是恭敬,颔首低头抱拳:“高阁老。”

  高仰止伸出手,将韦贲抱起的双拳压下,脸上带着笑容:“山西道有你在,内阁和朝廷是放心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韦贲有些疑惑。

  韦贲却也只能是陪着笑:“此乃下官职责所在。”

  高仰止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头,朱棡则是哼哼道:“这帮天杀的贼子,老子这座晋王府被他们嚯嚯成什么样子了!那帮山西的官儿呢?老子这就找他们算账!”

  朱允熥在一旁侧目看着骂骂咧咧的三王叔,嘴角上扬。

  这位三王叔,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台阶,让自己顺势而为。

  他当即说道:“三王叔放心,侄儿定会为三王叔讨回一个公道的!”

  说罢,他便侧目看向已经到了身边的田麦。

  田麦会意,上前颔首低头道:“山西道有司官员皆被扣押在晋王府正殿内,那犯下命案的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已被五花大绑,听候殿下发落。”

  晋王府的局破了,眼下便到了属于朱允熥这位胜利者,和山西道清算总账的时候了。

  他却是摇了摇头,喊道:“曹震,韦贲。”

  正带着人在周围安排军务的景川侯曹震,立马应声走了过来。

  “臣在!”

  韦贲亦是浑身一震:“臣在。”

  朱允熥目露锋芒:“晋王府内外反贼已平,你二人各领麾下,清剿太原城内各处反贼主谋,无论生死,不得使其逃离。”

  韦贲双手啪的一声重重抱在一起:“臣领命!”

  曹震更是满脸兴奋:“殿下,当真是生死勿论?”

  朱允熥一瞪眼:“还不快去!”

  曹震立马龇牙咧嘴,手中的刀被转的像是开了花一样:“老臣领命!这就去替晋王殿下讨要公道!”

  言毕,曹震大手拍在韦贲的肩头:“韦佥事,咱们也去比一比吧。”

  韦贲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曹震给拉扯着窜出去一大截。

  望着两人各领亲兵出去,朱允熥方才转过头看向晋王府大殿。

  而在王府外。

  官兵们正在将一队队被捆绑起来的反贼押往守卫所大营暂管。

  不远处一处未曾被战火波及的楼阁回廊上。

  黑暗中,朱允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一次,或许真的可以带着秋娘回一趟应天了……”

  他的脸上满是喜悦,心里则已经在想着,等这一趟若是能回应天,该是求皇爷爷亦或是父亲,为秋娘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儿取一个名字。

  一想到自己也将为人父,朱允炆便止不住心中的欢喜。

  楼阁回廊上,朱允炆的身影消失不见。

  而在满是血水的街上,他的声音再一次出现。

  “你是何人!”

  朱允炆怀揣心思,望着晋王府那座变得孤单单的大门,还没走出两步,便有一队官兵手持长刀拦在了他的面前。

  官兵们目光警惕,上下打量着朱允炆的模样。

  这个时候还敢在太原城里走动的人,除了朝廷兵马,就不会再有什么好人。

  朱允炆笑了笑,举起双手:“诸位莫慌,我取凭证。”

  官兵们点了点头,手中的刀却未曾放下。

  “你拿出来,慢些拿。”

  朱允炆嗯了声。

  一只手缓缓塞进怀中,将自己的身份凭证取出,递给一名走过来的官兵手中。

  那官兵看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变,便立马将其转交给了小旗官。

  小旗官低头一看,脸上亦是神色一变。

  再抬头看向面带笑容的朱允炆,小旗官低声道:“你是炆……是炆公子?”

  朱允炆点头,不曾尴尬的说道:“我就是炆废人,我要去见太孙,这牙牌是锦衣卫给我的,说是拿着这牙牌就可以去见他?”

  小旗官点点头:“小的护送公子过去。”

  朱允炆抬抬手:“有劳了。”

  言毕,小旗官便领着麾下护着朱允炆,往晋王府过去。

  另一侧远处的高楼上。

  看着已经彻底没了动静的晋王府,刘宗圣一颗心都在颤抖滴血。

  自己耗尽心血,原本计划要先拿朱允熥,再夺太原城,既然从太原席卷山西道全境,随后徐徐图谋,引动天下动荡,夺回中原江山。

  只是此刻,一切都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刻的刘宗圣,好似是丢了魂一样。

  韩明王在一旁,眼底多了几分嘲讽,面上却是冷静道:“太保,今日我等虽然未能成事,但只要太保在,圣教大业尚有机会。”

  刘宗圣沉重的呼吸着,抬头瞪着双眼看向韩明王,声音沙哑道:“没了!什么都没了!圣教最忠心的人手全都丢在这里了!什么都没有了……”

  太原城内这万余教众,是自己这些人苦心经营出来的。

  虽然太原城之外,地方上还有数量众多的圣教教众,可那些人不过是些草莽泥腿子,如何能成事。

  而今夜太原城里的这些人手,却是刘宗圣这些人费尽心血一点点操练出来的。

  刘宗圣心灰意冷道:“这一遭我等能不能逃出太原城,还是两说,更莫说圣教大业了……”

  他这时候已经彻底没了心气。

  父亲当初没有完成的丰功伟业,原本他以为自己潜心经营这么多年,会有完成的机会。

  可是现在,一切都随着那些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朝廷兵马,一并的烟消云散了。

  韩明王心中却有着无尽的畅快。

  他从来就不在意什么圣教伟业。

  便是今夜成了事,自己早晚也是要死在刘宗圣的手上,亦如当初父亲他们死在长江里一样。

  这世道,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忠心之辈。

  如今刘宗圣所有的谋划都失败了,自己虽然没有机会伺机夺取刘宗圣手上的权柄,但自己却或许有了重获自由的机会。

  真正的自由!

  忽的。

  韩明王的视线里,多了一道身影。

  他不由转头看了过去。

  而后,眼神暧昧的看向刘宗圣。

  韩明王轻咳一声,引得刘宗圣的注意时,他的脸上已经变作诧异,指着正有一队官兵护卫着走向晋王府的朱允炆。

  “那不是朱公子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看样子,那些官兵似乎是在护送他去晋王府?”

  刘宗圣立马双手按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双眼瞪大,死死的盯着已经走上晋王府府门前的朱允炆。

  咯吱咯吱。

  栏杆上,发出一阵低沉的摩擦声。

  刘宗圣的双手虎口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发白,他的脸上则满是铁青,双眼几乎是能喷出汹汹的怒火。

  “是他!”

  “竟然是他!”

  噗……

  一口淤积在刘宗圣胸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

  血水仍在他的嘴角不断的向下流淌着。

  刘宗圣却是全然不顾,布满血水的双眼,死死的盯着朱允炆走入晋王府的背影。

  “是他!他和朱允熥是一伙的!怎么会这样?”

  “啊……”

  “小儿找死!”

  刘宗圣的眼角亦有血水留下,满脸狰狞,让人不敢直视。

  韩明王却在一旁低声道:“太保,眼下我们该想一想,怎么逃出太原城吧。只要人还在,总还是有机会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刘宗圣猛的回头,眼神扭曲的盯着韩明王,让其不由心生惊惧的偏过头。

  而刘宗圣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吼着。

  “不!”

  “这笔账我可还没有与他朱家算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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