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张开听那笑声无礼,怒视过去,却见曹操身后几员悍将,都恶狠狠盯着自己。

  两个老节度对视一眼,呵呵笑道:“你看这些小子无礼么?我几个久不出世,怕是威名都遭遗忘殆尽也。”

  杜壆怪眼一翻,高声道:“莫要倚老卖老,只杜某手中这杆矛在此,你两个可敢一战?”

  王焕眼珠一转,道:“我同你一个斗一个,伱若输了,便将那降将输一员来,任我发落,你可敢么?”

  杜壆冷然道:“却好笑,别人性命乃是别人自家的,凭什么我输给你?倒不如听我规矩:我若输你,项上这颗人头任你发落,你若输给我,那什么报仇说法,再也休谈,你道如何?”

  王焕暗想:有你这番话也行,待拿了你,再去同你主将换人,一个新降,一个旧将,不怕他不肯同我换。

  当下缰绳一带,纵马向关前开阔地驰去:“来战!”

  杜壆取了长矛,亲兵们牵过马匹,一跃而上,紧随着王焕奔去。

  两个一前一后跑去,王焕马速暗降,待杜壆赶上些,忽然将腰一拧,一记回马枪恶狠狠刺出。

  他这一枪形同偷袭,牛皋、滕戡等齐声大骂,痛斥这老儿无耻。

  杜壆也是一惊,这一枪来得又快又刁,端的是神仙难防。好在杜壆也非浪得虚名的,仓促下往鞍上一仰身,险险避了过去,一时间心中火起,不待上身弹起,蛇矛已横扫出去。

  王焕亦不料他反击如此迅速,忙忙将枪一竖,及时挡下,只觉双手微麻,暗道:这厮力气不小,老夫却是不可大意,不然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岂不闹一场大笑话?

  当下抖擞精神迎战,杜壆一开始见他老迈,多少有些小觑,那记回马枪先叫他吃一惊,随后再战,只觉王焕枪法奥妙,力道雄浑,竟是平生少遇之劲敌,也不由暗自吃惊,急忙把出平生本事来,不敢放他半点。

  他两个枪来矛往,呼喝连声,看得观战众人暗暗喝彩。

  但见他两个——

  一个腰间悬吴钩,战马披虎裘,枪出妖魔泣,再出神鬼愁,姓王名焕封节度,一生戎马已白头,威震大河南与北,名满军中“老风流”,

  一个武艺通玄微,铁甲耀寒辉,矛起藏奥妙,矛落蕴杀机,姓杜名壆出草莽,义气深重世间稀,淮西有名英雄汉,满军齐呼“赛张飞”。

  这两个一招招一式式,无不杀气激荡,斗到酣处,一条大枪、一条蛇矛尽数施展开,地上尘沙都被卷动,一时间场中人影难辨,这哪里还是斗将?分明是两道龙卷风相拼互撞。

  眼见二将斗到四五十合,兀自平分秋色,中山安平节度使张开越看眉头越紧,暗自忧虑:不料这个武节度年纪轻轻,手下竟有这等勇将!俗话说老不以筋骨为能,这个使蛇矛的黑脸儿正值壮年,王焕老哥虽然武勇不减当年,毕竟不是年少时也,这般斗下去,稍有差池,怕不免把一生名声尽丧于此。

  十节度中,王焕、张开都以枪法扬名,关系也是最近,此刻将牙一咬,拍马而出,大喝道:“既然王节度赌了一人,那么老夫张开也赌一人,这桩赌注,武节度可敢接下?”

  曹操尚未说话,武松、卢俊义、滕戣、滕戡、卞祥、马灵同时上前一步,六个互望一眼,也不多说,五个人又一步退了回去,单单留武松在原地。

  五个人倒是心同一理:这个张开,见了杜壆这般身手还敢挑战,本事必然高明,正好看看他武二郎,到底厉害到了如何地步——便是卢俊义,曾同武松交手的,也有意觑他如今进步有无,缘何便能一举击破田虎十万大军。

  武松对此亦心知肚明,暗忖道:自古武无第二,我虽是大哥的亲弟兄,若自家本事不济,别人纵使面上尊敬,心中也自不服气。既然众人都要看我本领,正好一举叫他们服膺。

  当下提起双戟,牵马而出,小琼英在后面拍着手叫道:“师父加油,莫给那老头儿留好看。”

  那个张开皱眉越紧:他前来叫阵,本是怕王焕有失,故而来来一个以进为退,曹操手下若无人能敌,他便好趁机接下杜壆来。

  在他想来,曹操这等年纪做到节度使,不过是走通了童贯门路,才骤得提拔,他又非宿将,又非世家子弟,夹袋中能有杜壆这等猛将,已经实属不易,难道还有足以比肩的么?

  不料一股脑站出六个来,雄赳赳气昂昂,观其气宇,尽没一个等闲之辈,六个中又有五个齐齐一退,那岂不是说,这个持双戟,足以力压众人?

  心中不由暗道:罢了,当年我们恨人家倚老卖老,不料如今自己老了,也不由小觑别个英雄,细细想来,这姓武的若好相与,岂能在那表里山河之地杀一个大兜转?不过事已至此,总当全力以赴,绝不可轻坠了半世声名!

  他虽隐隐懊悔,但对自己手中这条枪,还是有着十足的自信,待武松马到,沉着脸喝道:“在下张开,当年闯荡江湖,得了个‘开山虎’的绰号,手中这条枪,也曾杀过辽国、西夏、鬼方的豪杰,会过天南海北的好汉,你这厮既然敢来放对,必有所持,交手之前,且留个名号儿吧。”

  武松眉毛一轩,喝道:“吾乃武松,在家行二,因我哥哥人称‘武孟德’,故此称我‘活典韦’,当年过景阳冈,赤手空拳打死大虫一条,你既然叫‘开山虎’,却是恰触在霉头上,劝你知机相避,名声得来不易,武某本无心夺之。”

  张开听他说到打虎,心中隐隐一动,待听他劝自己相避,以保声名,若是先前情绪,听得此话自然不免大怒,但此刻有所自省,倒是听出了对方一片善意。

  当即上下将武松一看,见他躯体健硕,眉宇间一派磊落,暗自欣赏,不怒反笑:“呵呵,你这小辈倒是厚道,不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若当真有真才实学,张某便将名声送你何妨?你也莫要小觑了我,当年十大节度私下比试,我这条枪,却也曾技压群雄!”

  听张开自称十节度中武艺第一,武松战意更增,笑道:“老将莫道武二骄狂,武二因爱汉末典韦将军为人,学他打了两条大戟,用法都是自家悟出,一向以来,倒也未曾逢着能赢我的。”

  张开听了大笑:“自家悟出的戟法?且待老夫领教!”

  当下纵马一冲,手中长枪一抖,武松只觉耀目生花,半个身体,都在他枪锋笼罩,暗叫道:“端的好枪!”不甘示弱,左手铁戟荡起,一条胳膊上,块块肌肉都鼓胀起来,那条戟连连戳点,虽是单臂运用,不慢张开分毫,戟尖点着枪尖儿,叮叮叮叮一片密集响动,那真叫个针尖对麦芒,一下一下,尽数挑在对方枪头上。

  张开不由一惊——戟算重兵刃,枪却不是,比之长枪,那戟加倍厚重些,还平白多出个大月牙刃儿!况且长枪双手运用,刺戳点挑,中间借了枪杆本身的弹力,武松那戟却是铁杆儿,对方能一点不差跟上他的速度,纯仗着腰臂之间的神力,这在外行眼里看来不算什么,在张开这等大行家眼中,就是四个字:可畏可怖!

  但是张开惊而不慌,毕竟战阵之上,并不是谁力气大、招数精就稳赢的,心态、经验,以及各种因素都有影响,张开自问征战一生,虽然不复少年时雄健躯魄,但对武学的理解、战局的把控,却正处于人生巅峰,不信自己真就不如对方。

  当即叫道:“妙哉!再吃我一枪!”

  那枪呼的往回一收,啪的一声再次扎出,这一枪,实乃张开真才实学所在,但见枪头一抖,比先前更快一倍,恰如纷纷瑞雪,荡荡梨花,倒似是百十条枪齐齐扎出一般。

  场边卢俊义等人看了,面色各异,卢俊义暗道:“这厮使得好枪!以吾之能,也不过如此。”

  卞祥则是暗忖:“若换了我在局中,这一下只好挥斧力劈,逼他变招。”

  滕家兄弟对望一眼,都知若是自家兄弟两个对上这一枪,只能且挡且退,待他出下一招再寻破绽。”

  马灵更是脸色惨白:“娘的,这一枪若是刺我,连祭金砖都来不及也,以后遇见这般狠的,必要先手给他一砖,却不可冒然比拼。”

  至于钮文忠、于玉麟、牛皋等人,更是看都看不清对方枪路,心想若是换了咱上,此刻也只好使出大绝招懒驴打滚,然后生死且听天命了。

  武二郎身在局中,比之旁观诸将,越发看得出这一枪的厉害,当即猛吼一声,双戟齐出,但见他头发、眉毛、睫毛、面颊,无一处不激烈抖动,额上、颈中、手背,那青筋虬龙般爆出,双戟穿风,依旧是戟尖对枪尖,那叮叮叮叮的交击声响成一片,化作嗡的一道刺耳长音,连两匹战马都不约而同,将脑袋狂甩,似要挣脱出这怪异声响的笼罩。

  恰似一瞬间,又似整半天,围观众将眼都要掉出眶外,这两个胯下马儿甩头长嘶,同时退开数步,那无数戟影枪光乍然离分,同时刺在空气中,相距一二尺远,众人看得分明,劲气交击之处,那团空气都隐隐扭曲了形状。

  这是二人齐齐将兵刃一收,但听啪的一声炸响,却是一团空气爆开,顿时平地卷起一团旋风,两将都忍不住侧首垂目,各自再退。

  曹操双目中神光隐隐,低喝道:“好一场恶战!好一双勇将!”

  卢俊义却是微微唏嘘道:“张开要输了。”

  他话音未落,场中武松虎吼一声:“老将军攻了两招,武松也还你一招!”一挟马腹,那匹黑马箭一般冲出数步,忽然人立而起,武松居高临下,奋起神威,左手戟化作无数锋芒刺来,右手戟划过一条弧线,如泰山当头压下。

  张开只觉须发直竖,喉咙里迸出一个“好”字,那条枪悲鸣一声,便如要独挽天倾倒、宁死不屈的骄龙般腾起,枪刃处光华大绽,瞬间化去武松左戟狂攻,随即猛然一横,正值武松右戟月刃重重劈落,那枪杆顿时粉碎。

  张开只觉双臂如遭雷殛,瞬间无力,微微一笑,正要闭目,忽见武松怪叫一声,左手戟蓦然翻起,当的一声大响,与右戟相撞在一处,两戟同时脱手而飞。

  张开愕然望去,只见一杆铁戟噗嗤刺入地面,没入近半,另一杆戟飞起足有三四丈高,在空中旋转着落下,一般刺入地面。

  地面上,滴滴答答,几点殷红落下,迅速汇成两小滩鲜血,张开愣愣抬头,这才看见武松一双虎口尽裂,血流满手。

  咕嘟一声,张开咽下口唾沫,目光艰难上移,却见武松斧凿分明的脸孔上,不见丝毫杀气,就像一个玩杂耍没玩好的少年般,露出一丝惭愧的笑容:“到底武某功力未纯,手上力道还未至随心之境,险些伤了老将军,当真惶恐。”

  张开虎目一热,深吸一口气,庄肃抱拳道:“可笑张某平生,常以英雄自诩,活到满头苍白,才知世间自有真英雄,非吾等鼠辈堪比也。”

  武松闻言将笑容一敛,满是鲜血的拳头抱起道:“此言差矣,老将军战辽国,御西夏,征鬼方,若非英雄,世无英雄也。”

  张开连连摇头:“惭愧、惭愧!”这时兵刃碰撞声传入耳中,扭头一看,却见王焕和杜壆,兀自忘死厮杀,苦笑道:“武二郎你看,我等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也!长年执掌一方权柄,不知不觉,竟也变成了一个龌龊厌物!”

  说罢一拍胯下马,径直冲入战团,左手半截枪柄封住王焕的枪,右手半截枪头挡住杜壆的矛,叫道:“老王,若非人家饶我,这颗苍头已在地上啃土也。”

  王焕气喘吁吁的,惊诧道:“放屁!我王焕尚赢不得你,还有谁能赢得你?”

  张开苦笑道:“好儿郎代代无穷,你我皆老矣,世间岂无英雄出?便是这黑汉子,你当真能赢他么?”

  王焕气得瞪大了眼:“你这老狗哪边的人?这黑脸儿一条蛇矛虽然奢遮,我老王的枪法难道浪得虚名?待我和他再战一百合,他没了气力,自然一枪戳杀他。”

  张开气得一枪杆抽在他盔甲上:“你这老狗肺都要喘出来了,人家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你等他没力气?”

  杜壆笑道:“人老了就是这般要强,我爷爷当年也是如此,八十二岁时听说山里有老虎害人,一个人拎了叉子去山里打虎。”

  王焕听了大奇:“咦?这般说,你家积祖便是好汉子?后来呢?”

  杜壆苦笑,露出一丝哀伤缅怀神色:“后来?后来我和我爹回家听说,急去山里寻他,胸膛都被老虎咬烂了,大约是嫌他筋骨老,老虎都不曾吃。我和我爹在山上转了七八日,好歹打了那大虫,算是为我爷爷报仇。”

  王焕眼一瞪道:“你意思是说,老夫和你战下去,也如你爷爷般必死无疑?这真是岂有此理,你爷爷的!”

  他和杜壆斗了六十余合,也知道奈何不得此人,只好借机下台,再问张开那边战局,张开细细一说,杜壆大恨:“啊呀,这等场面,我全心和这老王作战,竟不曾见。”

  王焕则是吹胡子瞪眼睛,半天才肯相信,张开竟是三招就败在那个年轻壮士手下,愣了半天,走去武松身前,这时琼英哭得梨花带雨的,正替她师父裹伤,王焕大步走来,不由分说,纳头便拜:“张开那老狗,乃是我王焕交了四十余年的兄弟,蒙你宁肯受伤也要饶他,这个人情,十大节度使一发儿领了,我这三个头只当利息,以后你有用得着我们处,刀山火海不辞。”

  武松哪肯受他一个老将叩头,连忙扶了起来,曹操这时走来旁边,闻言唏嘘道:“十大节度使英雄不凡,可惜如今却只余九个了。”

  张开、王焕都是一惊,齐声道:“此话从何说起?”

  曹操叹道:“太原一战,田虎麾下猛将邬梨,使一柄五十斤泼风刀,二十回合,腰斩‘四足蛇’徐京徐节度,‘铁钩银戟’韩节度出马报仇,大战九十余合,被邬梨一刀削断马足,跌翻在地,却是舍弟武松,飞马出阵,斩杀邬梨,独力冲动田虎本阵,这才大败田虎。”

  有分教:阵前铁戟密霜雨,马上长枪惊战鼓。王焕张开双拜服,天生壮士能伏虎。

  嗯,木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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