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年,十月初一。

  朔风森寒。

  太极殿前,数百名长安九品以上官员,肃然站立。

  一身明黄衮龙袍的李绚平静的走下玉阶,他的身后,数十位朝中四品以上朱紫大员,每人手捧一副画像,前往两仪门。

  其他四品下的群臣只能在原地站立看着,目光满是渴望的看着二十多名小辈,跟在诸位重臣的身后,前往后宫。

  过两仪门,甘露门,便是后宫之首。

  甘露殿。

  甘露殿往东,至太清殿,再往北,便是凌烟阁的所在。

  今日,便是凌烟阁重新开阁的日子。

  不仅重新修建好凌烟阁要接受群臣的检验,同时好不容易绘制好的凌烟阁功臣画像,也要送入凌烟阁接受供奉。

  天下瞩目。

  相比于之前,这一次送入凌烟阁的功臣画像多了三幅。

  汴国公刘仁轨,绛国公裴行俭,代国公薛仁贵。

  四品以下的官员,无法进入后宫,无法前往凌烟阁一睹真容。

  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员,还有诸功臣子弟,才有资格前往凌烟阁。

  ……

  凌烟阁前,刘瑾瑜,刘舒璧都带着自己的孩子,搀扶着先一步入宫的刘仁轨。

  刘琼玉本来也想来的,但是刘瑾瑜拒绝了,五娘八月底才刚刚生下来七郎李志景,如今正在休养。

  倒是刘瑾瑜,七个月的身孕,行动之间丝毫没有影响。

  不过也是,她毕竟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现在肚子里怀的是第四个。

  李绚带着群臣,来到了凌烟阁前。

  高耸四丈,廊檐飞翘,四阁飞天,崭新的凌烟阁出现在百官的面前。

  刘瑾瑜带着刘舒璧,福昌公主,还有李志昭,李志明,李志高几个,微微福身:“参见陛下。”

  “平身!”李绚赶紧让众人起身,然后才对着刘仁轨拱手道:“岳翁,孙婿敬香了。”

  “陛下请!”须发皆白的刘仁轨微微躬身,他的神色之间带着一丝激动。

  在他自己的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自己的画像被送入凌烟阁,刘仁轨的心绪,一时间无比激动,也感慨万千:陛下!

  李绚走上前,对着摆放在凌烟阁前高祖皇帝灵位,太宗皇帝灵位,以及高宗皇帝灵位沉沉躬身,然后才将三炷高香插入香炉之中,三躬身之后,才退了下去。

  群臣在李绚身后,跟着李绚一起对三幅灵位认真躬身。

  如今群臣对于李绚的继位,已经倾向于认为李绚是继承了李治的皇位。

  兄终弟及。

  李显虽然登基,但却是在洛阳登基,根本就没有回长安拜祭太庙,没有拜祭高祖,没有拜祭太宗皇帝。

  他的登基仪式并没有完全完成。

  如果硬扣细节,李显是没有完成登基仪式,他根本就不算大唐皇帝。

  李显如此,李旦就更别说了。

  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傀儡皇帝,他死了,也不过是被追封为皇帝罢了。

  其他李重照,李重俊,更是还没有成年,根本就不具备执政的条件。

  所以,如果从这些方面来讲,李绚继承的是李治的皇位。

  李治是李绚的堂兄,五胡十六国时,堂弟继承堂兄皇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绚继承李治的皇位,这种说法在一点点的侵袭长安,乃至于天下人心。

  稍微后退三步,李绚转身看向侧方。

  欧阳通上前两步走到了新修建的凌烟阁前,展开圣旨,高声道:“惟开元二年,岁次丙戌,十月初一日,皇帝若曰:

  於戏!

  自古皇王,褒崇勋德,既勒铭于锺鼎,又图形于丹青。

  是以甘露良佐,麟阁著其美,建武功臣,云台纪其迹。

  司徒赵国公无忌、故司空扬州都督河间元王孝恭……故徐州都督胡壮公秦叔宝、太傅汴国公仁轨,故司空绛国公扬州大都督行俭,故司徒并州大都督代国公仁贵等:或材推栋梁,谋猷经远;或学综经籍,德范光炜;或竭力义旗,百战标奇……

  茂绩嘉庸,冠冕列辟,昌言直道,牢笼搢绅,固以瞻伊吕而连衡,迈方召而长骛者矣。

  宜酌故实,宏兹令典。

  可并图画于凌烟阁,庶念功之怀,无谢于前载;旌贤之义,永贻于后昆。

  钦此!”

  “臣等领旨,陛下万寿无疆。”前面的群臣齐齐跪了下来。

  “臣等谢恩,陛下江山永固。”后面众多功臣子弟,甚至包括前面的刘仁轨也忍不住的跪了下来。

  刘仁轨一跪,刘瑾瑜,刘舒璧,甚至于太子,福昌公主等人也全都跪了下来。

  甚至于更远处,所有的禁卫士卒,所有的宫中内侍,乃至于太极殿前的所有群臣,全部都跪了下来:“……恭祝陛下万寿无疆,江山永固……陛下万寿无疆,江山永固……”

  李绚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走到了凌烟阁的大门之前,然后用力一推,凌烟阁轰然洞开。

  ……

  一副又一副画像被送入到凌烟阁中,太宗朝时的凌烟阁群臣画像被送到二楼。

  刘仁轨,裴行俭,还有薛仁贵的画像则是被送入到了一楼。

  群臣齐齐祭拜之后,才躬身退了出去。

  李绚深深的看了三幅画像一眼,也跟着退了出去。

  “传令宫中,每日祭拜不停。”李绚轻轻开口,刘瑾瑜立刻躬身道:“臣妾领旨。”

  “传旨。”李绚看向诸功臣子弟,点头道:“每年腊月三十日,诸功臣子弟,可入宫祭拜,以飨先人。”

  “臣等多谢陛下,陛下万寿无疆,江山永固!”后面的年轻一辈的群臣齐齐叩拜在地。

  站在前方的张大安,李元轨,李大志等人,全部肃然躬身。

  “传旨,修建凌烟阁事,礼部侍郎李讷,将作大匠裴匪舒,礼部郎中李思训,太常博士薛稷,太子舍人殷仲容,太子崇文馆学士颜昭甫等人,各升散官一级,诸馀如制。”李绚目光看向群臣之中。

  负责修建凌烟阁的李讷,裴匪舒,还有一众工部官员;负责一直画像的李思训,薛稷,殷仲容,颜昭甫等人。

  一众人俱都站出拱手,叩谢圣恩。

  李治的目光从颜昭甫的身上掠过,然后看向群臣,开口道:“两仪殿准备了宴席,诸卿,一起去吧。”

  “喏!”群臣肃然领命。

  ……

  画阁凌虚构,遥瞻在九天。

  丹楹崇壮丽,素壁绘勋贤。

  霭霭浮元气,亭亭出瑞烟。

  近看分百辟,远揖误群仙。

  图列青云外,仪刑紫禁前。

  望中空霁景,骧首几留连。

  王勃站在贞观殿前,眺望凌烟阁,一首诗忍不住的念了出来。

  李绚轻叹一声,背手道:“望中空霁景,骧首几留连。叔父,你说朕如今,还适合入凌烟阁吗?”

  “凌烟阁当年是太宗皇帝,为纪念大唐功臣而建,陛下承接天命,创更宏伟之盛世,自然有资格进凌烟阁接受供奉的,不过……”王勃转身,看向李绚道:“不过臣以为,陛下百年后,更适合在太庙接受陛下诸子孙的供奉,而不是凌烟阁。”

  “还是叔父能让朕开怀。”李绚忍不住的笑笑,然后说道:“叔父请吧,朕与叔父,如今好好的说一说这河北之事。”

  “喏!”王勃神色肃然的拱手,眼底深处忍不住的闪过一丝凝重。

  巨大的河北地图挂在了墙上。

  王勃手里拿着一根竹杖,指着冀州道:“河北的问题,核心便是冀州,太行山脚下的博陵,清河,赵郡,乃至于荥阳,虽然同样是繁华之地,但人口加起来也不如冀州,而这里的世家是最多的。”

  李绚郑重的点头,他如果要解决河北的问题,冀州和幽州才是最重要的。

  “冀州之地,以刘氏,魏氏,冯氏,张氏,赵氏为主,其中姻亲往来,常年不绝,甚至勾连崔卢李三家,与其共同侵占田地。”王勃在河北一年,借助司农寺少卿的身份,着实查了不少事情。

  “刘氏,便是河间刘氏吧?”李绚轻轻的问了一声。

  王勃立刻面色凝重的拱手道:“是,是皇后的母族,尤其是陛下称帝之后,刘氏除了帮助陛下稳定河北以外,也侵占了不少土地,有的甚至还打着汴国公和太子的名号。”

  “所以暂时不能动他们。”李绚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刚登基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还没有到自掘根基的时候。

  王勃点点头,李绚如果真的要冒进,王勃也会阻止他的。

  遍及天下的刘氏子弟,是李绚统治天下最大的助力之一。

  现在还不到动他们的时候。

  “刘氏毕竟有汴国公整顿家风,陛下只需传话一声,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王勃轻轻说了一声。

  李绚点点头,说道:“魏氏便是魏相之家吧?”

  “是!”王勃神色肃然,说道:“魏家自从魏相故世之后,便开始深耕地方,又有霍王相助,故而家世并未衰落,而且家风严谨,虽然有侵占田地之事,但并不严重。”

  李绚平静的点点头,魏征虽然是名相,但仅止于他一人而已,其子女多与薛崔联姻,已有世家之疾。

  “张氏是冀州最大世家,前相张文瓘家族,其子多任朝中大员,有万石张家之称。”王勃面色浓重,认真的说道:“其家侵占田亩亦是最严重的。”

  “两个刺史,两个少卿,都是朕用的重臣啊。”李绚轻轻冷笑,随即摇摇头,说道:“都不好办啊。”

  “冯氏是尚书冯左丞家族,”王勃提到了冯元常,说道:“冯家在冀州虽然排名第四第五,但其贪婪之度,还要远超前面几家,而且手段也更加狠辣一些。”

  “冯元常?”李绚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道:“冯卿历来有刚毅忠直之名,多有功劳,他家何至于此?”

  “冯左丞的名声其实算是一般。”王勃嘴角轻轻冷笑,然后说道:“冯左丞从弟冯元淑,多任地方县令,为政扬善惩恶,为人生活简朴,甚至与奴仆们一天只吃一顿,马匹一天也只喂一顿草料,所任又不携家眷,俸禄多余则用来周济穷人,简朴廉洁至极。”

  “廉洁至极?”李绚清楚的听清了王勃的嘲讽,他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就不对了。”

  世上真正清廉的官员,以海瑞为最,那位冯县令听起来比海瑞还要更加廉洁。

  “这是臣搜集的冯家侵占土地,致人死命之事,在衡水一带,其家占地将近一半,有冯半城之称。”王勃的眼中满是冷笑。

  李绚轻轻点头,说道:“看样子在,冯卿怕是很难再上一步了,明年朕的目光将会放在河北,看看他会如何做吧,若是收敛一些,便让其自查了事,若是不收敛,便调任黔州吧。”

  “是!”王勃肃然拱手。

  “赵家?”李绚抬头看了王勃一眼。

  王勃脸色有些为难,但还是拱手说道:“河间赵氏,源自真定赵氏,和天水赵氏连宗,与清河赵氏是一家。”

  李绚直接摆手,说道:“云麾将军虽是清河赵氏嫡系,但不过幼房而已,和主支关系并不好,来往甚少,赵家之事,多与清河赵氏有关,吏部尚书蔺仁基,吏部侍郎赵喧都是如此。”

  对于赵氏的事情,李绚比王勃知道的要多得多。

  “是!”王勃轻轻点头,面色凝重的看着李绚。

  河北的乱局,若是追溯源头的话,甚至能够直接追到李绚的身上,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朝廷是一个态度,地方层层加码,就是另外一个事情了。

  说到底,压迫剥削河北人,永远是河北人自己。

  如今李绚要介入,就要看,他要先拿谁开刀了。

  ……

  站在河北地图之前,李绚沉吟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朕当朝主政,不当以构陷为事,所以一切以实证为先。”

  王勃站在李绚身后肃然拱手,这是正统的行事之法。

  “李墨。”李绚侧身看向殿中阴影处。

  “臣在。”黑衣黑甲的李墨无声的站了出来。

  “你派人去河北一趟,找到那些被迫害极深的家族,资助他们来长安告状,朕要看看,诸家究竟是怎么应对的。”李绚的拳头紧握了起来,诸家的应对手段,将决定李绚对他们下手的狠辣程度。

  “陛下稳重。”王勃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可不好处理,不过有件事情,却是可以提出来了。”李绚看向王勃,说道:“叔父,你检校一个太子崇文馆学士吧,朕要升孔学士为大学士,正好你顶上他的位置。”

  “孔惠元,陛下想要用冀州孔氏,来撬开河北的局面?”王勃顿时就明白,那位新任的太子崇文馆大学士孔惠元,将会成为李绚处理河北之事的利刃。

  河北的事,终究要河北人自己来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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