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陷于长时间的狂欢喜庆气氛之中。

  自神宗皇帝朝以来,大怂朝似乎就没有什么太多足以让举国欢庆的事了。

  但打退金兵且逼得金人割地求和,这可是足以让整个宋人都欢呼不绝的大事!

  堪称盖世功业!

  燕王之名已经名播四海了。

  虽然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但燕王府的安全还是让燕青提高了几分警惕之心。

  原本驻扎京师西大营的虎神卫五千精锐,抽调一千环伺王府周边。

  为预防万一,虎神卫甚至将马前街变相封锁戒严了,毕竟这块靠近王府后宅。

  后宅,李师师身着鹅黄色的宫裙,任由长发披散在脑后,只用一条金箍束着。

  其实这般发饰并不符合当下的礼仪和时尚,但王爷喜欢,李师师慢慢也就习惯了这般。

  左右不过是在自家内宅,不见外客,倒也无妨。

  她静静坐在桉几之后,桉几上的铜制凋花镂空熏炉里,紫檀香鸟鸟升腾。

  她狭长的凤眸凝神,长袖挥舞,两只纤纤玉手飞弹。

  那婉转的琴声就如同珍珠落玉盘般倾泻而出,在房中久久回荡着。

  王霖站在镂空刻画的窗前,眺望着院中的美景。

  这座原宗室燕王的府邸其实美轮美奂,非常奢靡,参照了江南园林的风格建造,每座院落都极其精雅。

  院中那棵苍老的桂花树已过了桂花盛开的季节,经一场暴风骤雨,树上的残花朱芯也都被一扫而空了。

  似是为迎合王霖抗金的情怀,李师师今儿弹奏的是古曲胡笳十八拍。

  据说此曲为蔡文姬所创。

  蔡文姬曾被胡人所掳,后来归汉,这曲便是她在归国路上所作。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李师师双手抚琴,却是同时轻启歌喉,莺莺而唱。

  她的歌声悲怆而婉转,绕梁三匝,久久不绝。

  毕竟她是专业人士,可以说代表着这个年月歌唱表演艺术的最高水准。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勐兮如虺蛇,控弦披甲兮为骄奢。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虽然并未有此人生境遇,但李师师全部身心投入,自弹自唱到此处,渐渐就有些代入进去,歌声更加动人心弦,扣人心魄。

  不知何时,李清照和朱淑真推门而入,也静静等候在一侧,面色动容。

  她们是被李师师美妙的琴声吸引来的。

  这首曲极长,一气呵成,不仅需要极强的古琴功底,还需要消耗不菲的体力。 …

  况且李师师自弹自唱。

  待最后一个音符坠落,李师师面色涨红,瘦削的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心神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朱淑真赶紧递过一盏热茶去:“师师妹妹好琴技,听来如同天籁!这国破之哀恨,更是让人深有同感!”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

  李清照轻轻吟着,幽幽长叹:“这金虏入侵,若国破必家亡,到时候你我姐妹怕都未必有蔡氏的幸运……”

  李清照说蔡氏的幸运,不过是说她还有被赎回的一天。

  若她们被金人掳走,下场将如何?

  李清照和朱淑真多愁善感,被这首曲感动,又陷入了情绪的共鸣之中。

  王霖缓缓转过身来,澹然道:“清照,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李清照面色微红,点了点头:“相公莫要动恼,我不过是听师师妹妹弹这胡笳十八拍,心头略有所感,仅此而已。”

  李师师此时也缓过情绪来,走来笑道:“从古至今,胡人侵我中原,最终都不过是昙花一现。

  况,今日金人已与我大宋议和停战,奴相信,有相公在,金人绝不敢再踏入我国土半步。”

  “来还是会来的,但要踏入我国疆土,先要问问某和数十万将士答应不答应!”

  王霖沉默一会,又道:“对金人,不必畏惧,他们没有那么可怕。”

  “相公,时近年末,难道你就不能过了新年再去河北么?”李清照走到王霖身边,为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主动岔开了这个话题。

  此刻,已经深秋,气温极低了。

  王霖笑笑,“虽然金人刚退,这个冬天再次入侵的可能性不大,但毕竟还是要以防不测。你们不用担心,我虽然坐镇河北,但还是会经常回来京师。

  再说,我早些走,不但有利于军务,也能让朝中这些文臣能早些安稳下来。”

  李清照柳眉轻挑,欲言又止。

  王霖与朝中文臣系统的矛盾虽然因昨日的事貌似告一段落,但聪慧如李清照和朱淑真、李师师三女,却也知道根本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最终还是会爆发。

  其实,似乎还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们见识不俗,都能看破问题的关键所在。

  王霖非科举晋身,这已经被文臣系统死死排除出去。更重要的是,大宋实际是文官政治,重文轻武数百年。

  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话可不是虚构。

  在一些时候,文臣捆绑成团,左右皇帝和朝政,在北宋史上是司空见惯的事。

  而王霖的横空出世,让武将有了大面积抬头的空间。

  而实际上,正因为王霖的存在,文臣已经压制不住武将。

  然而,文臣统兵的规制,最直接的弊病已经在金人入侵,河北各州府主官望风而降时暴露无遗。 …

  这让文臣丢尽了脸面。

  最近朝中武将勋贵的蠢蠢欲动,让唐恪这些纯翰林出身的文臣几乎是昼夜不安。

  而王霖又主张在战时,由武将统领政务军务。

  河北各州府的新任主官,已经有不少武将勋贵子弟充斥进去。

  像高家,曹家,折家,杨家,耿家。等等。

  假以时日,文臣政治将不复存在。

  更何况,王霖还有可能篡宋登基。

  一旦这样一个崇尚武事卒伍的人当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定荡然不存。

  显然,王霖肯定是不可能与他素来厌恶的士大夫共治天下的。

  所以,这才是朝中文臣从骨子里排斥王霖的根本所在。

  而李纲、吴敏和宗泽这些人之所以支持王霖,除了因为他们是主战派之外,还因为他们本身对“外行领导内行”的军事机制持异议。

  李纲很赞同王霖的一句话,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国之大事,文武互补,不可成了瘸腿。

  重文轻武,或反其道而行之,都会祸国殃民。

  再则,王霖逐渐展现出来的天纵之才,也不只是军事方面,已经渐渐获得了这三位具有大格局的文臣的认可。

  他们这一年来施政的方略,借鉴了王霖的诸多思路。

  可惜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们从容肃清吏治,改良经济和整顿朝纲了。

  当然,还有一个因素。

  他们在朝中执政的根基就是王霖。

  没有王霖的支持,他们很难坐镇中枢,单是皇帝这一关都难过。

  说起来,他们为相的资历和资本还是欠缺的。

  但正是王霖的举荐,让李纲三人入主朝纲,宵衣旰食,夙夜在公,勉力维持,这是大怂王朝坚持到现在的一个关键因素。

  ……

  “相公,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数百年,所谓刑不上大夫,法不责言官,可翰林言官你可是诛杀了不少,所以,文臣恨你也不难理解。”李清照笑道。

  王霖拉过她的手来,居然一把将她落在腿上坐下,李清照面色骤红,垂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了。

  王霖轻抚她冰冷的小手道:“我杀的都是恶徒,那些言官哪一个不是罪恶昭彰,恶贯满盈?”

  朱淑真沉吟着:“旁的我不知,但是相公杀那两浙路转运使钱家,那些赃官,祸乱江南,当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李师师笑吟吟插话道:“相公所杀当然都是恶徒,都是当杀之辈。

  不过呢,其实朝中这些文官也并非都是尸位素餐之徒,其中还是有不少能干事的能吏。

  此外,虽满朝都是贪腐之流,但翰林中还是有些洁身自好之士的。”

  李师师的意思是劝王霖能忍就忍一忍,毕竟他日后若是要登基称帝,可以指望武将打天下,但要治理天下,还是要靠文官的。

  也不能一味打压和屠戮文臣。 …

  适当时候,该缓和一下与文臣系统的关系。

  王霖笑笑:“没错。正因如此,我才容忍唐恪和耿南仲在背后的蠢蠢欲动。

  他们虽然畏惧金人,畏战,但就整体来说,还算是署理政务的干才,也不能统统一棒子打死。”

  “大宋重文轻武已数百年,这种风气根深蒂固,文臣从骨子里就瞧不起武将,动辄打压。

  平时倒也罢了,但到了当前这种国难当头,若还是此心不改,为了所谓文官之权而挟制武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祸国殃民。”

  “只要他们不破坏我抗金的大局,背后有些小动作倒也无关紧要。但这种风气由来已久,也不是一两年能扭转的。慢慢来吧。”

  “清照,我听闻李迒正妻病逝?”

  王霖突然话题一转,李清照愕然,旋即抬头道:“去载因病而早夭,翰林宋家嫡女,也是可惜,才二十出头的年岁。”

  “他才二十多岁,不如续弦。他将调任青来一方县令,日后前途可期。趁他还未离京,不如我做媒,给他寻一房续弦?”

  李清照似是猜出了王霖的用意,点点头道:“相公愿意出面帮他操持,他感激都来不及……我就替他允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王霖笑笑:“淮南高家之女,高琳。”

  李清照点头微笑,她果然没猜错,正是武勋高家之后。

  相公这是想要开文武联姻之先河,向天下传达一个重视武将的信号。

  淮南高家可是大宋名将勋贵。

  高琼随宋太平太原、征契丹,历保大、忠武节度使、检校太尉。厥功甚伟。享年七十二,累封卫王,谥号武烈。

  高氏自高琼起家,立功名于当世,其子高继勋奕世载美,号当世名将,曾孙女为宋英宗皇后,一门五代封王,宠遇冠于本朝。

  只是至今已经渐渐没落了。

  李迒虽然官职低微,却是科举出身,又出自文臣名门世家,关键还是王霖这个燕王的外戚,推动李迒与武勋之后联姻,政治意义极大。

  这足以让正在河北河南充任职务的武勋子弟效死命。

  当然,光靠一个李迒还是不够的。

  王霖低头思量一会,笑道:“你们姐妹先聊着,我去寻嫣儿说句话。”

  ……

  王霖来的时候,韩嫣正在与倚翠、司琴和另外一个使女玩着王霖前不久刚发明出来的麻将。

  这些已经渐渐开始在王府内宅妇人中流行起来了。假以时日,怕是会风靡整个东京的贵妇圈。

  几个使女见王霖到了,赶紧撤了摊子,给王霖端来茶水伺候着。

  听完王霖的话,韩嫣有些震惊。

  其兄韩庭去载殿试第三,堂堂探花郎,出任清贵翰林词臣。

  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的翰林试讲,但日后前途无量,已经被韩家视为了这一代的领袖人物。

  庶子做嫡子培养和扶持了。

  可相公却想让韩庭娶武勋之女为妻。

  作为传统的文臣士族高门之后,韩嫣的观念还是非常传统的。

  士族素来不与武勋通婚,已经是不成文的潜规则。

  当然韩家也不愿意让韩庭尚公主。

  赵福金起初有意将柔福帝姬许给韩庭,被韩家婉言谢绝。

  这……

  韩嫣欲言又止。

  想要替韩庭婉拒,又怕引王霖不虞,只轻道:“王爷何故要做媒?”

  王霖神色平静道:“韩家兄长年少得志,如此风云人物,人间俊彦,年过二十都不婚配,岂非惹来闲话?

  嫣儿啊,你说是不是?”

  韩嫣优雅的嘴角抽了抽:“相公,我倒是要替兄长谢谢你的好意了,不过,你说的是哪家女?”

  韩嫣深深望着王霖,她何等聪慧之人,渐渐明白了王霖的用心。

  但……

  还有两更。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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