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霖如今的权势、地位,公开非议,估计也就是这群书呆子愣头青敢了。

  或许他们认为,如此更能显示风骨吧。

  即便朝堂上那些翰林言官,也只敢在朝堂上公开弹劾,而私下里是半句也不敢妄议的。

  想想王霖的三尺剑。

  王霖早料自己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名声”很臭,屡屡被指摘为“幸进之徒”或“凶残之辈”,闻之倒也没有动怒,只是却没想到秦桧的名头这么大。

  一个卖国贼,至于么?

  ……

  陇西李延年义愤填膺道:“秦会之前科文榜状元,文名动天下,乃清流翰林,尔那王少师却仗剑行凶,当殿诛之,流血五步,其人残暴之气贯于宫阙,岂能不令人扼腕震惊!”

  弘农杨建志也站出附和道:“吾闻此噩耗,涕泪交集,实情难自已。如我辈者,寒窗苦读十余载,千辛万苦方有与国效力之机,可若遇上王少师其人,怕满腹才华、一腔热血都瞬间做了土!”

  河东裴相宜表现得更激烈:“在下听闻这王霖不过一介武夫,得天家恩宠方可幸进,却仰仗权势为所欲为,动辄执凶器伤人,视人命若草芥……实乃国之……”

  这厮本想说“实乃国贼也”,但话到嘴边,突然想起王霖位高权重,他这句话一旦出口,怕要给自己惹来祸端,就生生咽了回去。

  主位上的韩庭眉头紧蹙,心头不爽。

  本来好好的以文会友,突然就变了味。

  竟然这么多人站出来背后对妹夫王霖说三道四,他正琢磨着该如何反驳,且赶紧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

  王玉突然起身澹然道:“诸位,我等在此以文会友,讨论科举,还请莫谈国事!”

  李延年轻笑:“我等只是就事论事,为秦会之鸣些许不平罢了。”

  王玉目光一凝,心道:真是一群乡下来的乡巴老,大傻子。

  这王霖也是你们敢议论的?

  简直不知死活!

  狗屁的为秦会之鸣不平!

  王玉心中明镜一般,这些地方世家名门的士子,一向自诩清高,他们在这般场合以王霖为谈资,无非是借王霖扬名而已。

  韩庭终于忍不住了,王霖是他的亲戚,也是韩家时下最大的靠山,他要再不表态,消息传回韩家,他爷爷奶奶不打死他才怪。

  “李兄,王少师乃国之栋梁,此番又平叛有功,实不能妄加非议。况,那秦桧附逆从贼,罪恶昭彰,王少师为国除奸,何错之有?!”

  李延年打定主意要踩着王霖的肩膀往上走,此刻焉能偃旗息鼓。

  自振振有词道:“韩兄,吾知你韩家与王少师有亲,但大义所在,岂能因亲而隐?秦会之或许有罪,但堂堂翰林名臣,不经三司会审,不经朝堂议罪,如此当堂而诛,浴血圣前,可谓斯文扫地,我辈文士岂能不心有戚戚焉?”

  杨建志、裴相宜旋即高声相合。

  又引起了一群士子吵吵嚷嚷,总之大意是秦桧有罪也不容王霖擅自诛杀,若这口子一口,武将动辄就杀文臣,至天下读书人于何地,云云。

  王玉勃然大怒,突然冷森森道:“诸位莫要呱噪,王少师贵为公爵,又掌伏虎军,国之干臣,妄加非议乃是重罪!况此番王少师平叛救驾立下盖世奇功,朝廷正在酌定封赏,此时汝等言语若传扬出去,定然引起官家震怒,如此种种,断了科举之路倒是小事,若被议定为附逆者鸣冤,则当处同罪!”

  王玉这番话可谓是惊天雷。

  瞬时所有人都冷汗津津,赶紧都老老实实闭住了嘴。

  杨建志、裴相宜也一脸悻悻,缩了回去。

  只剩下李延年犹自有些不甘心,今日之事若就此而止,他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面临得罪王霖的风险,太不值了。

  他心念一转,又慨然道:“韩兄,王兄,在下并非非议王少师,也非是为秦桧鸣冤抱屈,而是感慨于我大宋朝堂,如今却为纠纠武夫占据,百年来未曾有之,实在是荒而诞之,吾心有痛之!”

  韩庭叹了口气,他深望着眼前梗着脖子如同斗鸡的李延年,心说此人看来是铁了心要另辟蹊径,想要扬名立万,又借此讨好朝中一干翰林言官,试图引起朝堂关注,便于日后会试胜出。

  韩庭知道这种人你越是理睬他,他越是借杆上爬,索性就拂袖而坐,沉下了脸。

  王玉冷笑:“李兄此话吾不认同。当朝之上,李相、吴相均为文臣,执掌朝纲,即便张太尉虽是武职,却也文名天下知,而王少师更是文武双全,诗词歌赋无不精通,书画双绝,号为天子门生,岂能称之为赳赳武夫?”

  李延年嗤笑道:“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在下苦读诗书,对各家名作均有研读,何曾听过王少师有佳作传世?”

  郑林也起身冷道:“那是李兄孤陋寡闻而已,当日,王少师为李师师题赠一首摸鱼儿,至今为天下乐道。”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郑林缓缓吟出毕,冷视李延年道:“王少师才华横溢,众口皆碑堪比苏学士,李兄,某劝你还是不要再生是非,免得自讨没趣。”

  李延年突然大笑:“仅此一词,就敢与苏学士比肩?笑煞人也!郑兄,在下知汝等京师高门子弟畏惧王少师权势,而行谄媚之言,倒也情有可原……不过,我辈世代诗书传家,熟读圣贤书,却是不敢指鹿为马、心口不一的。”

  “即便是当着王少师的面,李某人也是如此说。所谓心怀圣人言,岂能畏权势?”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王玉郑林两人面色发红,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他们站出来为王霖说话,自是有这番考虑的。

  王霖如今如日中天,谁敢得罪?

  似是觉得占了上风,李延年就更加得意洋洋,这时就有一些人出来随声附和。

  王霖在旁,笑吟吟看着热闹。

  他觉得这陇西来的小子倒真有些小算计,看着是愣头青一枚,实际心机颇深,这分明是想借自己扬名而已。

  他耸耸肩,就准备就此离去。

  他要站出来,怕这厮还会硬着头皮与自己辩驳一番,那才真正是上了他的当了。

  此时却听一个苍迈有力的声音传来:“这位公子不畏权势,仗义执言,倒是让老夫大开眼界了。”

  王霖举目望去,竟然是张叔夜分开人群走进场上。

  这群各地士子无人识得张叔夜,但韩庭、郑林、王玉和王平却一目了然啊,他们大惊失色,刚要起身见礼,却被张叔夜一个眼色止住。

  李延年出身陇西李氏,李唐后裔,也颇有几分见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叔夜,见其人衣着虽然普通,布衣儒衫,却风度凛然,知有些来头,倒也不敢怠慢,立时拱手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张叔夜轻笑:“老夫张焕,天子脚下一书生,读书三十载,却一无所成,听闻我大宋各地才子在此相会,便来凑个热闹。”

  “李公子出自陇西名门,想必是才富五车,精通诗赋了。老夫这里有道策题,百思不得其解,今幸遇高才,特来请教一番。”

  李延年微微一笑,拱手还礼道:“在下研习策论也有十年,虽不敢说学有所成,但还是有些心得的……还请先生垂赐!”

  他是有恃无恐。十年寒窗,为的就是科举,策论是其所长。

  “周天子之田方千里,号称万乘,万乘之马皆具,又有十二闲之马,而六卿三百六十官,必皆各有车马,车马岂不多乎哉?千里之地,为田几何,其牧养之地又几何,而能容马若是之多乎哉?千里之地,为田几何?马之法又如何?今天下广矣,常患无马,岂古之善养马而今不善乎?宜有说以对也。”张叔夜缓缓道之。

  这……何其怪题也。

  李延年顿面红耳赤。

  众人也都沉默下去,纷纷各自揣摩这题到底该如何立论。

  王霖站在人群外以手扶额。

  心说张叔夜也真是刁钻,此题涉及对宋朝缺乏良马问题之关切,而要问答这道策问,不但需对马政有切实见解,也要掌握一定的数学、几何与畜牧业知识。

  相信除了李纲吴敏,天下能答者,凤毛麟角。

  这群书呆子百分百答不出来的。

  当然,王霖知道自己也是白瞎。

  李延年抓耳挠腮,也是无解。

  韩庭几个人悄然起身,站在一旁,心中冷笑。

  张叔夜耐心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这才笑吟吟道:“李公子,若何?可有高论赐教?”

  李延年涨红了脸,躬身道:“在下惭愧,先生此题甚难,一时间无所出,还需仔细斟酌!”

  张叔夜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扬手高声怒斥道:“狂妄小子,文思不敏,德行不修,一身草木腐朽,却竟敢在天子脚下大言炎炎,妄议朝廷重臣!汝可知王少师乃大宋肱骨,国之功臣,如同皓月,岂容你诽谤羞辱?但凭此一节,就可将你夺去功名,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李延年恼羞成怒:“在下敬你长者,汝何以恶言伤人?”

  “老朽张叔夜,便是你蔑视至极的赳赳武夫。”张叔夜澹然道。

  众人皆惊。

  当朝太尉,天子重臣!

  竟在当面!

  李延年也是惶恐失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张叔夜突然目光投向人群外的王霖,拱手笑道:“王少师,何不来与诸位大宋俊彦交流一二?”

  张叔夜这话一出口,在场文士都吓了一跳。

  王霖在场?

  杀人不眨眼的伏虎神将啊……不说李延年闻言魂飞魄散,就是刚才对王霖有过微词的数人,也都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王玉和郑林望着缓缓分开人群走来的王霖,心中暗道一声侥幸。

  赶紧上前拜见:“见过使君!”

  “不必多礼。”

  韩庭也很意外,但此刻人多,他就没上来与王霖寒暄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王霖身上。

  见他身材挺拔,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儒衫傍身,却外放勃发气势。

  王霖目光如炬,望向李延年。

  他一言不发,却带给李延年重若山岳的压力,他嘴唇哆嗦,肩头颤抖,终于还是忍不住拜倒在地:“在下鲁莽,却并非有心冒犯使君,还请使君恕罪!”

  王霖轻笑:“本来还以为李公子是个不畏权势的天下异士,如今看也不过如此,还是不能免俗啊?”

  “你要为秦桧鸣不平,我却说,秦桧死有余辜!满腹才学,不用于正途,反而从贼谋逆,又对当朝储君恶言相加,此贼不该杀么?我杀秦桧如屠猪狗,若尔等将来一般无二,我也必屠之!”

  一干士子面色如土,轰然拜下,口称不敢。

  李延年伏地不起,汗如雨下。

  “李延年,不过你不用怕,王某做事从来只求问心无愧,不畏人言,我也不会因为你说我两句不是,就要迁怒于你……起来吧,别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你可是饱读圣贤书的人!”

  李延年羞惭无地,又恐惧若死。

  王霖说完,也不再理会李延年,一个无知竖子而已,他焉能与他一般见识。

  他冲张叔夜抱拳苦笑道:“太尉何以在此?”

  张叔夜叹息道:“老夫即将离京改任检校太尉、河北制置使兼兵马大总管……今日心中颇有感触,就随意在城中走走,不想在此遇上士子文会,又见使君入内,一时动心,也就跟了来,没想到反倒遇上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原来是跟自己来的。

  王霖知道张叔夜对皇帝的猜忌,突然将他和种师中对调,心中颇有郁结,便笑道:“太尉文韬武略当世罕有,国之栋梁,若有太尉坐镇河北,统率十万雄兵,契丹人焉敢再犯我边陲半步?正是人尽其才,为国效命正当时,在下倒觉得太尉当开怀而去!”

  在王霖看来,张叔夜的领军能力或许比不上种师道,但一定不亚于种师中,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叔夜去河北,未必就是坏事。日后金兵入侵,想必有张叔夜在,也是一道坚固防线。

  当然,也只能是阻挡金兵一些时日,免得金人长驱直入罢了。

  张叔夜长眉一挑,朗声笑道:“老朽只是一时感怀,并未痴缠。况老朽以身许国,也不会因个人荣辱挂怀。老朽素知使君武功骑射冠绝天下,文采也是斐然,不输苏学士,今临别在即,可有佳作为我送别?”

  王霖知张叔夜索诗词是假,借此机会为自己正名是真。虽然他并不在意这些。

  王霖望着张叔夜一头白发,心中感慨不已。

  眼前这人60岁的年纪,在这个年月堪称老翁了,以如此高龄还要亲临军阵边陲,为国拒贼,此等忠臣良将在朝,也是赵佶父子的福气了。

  心有感念,辛弃疾那首不朽词作瞬时浮起脑海。

  张叔夜一代名将,为国效命至死不悔,配得上这首千古名篇了!

  王霖深躬一礼,缓缓道:“破阵子——为张太尉赴河北赋状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王霖吟完,张叔夜陡然挺直了腰板,肩头颤抖,面色浮起一抹激动之色。

  这首词本来是辛弃疾感慨自己白发苍苍之时,再无报国杀敌机会。而用在此处,无疑就成了张叔夜这个花甲老臣,不顾年迈、不惧生死,顶着一头白发为国出征的最佳写照!

  而前半段描绘他的戎马生涯,后半段直接点题。

  “可怜白发生”——直接道明了类张叔夜之流忠臣良将为国赴死的壮烈情怀!

  张叔夜激动得浑身颤抖。

  周遭一干士子细细品味,无不动容。

  王霖如此才思,冠绝古今,纵然苏学士复生,也不过如此了!

  如何就成了赳赳武夫?!

  韩庭在旁面色涨红,既有些激动,又有些自惭形秽。

  他自问才思过人,诗词歌赋均有所长,但与王霖相比,真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暗为妹妹韩嫣高兴。

  张叔夜感慨片刻,终于长身一礼:“老朽何德何能,能承蒙使君佳作相赠……老朽此生,忠于国事,忠于大宋,又得使君如此佳作傍身,纵死也无憾了!”

  “太尉不必如此,你我相知,尽在此词中。”王霖也躬身还礼。

  两人相视朗声大笑。

  王玉与郑林在后望着这两位当朝重臣,心中默诵着这首破阵子,忍不住流下泪来。

  名臣气节,良将风骨,莫过于此!

  那些卖弄口舌之利、操演个人私欲的狗东西,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毫无疑问,这首破阵子一定会传颂天下,而随之扬名的除了王霖,显然是张叔夜了!

  宝剑赠壮士,名篇送名臣,何其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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