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有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一言以蔽之,定策当留一线,以免逼得对方狗急跳墙。

  所谓“打狗入穷巷,必遭反噬”也。

  毕竟人性自私,留其生机一线,任他千军万马,都不免从心去争夺这线生机,如此一来,则再难众志成城,争相遁逃之下,甚么雄兵猛将,都化土鸡瓦犬。

  而岳飞今日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人一枪,堵在坡下,彻底堵死了金兵逃命的一线生机。

  于是耶律余睹怒发如狂,麾下战将群起而攻,欲将岳飞撕个粉碎。

  然而他们往前一冲,岳飞举枪相迎,耶律余睹顿时明白了岳飞的底气何在。

  脚下长城宽两丈,能容十人并行,但若是把兵刃挥动起,也不过两三人、三四人并肩,便是极限。

  而岳飞手中这条枪,比寻常的丈二铁枪要长的多——

  这个并非笔者虚构,早先便提及过,此枪来历不浅,乃是沥泉山沥泉洞怪蟒所化,头至尾一丈八,光华灿烂的一杆蘸金枪,枪杆上刻着“沥泉神矛”四字。

  就长度而言,兵器之中,只有丈八蛇矛能与之媲美。

  这枪舞开,莫说两丈,便是三丈的缺口,也自堵得严实。

  那些金将心急突围,狠打狠杀,岳飞却是不慌不忙,一套枪法施展的水泼不入,偶尔还击,便似天外飞仙,令人难猜难测,战不过十余合,韩福奴、周阿八一死一伤。

  伤者惨呼退下,后面自有人补位,岳飞也不理会,稳扎稳打同他们厮杀,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耶律余睹越看越焦急,忽见岳飞一枪斜探,扎翻丑和尚,自家大吼一声,提一杆铁枪杀出,岳飞也不理会,一般稳稳接下。

  这时霞末慌里慌张奔来,眼见岳飞拦住了路,连忙大叫:“放箭啊,放箭射他。”

  话音传出,金兵们还不及抄起弓箭,张显已然大喝道:“好奸贼!你要暗箭伤人么?且先尝尝爷爷们的箭法!”

  说罢钩镰枪一招,列阵七百军齐齐动作,弯弓搭箭,直指城墙。

  霞末大惊,回身就走,那边张显喝声“放”字,七百支羽箭飞射,城墙上顿时翻倒一片。

  岳飞见状大笑,趁着对面战将们一个慌乱,纵身跃起,沥泉枪荡开诸般兵刃,凌空疾刺。

  耶律余睹大骇,连忙举枪招架,不料岳飞这凌厉至极一枪,竟是虚招,眼见那枪尖飞快划了个圆,避开拦挡,嚓的刺入心窝。

  耶律余睹,辽国大都统,萧瑟瑟之妹夫,天禧帝之连襟,昔日辽国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当初金兵兵锋犀利,一举打破辽上京,多少辽国名将,望风遁逃,唯有此人,领一支劲旅转战,誓死同阿骨打周旋,本事可见一斑。

  只因耶律延禧听信谗言,以为余睹欲行废立之事,立其内侄耶律敖卢斡为帝,派人问责捉拿,余睹这才心灰意冷,索性降金,深受阿骨打器重,令其为先锋,攻取辽中京,立下赫赫战功。

  此人威望深重,便以完颜斜也那般贵重身份,也觉难以统率,故此令他独统一师,来取居庸关,却不料遇上中原不世出的英才,以弱旅当大军,手刃其于长城之上!

  余睹一死,余众当即大溃。

  只因他麾下这些将佐,如周阿八、萧庆之辈,都是久随他征战的。如今在金国立足,也全凭耶律余睹的体面。

  若不曾有降金这一节,主帅一死,自然奋力死战替他报仇,但是如今名义上都是金将,余睹一死,自家前途尚不知何在,因此心中渺渺茫茫,一派空虚,便连“报仇”二字,都觉得茫然无措。

  岳飞见机及快,虽不知这些战将想法,但本能地感受到对方战意锐减,当即大喝道:“张显,领军杀上来!”

  把枪一展,放手便杀,几个战将还没换过脑子来,已遭他戳翻在地。

  张显大喝道:“杀敌报国,正其时也,杀啊!”挺着钩镰枪冲了上来。身后数百军,眼见岳飞、张显横冲直撞,也都弃弓拔刀,不顾生死追随而来。

  好容易聚起的万余金兵,被岳飞领着数百人一冲,当即大溃。

  其实他也不算不留一线——

  长城两边黑森森山岭,心急了大可跳下去,虽然有王贵汤怀各自埋伏杀人,但金兵这般多,一股脑儿跳将下去,总有杀之不及、能够逃出生天的。

  岳飞也不理会,一人一枪,只顾往前杀,有时遇见燃烧的帐篷拦路,一枪挑飞,继续前行。

  如此也不知杀了多久,忽然撞见一彪人马飞速奔来,为首一个黑乎乎粗汉,凶神恶煞般扑出,岳飞心中一惊,出枪挑去,却听叮的一声,那汉挥动一口极宽的重剑拦住。

  岳飞见了那剑,惊呼道:“丧门剑!”

  对方亦失声叫道:“啊呀,沥泉枪!岳飞兄弟!”

  岳飞不由啼笑皆非:“鲍旭!你老兄如何把自己弄得泥鬼一般?”

  对面那浑身泥黑的汉子低头看看自身,委屈叫道:“你说我呢?伱怎不看你自己?”

  岳飞低头一看,啊呀,一身亮闪闪银甲,哪里还有一丝银白?全是黑乎乎、油污污的泥黑。

  摸一摸脸蛋,一把黑泥,顿时明白过来,一路厮杀,血染全身,加上烟熏火燎,那火里烧的都是人肉人油,冒出黑烟熏在身上,可不是这般颜色?

  再看鲍旭身后,两个黑人,一个使叉的必是解珍,一个使鬼头刀的当是曹正,不由松一口气,心知自己已把金兵杀得穿了。

  鲍旭露出一口白牙,大笑道:“老鲍平生杀人,唯以今夜杀得痛快!岳兄弟的本事,当真了不得,看你这斯斯文文相貌,用计歹毒得很哩!我看武大哥麾下的兄弟,也没几个能同你比。回头见了武大哥,老鲍重重向他保举你。”

  鲍旭这番话里外不讨好,岳飞晓得他是粗汉,也不以为意,爽朗笑道:“‘武孟德’麾下豪杰,各有各的本事,便似你鲍老兄,这般荡阵杀伐,小弟也不如你,小弟此刻倦得要死,看你还这般龙精虎猛,好生羡慕。“

  鲍旭听了容光焕发,一脸黑油都闪亮起来,连声道:“我老鲍也只有这点本事,不是吹牛啊,便是再杀一天一夜,也丝毫不觉疲累。”

  解珍撇嘴,调笑道:“老鲍,别吹牛了,你的剑还拿得动么?我瞧你手臂都发抖了,要不要兄弟帮你拿着?”

  鲍旭听了瞪起眼睛怒视解珍,片刻后,忽然狡诈一笑,顺手把十几斤重丧门剑塞在解珍手里:“好人啊!解珍哥哥,老鲍杀人不累,杀完了人倒是有些疲乏,难得你好意,便劳驾替老鲍拿着吧,哈哈哈哈。”

  说罢一拽岳飞胳膊,挤眉弄眼,催他快走。

  解珍目瞪口呆看着鲍旭飞一般跑了,哭笑不得,对曹正道:“这厮到底是精是傻?”

  曹正哈哈笑道:“老鲍虽是粗人,辗转江湖多少年?若是真傻,此刻怕是骨头都烂了。”

  众人缓缓而归,行至半途,天色渐明,一轮红日,自云海中喷薄而上,照耀长城——

  但见七八里长一段,烧的焦黑一片,无数骸骨如墨,姿势各异,兀自冒着青烟,人从其中经过,每一踏步,脚底都带起粘腻黑泥,皆是血膏化成,恶臭之味,更是中人欲呕。

  夜间厮杀时,众人一心杀敌,不觉什么,此刻看在眼里,寻常兵卒,纷纷呕吐。

  便是鲍旭这等杀人魔王,见了这地狱般境况,也不由一身冷汗。

  只有岳飞,昂然而行,神情散淡,便似在花园散步无二。

  张显呕了几回,忍不住问道:“岳大哥,你不觉得恶心么。”

  岳飞停住脚步,看着身前身后诸军,朗声说道:“我亦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你等觉得惨烈、恶心,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

  他深深吸了一口难以言喻的空气,满布烟黑的面上,露出宁静的微笑:“我一想起若让这支虎狼之师,杀去大宋,那等惨状,只怕十倍百倍于此,便又觉得欣慰。”

  他越说声音越是洪亮:“诸位兄弟,我等脚下这长城万里,皆是华夏先民,为了抵御异族辛苦建成,在这长城之上,无论发生多么惨烈的战事,只要拦阻异族不入,都算万里神州之福!你们看这些异族死得凄惨,却不晓得我等让他死的这般惨烈,实则是造福苍生!这般想来,你等还觉得恶心么!”

  他这一番话振聋发聩,众军听了,精神都不由大振,果然不再觉得恶心。

  鲍旭更是高声叫好:“好呀!岳小哥说的果然没错,原来我老鲍这般杀人,竟然也是造福,这般说来,我不仅不觉得恶心,还觉得这烧人肉的味道,有些喷喷香哩。”

  一句说罢,岳飞干呕一声,苦笑道:“他娘的,老鲍,你这人若是哑巴,可谓十全十美。”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方才被这惨状震慑的古怪情绪,尽数化为寻常。

  回到城中,王贵汤怀等人皆回,一番清点,这场大战,居庸关六千六百兵马,加上解珍带来五百人,合计七千一百人,一共战死四百余人,伤了五六百人,其中半数战死者,都是岳飞守城时双方对射时造成。

  五万来犯金兵,烧死近半,杀死一万余人,还有七八千自两侧逃走,不知所踪。

  岳飞道:“这伙军若是逃散了也罢,只是必然有人逃回去,若是完颜斜也知道这边败了,必然全力攻打蓟州、幽州,如此一来,李俊危矣!如今之计,我等当立刻出兵,赶在他败兵逃回去之前,杀去蓟州相帮。”

  岳飞这一战布局精妙,运筹果断,众人至此无不钦服,都肯听他安排,岳飞便令鲍旭、曹正两个守把居庸关,领了汤怀、张显、王贵、解珍、李衮、项充六将,提军回援蓟州。

  好在这里是北地,马匹不少,关中便有战马三千,岳飞便点三千兵骑了马,径自下关,穿过顺州,直奔蓟州。

  岳飞领着王贵,两个先行一步查探了地形,窥探出金兵主帅所在,回头领军,自天云山而入,绕到盘山之后,这才一举杀出,却正是蓟州千钧一发之时!

  他虽只三千人,但是行军小心,切入的方位又极为精巧,金兵仗着身后乃是长城,毫无防备岳飞从小道绕了过来,又是正准备全军攻城之时,被岳飞趁虚而入,自背后一计千年杀,顿时大乱。

  岳飞早已安排妥当,兵马一旦杀入,李衮、项充、解珍三将,领着本部人马立刻下马。

  李衮、项充领着五百新练牌手,抵御四面八方杀来金兵,解珍亦领五百人,不顾高低,只管放火,把军粮草料辎重,尽数化之一炬。

  岳飞领着三个小兄弟,领两千骑兵打起岳字旗号,往来纵横,踏乱敌阵。

  他这支兵练了半年,又方经大胜,正是锐气高昂之时,岳飞又是虎将,饶是金军能战,也被他杀了一个翻江倒海,整个大营乱成一团。

  李俊在城头上望见,惊喜莫名,直到眼睁睁望着岳飞单枪匹马,将徒单家两个大将先后刺落马下,又杀得数千军崩溃,这才拿定主意,大喝道:“全军出城!却不是去救那两支援军,出北城,配合这姓岳的小将,先把金兵大营杀翻,拿了完颜斜也狗头,那边围困,不战自解!”

  要说李俊,用兵或逊了岳飞一筹,但是果敢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局面:蓟州居中,东南面孙立一支兵马被围,西南面唐斌一支兵马被围,皆是劣势,唯有北面,岳飞踏翻敌营,横冲直撞,兵马虽少,势头却是锐不可当!

  于是李俊果断梭哈,领着全城兵马,出北门杀出,正是老江湖“趁他病、要他命”的不二心得!

  他心里也自看得清,岳飞这里虽然看似有利,全仗着杀出突然、将勇兵精两条,但毕竟金兵人数众多,一旦稳住局势,说不定便要反败为胜,因此索性全军压上,把这一点胜机,放到最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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