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暮,韩世忠寨中,诸军都在吃饭,忽然听得天空之上啸音大作,众军抬头,只望着无数金光,犹如万家灯火一般,疾向这里扑来。

  士兵们见了惊呼一片,有那等见多识广之辈,一眼看破端倪,惊声大叫:“不好哩,不好哩,玉皇大帝的天宫怕要掉下来哩。”

  许多士兵听了都被唬住,纷纷相互打听:“是那猢狲又打上天宫去了么?”

  韩世忠等听得营中噪杂,忙自帐中蹿出来,抬头望天上一看,一时都惊得呆了。

  要知他这伙男儿,个个都是脑袋掖在裤带里的好汉,此刻却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此时那伙儿驼龙越发飞近了,众人都清楚看见漫天怪物扑来。

  一时间,营中一片大哗。

  方杰惊呼道:“罢了,不料我等兄弟,竟是要葬身兽吻!且待我提了戟来,好歹戳死几头,先为自家报仇。”

  这时乔道清披着厚厚的大氅出来,脸色惨败,眼眶灰黑,扫了驼龙一眼,皱眉道:“噫!番邦之中,果然亦有高人。”

  随即眼神里发狠,把牙关一咬,喝道:“只是既放着乔某在此,若让他伤我一个兄弟,也算是乔某无能!韩五!”

  韩世忠慌忙道:“哥哥有何教诲?”

  乔道清指着天上道:“此乃一门极为邪恶的法宝,唤作驼龙阵,你看他这里数千驼龙,都是猛兽所炼,一旦炼成,比之数千头猛虎还要凶恶十倍!更兼有翅能飞,莫说我这里两万人,便是二十万人,也一发吃它吞了,此阵非人力可敌,待我施展三昧真水,困住这些驼龙,你趁机带兵退回大定府,遣人去蓟州二仙山,求罗真人出面应付番邦异人……”

  说到这里,忽然自嘲般一笑:“只是那老牛鼻子定是不肯,嘴里还要说些自己化外之人不染红尘是非的屁话!你就对他说,若不肯出面,凡军中吃妖法害死一人,便杀一百个好百姓报复,还要那些百姓知道,是二仙山道士罗澄杀得他们!哈哈哈哈,这个老牛鼻子满口因果,道要看这场大因果,他结得起还是结不起。”

  他这番话说的凶神恶煞,韩世忠等却都红了眼眶,梁红玉苦劝道:“哥哥,伱前番吐了许多血,如今如何行得大术?和我们一起逃命罢。”

  乔道清摇了摇头,双目发出两道蓝光——

  韩五等人眼眶红,那是蕴了泪花的缘故,乔道清此刻蓝眼,却是眼中凝结出两块冰晶,缓缓旋转,蓝光幽幽,显得狰狞邪恶。

  怪笑道:“妹子毕竟是女娃,总归心软,却不知为兄的以魔饲心,所履大道,正是当仁不让四字!自古以来,凡遇不利,道退、儒退、佛退、人退,谁曾见过魔退?兄弟们,真正大魔,与天争命,宁死不退一步,你们若是俺好兄弟的,都听俺吩咐,休误了俺乔冽的道行!”

  说到最后几字,双瞳寒意大盛,须发无风乱飞,一张脸白的冷玉一般,真个是魔性尽露,唬得韩世忠等人都不敢吭声。

  乔道清见他们面有惧色,晓得自家魔意深重,吓到了兄弟,却又摇头一笑,挥手道:“兄弟们,去休!”

  说罢把背后宝剑抽出,一指脚下,白云自生,托着他缓缓飞起。

  韩五等泪眼相看,但见他一朵云、一口剑,头也不回,迎向漫天驼龙。

  梁红玉一时克制不住,放声大哭。

  方杰、刘唐、袁朗、索超这些硬汉,亦都滚滚洒下热泪来。

  邓元觉放下禅杖,跪地而拜,口诵佛号。

  韩世忠擦把泪花,嘶声吼道:“传令全军,弃了营寨,粮秣辎重,一概不要,立刻退往大定府去。”

  这个命令,说是退兵,其实便是溃败。

  麾下众军,本来正慌着手脚不知所措,闻听主帅言语,哗啦一声,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抡起两条腿,望着后方就溃了下去。

  那些驼龙见营中众人逃跑,哪里肯容到口的血食溜了?都把翅膀一拍,便要掠下地面去噬人。

  乔道清大喝道:“孽畜,道爷在此,岂容尔等放肆!”

  当下震碎金丹,倾尽了周身的法力,口中念动真诀,把剑一指,便见一道蓝汪汪大水,势如天河倒挂,直卷向大群驼龙,那水中大小冰块相撞,其音铿锵如刀。

  然而那群驼龙入水,却不见如何慌张,只把双翼贴着背脊收起,手足都挟在身侧,摇头摆尾,随波游荡,纵然吃冰块撞在身上,自有一身厚实皮甲,竟是不惧。

  乔道清吃惊道:“却作怪!这些驼龙,原来是水里的怪物炼成么?”

  扭头望了望逃走的大军,暗忖道:“以俺此时法力,本也支撑不了多久,待得功散人亡,法术自解,这些驼龙抖抖水花,振翅再追,道爷岂不是白死一场?罢了,罢了,水之从魔,曰冰曰毒,冰水既然奈何不得它,且弃了这具躯壳,看看毒水如何!”

  他发起狠,怀中掏出几瓶丹药,吨吨吨吞入腹中,顿时面似火烧,片刻,皮肉寸寸溃烂,原本出尘面孔,霎那间恍如老尸恶鬼。

  此时他周身剧痛无比,心中却只觉痛快,桀桀笑道:“那厮毁了这件法宝,只怕尿也要吓出,道爷再给他瞧一记好的,说不定连命都取了他的!嘿嘿嘿嘿,且弃仙心浴业火,舍得躯壳报明君!”

  说着涌身往水中一跳,霎那间肉烂骨消,那一河之水,尽数化为赤红,流露出鲜血般腥臭气味。

  这正是——

  白云出世难出尘,宝剑斩龙亦斩人。

  帝子千秋长富贵,黎民万古久沉沦。

  道德高坐矜毛羽,侠士长吟振甲鳞。

  且弃仙心浴业火,舍得躯壳报明君。

  驼龙噬血如狂,此刻鼻子一嗅,仿佛置身酒池肉林,纷纷狂喜,张开大嘴痛吸血水,不多时吃得肚皮溜圆。

  这时那凌空横流的大河,失了乔道清道术支撑,渐渐消散无形,驼龙们往地面坠去,连忙都将翅膀打开,重新飞将起来。

  这时韩世忠的兵马,还在驼龙望中,只是驼龙都吃得撑了,一只只懒洋洋的,哪里肯再去吃人?犹豫片刻,纷纷扭头飞回。

  这时金兵营中,灯火辉煌,一众战将兴高采烈,簇拥着吴乞买,守在乌灵圣母等人身旁说笑,却是斜卯阿里眼睛尖,指着远方叫道:“哎呀,神龙飞回来也。”

  众人一看,果然点点金光,仿佛无数灯笼飘来,不多时到了近处,见那些驼龙一只只肚皮涨得老大,要把翅膀疾拍方才能勉强飞行,都大笑道:“可知把武植这支兵马吃了个净。”

  乌灵圣母满脸狂傲,得意洋洋捏个诀,便要收驼龙回葫芦里,谁知咒语一念,那些驼龙身形方有缩小之势,忽然都齐声嘶吼,吼声中满是痛苦之意。

  乌灵圣母面色大变,叫道:“这是如何缘由?”话音未落,那些驼龙忽然皮肉溃解,砰砰连响,一瞬之间,竟炸成漫天血水,哗啦一下,便往下落。

  吴乞买众人骇得面无人色,乌灵圣母尖啸一声,劈手打出一颗宝珠,名唤“黑风珠”,口中叫道“疾”,只见一阵黑风卷起,那颗珠子在半空一旋,一变十、十遍百,霎时间化作满千满万的钢珠。

  那些珠子凌空疾转,一道道黑风吹荡,遮蔽了亩许大一片天空,将那落下的污血都吹得四下飞散。

  这一下,吴乞买等人虽得了救,但金营广大,区区一亩得济,其余四下却都倒了大霉。

  他自大定州败下的一万余人,加上普风等带来的五千人,十个中倒有八个,把那血水波及,但见沾染之处,迅速溃烂,那些金兵一个个惨绝人寰的怪叫,不过片刻,连肉带骨,都化为了血水。

  书中暗表,金营之中幸存之人,有那钻研毒物之辈,见这血水如此厉害,偷偷装了一瓶,趁乱逃出营去,回到西域老家细细研究,想要开创出一门厉害法门。

  后来此人收了个极厉害的徒弟,依据此物调和蛇毒,制成了一种极为厉害的“化尸粉”,沾染伤口,立刻将人化为血水,待血水干后,收集粉末,又成新药,循环不休,可畏可怖。

  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总之金营淋了这一场血雨,一万多能征惯战的健儿,不曾与敌人照面,便自化为脓血,吴乞买等人俱是惊骇不已,便是乌灵圣母,也唬得惊疑不定——

  她亦不知道这是“幻魔君”拼了性命才得出的战果,只道对方阵中有高人,不知用什么手段毁了她五千四百零八条驼龙,一时也不敢再吹嘘本事。

  又过两日,探子回报,韩世忠那里只有空营,兵马都回了大定府,吴乞买断言道:“罢了,想必那些驼龙,也唬得他们不轻,因此不敢冒进,趁他败退机会,我等索性去同陛下汇合,一鼓作气杀了武植,这些偏师,自然弹指可定。”

  普风闻言,神情复杂道:“不料那位武施主,竟然能逼得大金国如此被动,当初却是小看了他。”

  吴乞买定定看他片刻,不曾言语。

  及至夜晚,吴乞买提了一个包袱,来寻普风,摒退左右,同他推心置腹说道:“国师,你来我女真,已有十年,这十年来,是你传授诸将武器、兵法,又替我军演练战阵,教我们打造诸般甲胄兵器,对我女真人之恩德,可谓莫大。只是宋国乃是你的母国,武植那厮,虽然和宋皇翻了脸,却也是宋人中的英雄好汉,若是让你和他那一干宋人为敌,想必你心中也自难痛快。”

  普风闻言,默默不语。

  吴乞买叹一口气,眼中露出诚恳神色,直直望着普风道:“国师的仇家,如今早已死了,宋国那些昏君谗臣,自家位子都难坐稳,想来应无人再同国师为难。因此本王欲赠国师千金,任由国师南返,认祖归宗,以报国师十年教诲之大恩!”

  普风听他这般说,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吴乞买却是洒脱一笑:“我女真人恩怨分明,国师是我等良师益友,本王这番言语,出自肺腑,绝不是要诈你——哈哈,只要国师不替武植效力,转头来对付我们,便足见这些年的情意了。”

  说着解开所带包袱,里面金光闪烁,都是一块块黄金。

  普风伸手拿起一块金子把玩片刻,目光闪烁,看向吴乞买道:“王爷这般做事,若是陛下得知……”

  吴乞买大笑,笑意豪迈慷慨:“我兄长乃是世间第一等大英雄!他若无此胸襟,女真如何以小族而霸天下?”

  普风摇头笑道:“若无武植,此言不错,既有武植,称霸天下谈何容易?”

  吴乞买笑道:“女真男儿,早年以渔猎为生,若要捕猎,捕小熊比大熊容易,捕鹿比捕虎安全,便是肉的滋味,也是鹿好吃些,可是真正族中好汉,谁不愿去捕巨熊、猛虎?杀败他武植得来的天下,可比杀败耶律延禧、赵佶之流得来的天下,要有滋味的多。”

  普风笑意一收,恶狠狠道:“要是败了呢?”

  吴乞买笑容也自收敛,淡淡道:“要是败了,便是败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轰烈一场,也算不虚。人如此,族亦如此,如今阖族数百万人,我不信谁能杀绝,他便除了女真之名,千百年后,焉知我等血脉无再兴之日?故此吾曰:管他呢!做一场!”

  普风闻言哈哈大笑,伸手拍打着吴乞买手臂——

  早年他刚至女真时,女真基业未创,和阿骨打等人喝酒,常常有这般亲昵举动,后来建了大金国,威严日增,你是王爷,我是国师,这些忘形之举,却是久不为之。

  他拍打着吴乞买结实的臂膀,眼中流露出狂热之意:“贫僧虽是宋人,老母死了,又无一男半女,剃了头发,更是四大皆空,如今贫僧的朋友兄弟,徒子徒孙,都在女真,我回甚么狗屁宋国?自是和你们同生共死。”

  吴乞买闻言,神情激动,还要再开口,普风紧紧握住他手:“不必多说!管他呢,做一场!”

  沉默片刻,守在帐篷外的山狮驼,忽然听见师父的帐篷里传来两道极为酣畅的大笑声,山狮驼一张丑脸,也自浮现出笑意,同吴乞买的护卫长说道:“嘿嘿,却不知王爷说了甚么好事,我师父可好久不曾这般快活了。”

  次日,金兵拔营,丝毫不再管顾后路,径直去同阿骨打会师,欲毕其功于一役。

  这正是:

  吴乞买豪纵普风,幻魔君舍身屠龙。豪杰未必分胡汉,各有英雄各有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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