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洒落在这四百余年的大周帝都,洗净了古朴或者崭新的楼阁建筑群,长街上车马缓行,沿街车夫、小贩络绎不绝,远处不时响起钦天监沉闷的鼓声。

  “啪嗒……”

  一人一狗踩着积水,走在一条偏街上,辛卓默默的看向正南方向当初的九鸾山禁地上空的烟雾蒙蒙,又看了眼皇城方向的威严肃穆与连绵广阔。

  变了,五十多年,物非人也非。

  好一会,苦笑着摇摇头,扫视着长街的环境,这里好似是帝都十三坊之一的春安坊,当初第一次反了周炀帝跑出帝都走的就是这条大街。

  “桂花酒香满安都……”

  不远处一家酒肆中,传来卖酒胡姬清脆悦耳的吟唱。

  辛卓在雨中停顿了好久,他想说句应景的话却实在不知说什么,只好朝着酒肆走去,喃喃了一句不太应景的诗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桂花要中秋时节才会有,还有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如此老气横秋?像你这等心高气傲又无真才实学的士子,只怕春闱无缘榜……”

  旁边一位穿着青色六司官袍、面色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恰好路过,冷冷的呵斥,只是当看见辛卓那深邃沧桑如古井一般的双眸时,下面的话生生的咽了下去,直觉浑身冰冷,拱手为礼,脚步匆匆的进了酒肆。

  直到他进了酒肆,才松了口气,发现背后湿透了,连连摇头:“奇怪!”

  “孙司正来了,两位大人等候多时了,沽了三坛十年沉的桂花酒呢。”卖酒胡姬笑颜如花的迎了上来。

  “知道了。”

  孙司正点头,直奔角落处的一桌走去,那里两位青袍六司官员已经在等候了,见他来了,招手道:“老孙,此处。”

  孙司正走过去坐下,脸色仍旧有些不自在。

  一位略胖的六司官员笑道:“触了谁的霉头,脸色这么难看?”

  孙司正压低声音:“奇也怪也,刚刚在外面看见一个少年人,充其量十七八岁,但却给孙某一种老祖宗般的感觉,而且……我觉得他像九鸾山禁地的那个九层的……”

  “孙兄住口!”胖官员立即喝止,谁不知道九鸾山禁地当年闯过九层的是谁,怎敢随便提起?而且还是这种无稽之谈?

  另一位略矮的官员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桌,那里只坐了一名身姿笔挺的俊俏女子,同样一身六司官袍,但却是蓝色的,压低声音道:“监律司李婉儿李妖女也在,和她祖父监律司大司首李知秋大人一样铁面无私,小心被捉了去!”

  孙司正轻笑:“我家宁大司首刚刚夸了我,不至于!”

  话音刚落,就见那蓝衣女子李婉儿冷冷道:“若是三位私谈皇室,便是宁芷薇宁司首当前,也要缉拿尔等!”

  孙司正三人脸色一变,连忙举杯:“喝多了,喝多了,抱歉抱歉!”

  那李婉儿脸色这才好了一些,举杯独饮,白皙细腻的脖颈微微扬起,颇有些英姿飒爽。

  孙司正感觉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便笑道:“敢问李司丞,今年的春闱谁主持?莫非还是大柱国南黎老王爷?他老人家可是一把抓科举五十年了!”

  李婉儿似乎对这事儿不太计较,说道:“老殿下身体有恙,今年可能是镇西侯兵部尚书李惜月主持,天易司大司首冯殊宁和策玄司大司首凌君瑶为辅!”

  孙司正三人一听不由咋舌:“竟然……都是大人物,还是擅军阵者,如此可怕的阵容!”

  李婉儿看向窗外:“世道不太平,不久大战将起,西方大乾已经连吞五十九国了!”

  孙司正三人脸色大变。

  “各位大人怎的张口闭口都是朝廷之事?”

  一旁酒馆老板,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笑道:“据说天武榜出来了,帝都第一高手今年花落监律司大司首李知秋身上?”

  这酒肆老板是位地仙九转的高手,即便李婉儿、孙司正几人身为朝廷官员,也不敢托大,纷纷颔首示意。

  孙司正道:“监律司大司首听说已入阴虚三重海,的确算是第一高手了,不过据闻天易司大司首冯殊宁大人实力与他仿佛?”

  胖官员摇头道:“要说修为实力,其实还要看太平宫,老宫主剑九青不提,宫主元乘风也不提,单单水清流大长老就已入阳实!”

  李婉儿冷笑道:“天武榜,帝都第一高手,说的是朝廷官员,岂能算上太平宫那等超然物外的宗门?”

  “话不能这么说,帝都第一高手,自然要全算,若只论官员,那太子殿下算不算?据闻太子殿下也接近阴虚境了,还有二皇子、三皇子、南陵王、九槐公主、平江公主……”

  孙司正还要争辩,却发现刚刚在外面看见的少年和狗竟然也进了酒肆,就坐在不远处,要了一壶烧刀子、十斤熟牛肉和一碗羊肉面。

  这种老掉牙的吃法,这些年实在是少见。

  孙司正仔细打量那少年,可能是角度问题,竟然不觉得可怕了,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怒火,皱眉问道:“兀那少年人,你是何方人士?瞧你穿着不似大周子民,可有路引?”

  这句话瞬间吸引了整个酒肆中人的注意,尤其是李婉儿,柳眉微竖,目露寒芒。

  辛卓头也没抬,自顾自的喝酒吃牛肉,顺便扔给小黄一杯。

  “我在问你话!”

  孙司正重复。

  辛卓仍旧没有理会,似乎真的没听见孙司正的话。

  “砰!”

  那李婉儿姑娘忽然重重拍打桌子,“少年人,你这身衣服是西方列国的装束,你来大周意欲何为?”

  “诶?”地仙高手酒馆老板娘,笑着打圆场,“诸位大人,我这里可是做生意的,若是查案,也要等我的客人吃喝完了再查,如何?”

  孙司正冷笑道:“他这模样像有银子的吗?”

  老板娘道:“少年人外出不易,没银子,这顿我请好了!”

  一群人沉默下去,干脆自顾自喝起酒来,只是眼神不时盯向辛卓。

  这个少年沉默寡言,着装的确不是大周人士,最近大乾帝国征战四方,不久将至的消息甚嚣尘上,令人心中不安,万一来了奸细……

  便在这时,一个十四五岁、亭亭玉立的俊俏少女忽然从门外闯了进来,脸色煞白:“救命!救命!”

  “嗯?”

  李婉儿、孙司正三人齐刷刷的站起,冷冷的看向外面,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帝都重地,何人强抢民女不成?

  只见门外很快进来一位十二三岁、油头粉面的少年,带着三个家丁,满脸狞笑:“小娘子,我看你往哪里跑?”

  看见这少年的一刹那,李婉儿、孙司正几人“唰”的坐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个劲的饮酒。

  那少女惊慌失措,跌跌撞撞,一下子扑在了一张空桌上,那少年人狼笑着,一个虎扑冲上去,抓起少女的襦裙,“撕拉”一声扯掉:“跑?你再跑啊?”

  看见少女的痛哭哀嚎,李婉儿等人眼睑微跳,仍旧无动于衷。

  辛卓终于抬头看了眼。

  脚下的小黄微不可查的说道:“又是这种老掉牙的套路,虽然很好玩,但有什么意思?怎的没有权贵家女子强抢民男?”

  辛卓道沉默。

  眼见那少女被扒的干净,面如死灰,欲咬舌自尽,一直冷眼旁观的酒肆老板娘,忽然一闪上前,伸出一只手挡在了少年和少女之间:“适可而止吧!”

  少年愣住了,猛的抬头看她:“你敢拦我?花九娘,我认识你,你以为你是个地仙就可以拦我?你算什么东西?”

  老板娘花九娘苦笑:“民女修行不易,自然是惹不起殿下,可是在我的酒肆这般胡作非为,恕我不能不管!”

  “花九娘!”

  “慎为!”

  李婉儿、孙司正三人齐声呵斥。

  那少年人也骂道:“你还敢点出我的身份?花九娘,你想不想活了,你这个下贱的卖酒女,整个帝都没人敢管我的事,你竟然敢管,你有几颗脑袋够砍?我杀你全家信不信?”

  花九娘眼神微冷:“我只有一个女儿,十四岁,去年已经被殿下凌虐致死!”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是那个小妮子,真润!”

  花九娘脸色苍白,忽然爆发起一股地仙七转身的气势,轻轻的荡开少年,怒喝:“胶江王殿下,够了,请不要再这般放肆!”

  “花九娘!”

  李婉儿几人站了起来,再次沉声呵斥。

  “你伤到我了!”少年一边往后退,一边怒喝:“我要烧了你的酒肆,凌迟了你。”

  “是谁伤了我家姬顺宝贝?”

  外面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大群的十三城兵马司士卒簇拥着二百位皇族金甲铁骑,簇拥着一尊七马车驾缓缓来临。

  沿途百姓纷纷让道,跪在大街两边的细雨中。

  李婉儿、孙司正几人连忙冲到门边,躬身下拜:“臣等见过九槐公主殿下。”

  “咻咻咻……”

  整个酒肆瞬间被包围的水泄不通,苍蝇都飞不出一只。

  “嘎吱——”

  车驾这才停下,八位宫娥掀开车帘,从中走出一位看似三十许岁,一身凤袍,雍容贵气的女子,披帛飘舞,款步进入酒肆,一双凤眸淡淡一瞥,气势夺人。

  “姑母!”那少年胶江王扑进女子怀中,嚎啕大哭:“侄儿被人欺负了,侄儿要去宫中告诉老祖宗太皇太后!”

  九槐公主的脸色越加冰冷,直视花九娘:“贱婢花九娘,你好大的胆子!”

  那花九娘不禁搂着光溜的少女连连后退,脸色微白。

  她只是地仙七转的酒肆老板娘,眼前这位不仅是帝国朝廷手腕通天的九槐公主殿下、当今陛下的嫡女,更是地仙八转身,无论是权利地位还是修为,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几乎可以预见,今日自己必死,不,凌迟!

  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救人对还是错。

  闭上眼睛,眼角滑过两滴泪水:“听人说,大周政律清明,乃人间净土,才携女前来隐居,不成想皇室贵胄如此胡作非为,爱女惨死,花九娘今日救人虽死无憾,只恨……这世间无公道!”

  “百姓无公道,王公便是公道,不然何必做王公?”

  那九槐公主说了句无解的话,缓步靠近,气场极为强大。

  身后的胶江王做了个鬼脸,跑到一边辛卓的桌子旁,冲着花九娘吐了口口水:“凌迟很疼的喔!”

  “呼噜……”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吃面条的呼噜声。

  这声音在气氛极为紧张的酒肆中,显得格外响亮,所有人都不禁诧异的看过去一眼。

  李婉儿、孙司正等人眉头紧锁,若不是时机不对,真恨不得宰了那少年。

  胶江王也怒道:“白痴,杀人呢,你吃东西声音可以小一些吗?信不信我杀了你的狗!”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吃饭的少年,忽然将面碗卡在了胶江王的头上,然后不等胶江王做出反应,抓住他的脖子摔在脚边,然后抬起一只脚,踩住了他的小脑袋,继续喝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洒脱。

  这一幕太过突然,整个酒肆中,包括外面大街瞬间鸦雀无声。

  不远处搂着少女的花九娘也彻底呆住了,即便她恨急了这个恶王,也只是轻轻荡开而已。

  “放肆!”

  “大胆!”

  李婉儿、孙司正三人、九槐公主如离弦之箭般冲去。

  然而刚刚到了跟前,又投鼠忌器般的停下了。

  胶江王在此人的脚下,此人表面看着毫无修为,但刚刚露了一手,只怕实力不弱,他倒是死不足惜,但难保胶江王的性命,那可是宫里太皇太后的命根子,便是当今太子,好似也没有胶江王金贵!

  “此人是谁?”九槐公主勃然大怒,重重挥舞凤袍长袖。

  李婉儿拱手道:“回殿下,此人衣着破旧,款式独特,怕是西方列国之人!”

  九槐公主怒道:“策玄司、镇武司、监律司和奉剑司是干什么吃的,胶江王受困,让宁芷薇、吕九他们死过来!一旦被宫里的老祖宗知晓,谁都别想活!”

  “喏!”

  门外有高手焚香传音。

  九槐公主直视辛卓:“少年人,放开胶江王,还有一线生机!”

  辛卓继续喝着酒,他倒不是想管闲事,元极者武韵通玄,一举一动,不入凡俗,这人间五行八卦随手探之,这在场的所有人如蝼蚁一般脆弱和不堪,还极有可能只是后辈子孙、小儿辈,可以直接无视,只是,他欠了老板娘花九娘的一顿酒钱,他确实没有银子,他向来不喜欢欠人情。

  此时抬起头,看向九槐公主:“公主?这大周还姓不姓姬?姬羽那个狗崽子去了哪里?”

  话音刚落,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李婉儿、孙司正等人对视一眼,脸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好像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外面大批官员、十三城兵马司校尉面如土色。

  九槐公主不由瞪大双眼:“你是何人?胆敢冒犯皇祖父太上皇帝陛下,必诛你九族!”

  “那狗崽子做了祖父?”

  辛卓答非所问,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狗崽子?他称呼太上皇陛下狗崽子!

  所谓君辱臣死,整个酒肆被一种浓郁狂暴的杀意笼罩。

  “噔……”

  便在这时,三道身影诡异的出现在房中,一女两男,俱是看似四五十岁的年纪,身着紫袍玉带,气势磅礴,官威甚重。

  一刹那间的气势,竟将九槐公主也压了下去。

  其中的女子两鬓斑白,身姿笔挺,背负双手,淡然道:“殿下何事?”

  九槐公主可算是找到了主心骨,语气略带恭敬:“三位大司首来的正好,这位不知哪里来的恶少年,困住了胶江王,该杀,该……”

  话没说完,却见三位大司首齐声呵斥:“住口!”

  “呃……”九槐公主、李婉儿、孙司正三人怔怔的看着三位大司首,即便三人是五朝元老,天子也敬重几分,又如何敢驳斥皇室公主?

  然而,下一刻,却见三位往日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满脸呆滞的看着那喝酒的少年,身体颤抖,脸色怪异,呼吸急促,忽然齐齐一躬到底,大礼参拜,语气颤个不停:

  “臣、臣等……恭迎……圣祖上皇陛下归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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