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探疾问安的大臣们一个个面容凝重鸦雀无声地站在寝宫外,望着寝宫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右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一个小黄门打着灯笼送太医院院正李东壁走了出来。

  众官员纷纷拥了上来,大宗正淮南王朱训坤挥手止住了他们,上前低声问道:「李院正,你得给我个实信,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李东壁此时再不犹豫,故意大声说道:「苍天庇佑,祖宗护佑。陛下没有伤着要害,亦没有感染发热。只需修养数日即可归京。」

  听了这话,淮南王又望向了寝宫,目光中不知是失望,还是释负,出神地望着紧闭的宫门。

  李东壁开口了:「王爷?」

  淮南王回过神来:「嗯。」接着,尴尬地笑了笑:「本王太高兴了,一时走了神。依李院正的经验,陛下何时可以召见我等?」

  李东壁:「我刚才已经说了,陛下身子无大碍。所以,陛下何时召见百官,召见谁,由陛下乾坤独断。」

  这话谁也无法反驳,一时都沉默了。

  礼部左侍郎李楠挤了过来,「李院正,不知贾尚书怎么样了?」

  李东壁是个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一心治病救人的老实人,实在不好回话,便沉默在那里。

  李楠有些焦躁了,「李院正,之前听说贾尚书的箭伤很严重,难不成是真的?!」

  立刻便有几个人跟着起哄:

  「是死是活您就给句痛快话!」

  「说出来大家也好安心!」

  李东壁为难了,但更明白这个时候再沉默只会惹来猜忌嫌疑,踌躇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说道:「性命无忧。」

  李楠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轻声答道:「明白了。」说完,面容凝重地向住处走去。

  淮南王两只眼珠儿急剧地转了几转,也挤出了人群,向李楠离去的方向走去。

  李东壁无声地叹息了一声,不禁又瞟了一眼寝宫。

  灯光从门缝里透出,王皇后端着药碗走进了内殿,大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床榻上,朱武城面色苍白,强撑着关注着她:「当心,别烫了手。」

  王皇后端着那碗药走到朱武城面前,先自己喝了一口,这才说道:「正好,不凉也不烫,陛下赶紧喝了吧。」

  朱武城鼻翼翕张,双眼潮润,双手接过了碗,飞快地一口将那碗药喝了。

  王皇后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接过碗时又说道:「李院正说了,陛下吃了这药,在静养几日便可回宫了。」说着将碗放下,又抽出了靠枕,缓慢地将他躺平,并小心翼翼地为他掖好被子。

  朱武城闻言眼中闪出光来,接着闭上两眼,淡淡地说道:「朕长这么大就出京两次,却都遭到了暗杀。」

  王皇后低垂了眼:「陛下身子要紧,养好了身子才有精力处理朝政。」

  「义忠郡王疯了?」朱武城没有回她这个话茬,依然闭着眼睛,突然提到了义忠郡王朱大康。

  王皇后愣了一下,轻声答道:「是。李院正亲自去看了,说是惊吓过度,失了魂,害怕见到红色的东西和水,药也灌不进去了。」

  朱武城还是闭着眼睛:「朕打算带他回宫。」

  王皇后轻声答道:「是。」

  「内阁该来人了。」朱武城这时睁开了眼,望向外殿。

  「启奏陛下,董总管回来了。」大殿外传来了当值大太监的声音。

  「进来吧。」

  话音刚落,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董山双手捧着一个匣子快步走了进来。

  董山急趋而前,捧匣跪倒:「陛下,忠武侯送

  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朱武城:「打开来看。」

  「是。」董山撕开封皮,恭敬地从王皇后手中接过钥匙开锁,取出了里面的军报捧到床前展开。

  王皇后拿了个靠枕给他垫在头下,朱武城的脸色随着眼光在那份军报上移动越来越难看了,接着闭上两眼,调匀呼吸,淡淡地说道:「朕知道了。」

  董山愣住了,皇帝竟然没有发怒,东厂的密报是赶在军报之前送到的,他已经知道了北静王水溶叛逃的事情。

  想到这里,董山轻轻地把军报合好,又从袖中掏出了东厂的密报,双手高举上去,「陛下,这是东厂刚从天津送来的密报。」

  朱武城睁开眼望着他,「韩俊何时到?」

  董山想了想:「应该快到了。」

  「陛下,韩阁老来了。」殿外又传来了当值大太监的声音。

  「进来吧。」

  韩俊带着风尘快步进来了,望着躺在床上的朱武城眼中闪出了泪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臣参见陛下。」

  朱武城望着他:「辛亏你了。」

  韩俊心里一酸,眼中涌出了泪花,连忙别过头去。

  朱武城的目光望了一眼董山,示意他将韩俊扶起。

  董山连忙走上前将韩俊扶起,又给他搬来了一把椅子。

  韩俊揩干了眼泪,然后转身向站在床边的王皇后一揖,「臣参见皇后娘娘。」

  王皇后伸出手虚扶了扶:「韩阁老受苦了。」转对朱武城说道:「陛下,臣妾先告退了。」

  朱武城慢慢点了点头。

  等王皇后走后,韩俊这才开口,「陛下的身子如何了?」

  董山:「李院正开了药方,静养几日便可回宫了。」

  「祖宗护佑!」韩俊立刻呼出了这激动的一声。

  朱武城对董山说道:「将忠武侯的军报拿给韩阁老看。」

  董山立刻将手中的军报拿给了他,看完了那份军报,韩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朱武城:「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陛下,水溶承袭的北静郡王爵乃是大明四大异姓王爵之一,先帝亲政之后恩赏再承袭三代之后始降等袭爵,一个郡王叛国,若是传了出去,不仅朝廷的脸面,就是皇上的圣名都会受损。」

  韩俊面容凝肃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皇上新膺大宝,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这个时候决不能闹出这样的笑话。臣以为,既然水溶已经乘船离开了大明,就直接宣布他身染重病,待时机成熟之时在宣布他不治身亡。」

  朱武城皱着眉头看着他,说道:「这样做虽说维护了朝廷的脸面,但纸是包不住火的。贾珝说了,水溶多半是前往了南洋。随着海运的开启,会有越来越多的商人出海做生意,难免不会碰面,若是消息传回,那才是真正的笑话。再说了,水溶派人袭击行宫的事情瞒不住的,要是不处理,不仅会乱了法纪纲常,更是会给心怀不轨之人以侥幸心理。

  别忘了,李文忠发出去的檄文至今还没有下落。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要让他们明白,胆敢图谋不轨、谋求非分恩荣,死!」

  韩俊立刻站了起来:「可是.....水氏一族如今只剩下水溶一人,京中剩下的也只是一些仆人,该如何处置,请陛下乾坤独断。」

  「除爵!这件事明诏通告全国......嗯,在给各藩属国递去圣旨,但有抓获叛逆水溶者,赏赐亲王爵,若被发现支持或勾结水溶,灭其国,亡其种族。」

  韩俊心头大震,连忙躬身应道:「臣领旨。」

  朱武城缓和了脸色:「贾珝如何处治?」

  韩俊愣了一下

  ,只好答道:「内阁和兵部商议了一下,去职,降爵,戴罪立功!」说着,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疏。

  朱武城:「哦.....」接着,把目光望向了董山,示意他收上来。

  突然,自鸣钟响了一下。

  除了朱武城,董山和韩俊都向指针望去——戌时二刻。

  董山犹豫了一下,小声劝道:「陛下,李院正特别交代,您要早休息。」

  朱武城一边展开那份奏疏,一边说道:「不急,处理了这件事再说。」

  董山不敢再说,低着头退到一边。

  朱武城看完了那份奏疏,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韩俊的心有点紧张起来,他原本计划和首辅一起帮助皇帝从武举中选拔才俊,趁着军方从蓟州、山海关和辽东都司抽调精锐东征朝鲜之际控制这三镇兵马,以此来平衡皇室、文官和军方之间的实力,从而保全内阁,这样内阁才不会因为皇室或者军方任意一方的强大而沦落为附庸。

  可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件事情,这让他们看到了进一步削弱军方实力的可能,那就是借着机会重罚贾珝,虽说这件事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但谁让他是名义上的护卫统领。

  扳倒贾珝,然后将他赶到朝鲜,这样一来必然打断贾家的崛起,没了贾珝这个不讲规矩的人,紧靠陈瑞文和牛继宗根本抵挡不住皇帝和文官的两面夹击,两三年后,不说绝对压制住军方,最少可以平衡三方之间的势力。

  想到这里,韩俊开口了:「陛下?」

  朱武城回过神来:「嗯。」想了想,问道:「老公爷同意了?」

  韩俊:「老公爷的意思是让贾珝作为东征朝鲜的主将戴罪立功。」

  朱武城:「唔?」

  韩俊:「兵部议定,东征朝鲜的五万大军从蓟州、山海关和辽东都司抽调,论才略,十二团营主将皆可胜任,更重要的是只有贾珝的身份合适,他才可以调节这三方兵马,李吉庆、林雷等人身份合适,但资历不够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

  顿了顿,「内阁也觉得贾珝适合出任主将!」

  朱武城没有接这个话茬,反声问道:「你们想没想过怎么封赏贾珝?」

  韩俊愣了一下,有些明白皇帝的意思了,想了想:「复一等侯爵。」

  听到这里,朱武城摇了摇头:「你呀你呀。有些话好说不好听,朝鲜是怎么回事?贾珝受罚又是怎么回事?灭国之战,开疆拓土,就是赏个郡王爵位都不为过.....这样,拟一道密旨给贾珝,告诉他,只要打赢这场仗,朕许他国公爵位。」

  韩俊尴尬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锐士营怎么处置?」

  听了这话,朱武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先帝曾许诺他在位期间贾珝永为锐士营主将,这个承诺朕会遵守下去。所以,你们就不要打锐士营的主意了。」

  韩俊:「可是.....」

  朱武城紧接着说道:「锐士营的战力在御林军中可以说是最强的,特别是骑兵和火铳兵,这两支兵马放在别人手中.....朕不放心。」说到这里,想了想,「不过五万人马是有点多了.....嗯,抽调两万补充禁军,拱卫皇城。」

  韩俊:「是。」眼中露出了失望而又茫然的神色。

  「罢了。这次你受苦了,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拟旨,朕也要想想该不该去职。」说完,朱武城的目光向董山望去。

  董山立刻对韩俊说道:「韩阁老,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房间,就在偏殿。」

  韩俊立刻跪了下来:「臣多谢陛下!」

  朱武城:「去吧。」

  韩俊大声答道:「是。」接着叩了个头,

  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朱武城将这份奏疏一扔,接着从枕头底下拿起另一本奏折,那是黄昏前送来的东厂密折,里面记录了内阁值房内的全部事情,包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特别是韩俊提议分拆锐士营来拉拢勋贵将领。

  他们是忠于大明,却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

  夜已经很深了,天寿山行宫一间空房子里,借着那盏挂在柱子上的灯笼,可以看到义忠郡王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了。

  淮南王领着三名禁军走了进来。

  两名禁军抬着一盆火,一名禁军提着食盒。

  淮南王轻轻地唤道:「起来吃饭了。」

  义忠郡王身上一颤,瞪着呆滞的目光,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眼盯着淮南王,嘴唇翕动着,突然看到他身后的禁军,立刻惊惶地向后缩去:「别杀我!别杀我!我没有谋逆!我没有谋逆.....」

  淮南王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那三名禁军退了出去。

  「没有人要杀你。」淮南王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摆在地上,「吃吧。」

  望着摆在地上的饭菜,义忠郡王更惊惶了:「有毒!有毒!我不吃.....我不吃......」瑟缩着躲在墙角内。

  「皇上没有要处死你。」

  淮南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味深长地笑意,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皇帝可能伤着***了.....你成功了。」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禁军又锁上房门。

  义忠郡王仍然缩在墙角,只是两只眼珠慢慢地转动了几圈,接着自言自语道:「别杀我!我没有谋逆!我没有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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