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玲绮问出这句话时,正在帮忙整理军情,自从生了孩子之后,也许是照顾孩子太过疲劳,她常常倒头就睡,结果这两年下来,耳鸣失眠之症竟然好了不少,几乎很少发作了。

  不过相应的,她的耳目也没有以前那么聪敏,这意味她以后在武学道路上,很难再有什么大的突破了。

  吕玲绮一开始有些遗憾,但袁熙开导她道:“你难道想着到老一直这样受折磨?”

  “而且子龙子义,甚至和你同为女子的杨凤,都没有走你这条路子,不还是成为了高手?”

  吕玲绮心里这才豁然开朗,她在并州呆了两年,性子沉稳了不少,这次返回蓟城后,看困扰自己的顽疾好了,便要求随着袁熙再次出征。

  袁熙想着一天要处理治下五州传过来的上百件军情,身边也确实缺人,于是便带着吕玲绮来到易京坐镇。

  如今吕玲绮看到袁熙手里拿着一封信,似乎在思索,便好奇地凑过头去,等她看完了信,才明白屠城细节,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最后说道:“这种事情,在曹操孙权那边很平常,但夫君这边,还是第一次吧?”

  袁熙叹息一声,说道:“没错,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他将信缓缓放到桌子上,信是绢帛写的,很轻很薄,但在袁熙手里,却似乎重逾千斤,连桌案似乎也无法承受。

  吕玲绮张了张口,刚要延续刚才关于庞德的疑问,却听外面侍卫来报,说杨凤求见。

  吕玲绮一怔,“她不是这次在黑山吗?”

  “夫君调她过来了?”

  袁熙让侍卫去带杨凤进来,摇头道:“没有,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此时来这里。”

  随即他苦笑道:“但愿不是我猜的那样。”

  吕玲绮明白过来,冷哼道:“夫君也太放纵她了,身为黑山校尉擅离职守,万一黑山被敌人打了怎么办?”

  两人正说话间,杨凤大踏步走人,见了袁熙就怒气冲冲道:“西凉屠城的事情,是你做的?”

  袁熙听了,叹道:“果然是为此来而来的。”

  “说来难怪,黑山那边检事府探子都是归你调遣,到并凉的情报也是经过黑山传过来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过你。”

  刷的一声,杨凤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指着袁熙吼道:“当年你说过什么?”

  “你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我现在便可以杀了伱!”

  袁熙身边侍卫大惊,就要拔刀阻止,杨凤反脚倒踢,将其踢飞出去。

  一旁却惹恼了吕玲绮,她提起边短戟,叮的一声将杨凤指着袁熙的刀锋打歪,横戟拦在袁熙身前,喝到:“杨凤,你敢对夫君无礼!”

  “他是你的主公,你哪来的胆子刀锋相见!”

  “屁的主公!”杨凤暴跳道:“他当年承诺过,要是做了无道之事,我便可以杀了他!”

  “如今他做下这等事情,如何对得起当年的承诺?”

  袁熙略显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先把武器收了,等我说几句话,说完再动手也不迟。”

  吕玲绮见杨凤仍是提着刀,本不想先后退,袁熙只得道:“玲绮,你去把先前冀州三郡内屠村的信拿出来。”

  杨凤冷哼道:“我知道马超军肯定是祸害百姓了,但这难道是理由?”

  “他吃屎,你就一定要吃屎?”

  袁熙被这话逗笑了,“我自然是不吃的。”

  “但这并不妨碍我把屎糊到他的脸上。”

  杨凤咬牙切齿,吕玲绮却是捧了几十个竹简过来,往杨凤身上一丢,冷冷道:“自己看。”

  杨凤随手抓过一个还未落地的竹简,往上面随意一瞥,初时还不以为意的脸上,随即面色大变。

  她又看了几眼,这才放到一边,她看着脚下一地竹简,犹豫了下,又缓缓弯下身子,捡起另外一卷竹简来。

  随着一个个竹简被翻开,杨凤的脸色也越来越差,最后她看到其中竹简上写着一句话。

  男女接被开膛破肚,穿于棍上,襁褓婴儿亦不能幸免,树枝之上,皆挂满幼童尸体,西凉贼甚至将其串于长枪之上,临阵掷向我方兵士,其所作所为,难以尽述。

  袁熙出声道:“这几個月里,冀州三郡有数万百姓被杀,上万女子被掳掠,几十个村庄惨遭屠灭。“

  “你之所以在黑山不清楚这边的事情,是我有意封锁了消息,毕竟这种事情,对面早已习以为常,但我这边的兵士百姓若是知道了具体情况,只怕会忍不住擅自报仇,反而会徒然送死。”

  杨凤身体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口,想要说几句话,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袁熙叹息道:“最初我看到这些信的时候,反应比你还不堪。”

  “数千人的村子,一夜之间就没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之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虽然西凉兵也算是大汉子民,但我又如何看到他们?”

  “用汉律吗?”

  “西凉兵这几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不是汉廷纵容的结果吗?”

  “这个事情困扰我好几天,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

  “把人当畜生一样宰割的人,本来就是畜生。”

  “既然是对待畜生,那手段自然也就不需要有顾忌了。”

  杨凤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但”便说不下去了。

  袁熙出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们的家人是无辜的。”

  “但我不这么想。”

  “自我看来,既然畜生自绝于人,那他就应该有自己和自己家人不被当人看的觉悟。”

  “要想洗清这个罪孽,那只能用全家性命来还。”

  袁熙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天空,悠悠道:“我无法想象,要是饶过他们,将来天下太平后的样子。”

  “那些屠夫的儿女,和被残害百姓的儿女,上着同一所义学,走在同一条街道上,然后对后者说,我阿父杀了你全家,但我是无辜的,你不应该记恨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你若是后者,会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天下太平,对后者来说,公平吗?”

  “最悲哀的是,这种景象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很大可能,那些受害者的儿女们也一同被杀光了!”

  他转过头来,面对杨凤,“你说说,这个太平盛世,凶手儿女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受害者反而只能在地下腐烂的太平盛世,这公平吗?”

  杨凤还是第一次看到袁熙面目如此狰狞,在她的记忆中,袁熙仿佛永远都是胸有成竹,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淡定,即使黑山之战中被自己刺杀的时候,也从未如此失态过。

  袁熙一步步走近,“其实我很感谢这个乱世。”

  “一个庞大的帝国,经过千年的时光,体内早已经充满了毒瘤脓血。”

  “历朝历代的天子大臣,对着这摊东西不敢动刀,生怕一个不好流血而死,只能缝缝补补,甚或外面裹层粉来粉饰太平。”

  “但大乱之世,却是个割去毒疮,放出脓血的好机会,这东西一直就在那里,朝代更替也仍是在那里,那此时不挖,更待何时?”

  “治死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建立新朝就是了!”

  “我还正愁找不到好借口呢!”

  杨凤喃喃道:“说到底,你不还是想当天子.”

  “没错!”袁熙张开双臂,一步步走近,“我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

  “但你想想,这样的做法,对于一个君王来说,真的有好处吗?”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不是应该收买人心,包括西凉兵这种好用的工具,未来将其变成自己手里的一柄刀吗?”

  “反正那些被屠杀的百姓全家都死了,剩下的人谁会去和西凉军过不去?”

  “我为什么要吃饱了撑的,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为死去的百姓做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

  “祸不及家人,我此举会彻底逼疯西凉军,将我的家人置于危险之中,我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

  “为什么?”

  杨凤不自觉道:“为什么?”

  袁熙又走近一步,面对面看着杨凤,两人距离只有一尺,杨凤气势已经完全被压倒,不自觉后退半步,“为什么?”

  袁熙站直身子,“为了公平!”

  “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但若不能清算那些罪孽,尽可能铲除这些恶行得根源,那即使改朝换代,也不过是给腐烂的尸体裹上一层华丽的寿衣而已!”

  “凭什么让凶手的后代也能过上好日子?”

  “那对于用生命迎来太平盛世的人们来说,公平吗?”

  “加害者不会感激,受害者心怀愤懑,这种问题再过数十年,数百年,还是会爆发,血仇,杀了祖宗先人的血仇,哪是这么容易消除的?”

  “清算不彻底,便是彻底不清算,恶人的后代迟早会反扑,也许是数百年,也许是数十年,那个时候,难道受害者的后代,要在遭受一次惨痛的经历吗?”

  袁熙缓缓把手举了起来,“所以这件事,我必须要做。”

  “身为君王,必须要替沉臣讨回公道,即使手上沾满鲜血,背负所有罪愆,子孙后代被报复乃至死绝,也必须要做。”

  “我若是不做,谁来做?”

  “难道留给后人去做吗?”

  杨凤不自觉又后退了一步,她擦了擦脸上的吐沫星子,艰难道:“但是开了这个口子.”

  袁熙断然道:“我挖的河堤,我来堵。”

  “堵不住,我便用自己的命去填。”

  杨凤缓缓把刀收回刀鞘之中,转身往外走去,袁熙出声道:“你要回去?”

  杨凤疲惫的声音传来,“弘农杨氏那位在屠城中生死未卜,我带走了义妹,让杨氏嫁入马氏,那这便是我的因果。”

  “不管怎么说,我也要去看看人是死是活。”

  等杨凤走后,袁熙身后的吕玲绮才松了口气,把手中短戟扔掉:“夫君说着痛快,但我却一直提心吊胆,这么近距离,她若是发难,妾真的护不住夫君。”

  袁熙也是擦了把头上的冷汗,“我知道,所以我才不退反进。”

  “想要说服她,只能用真话,稍微掺杂一句假话,我在她面前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吕玲绮哂道:“那夫君还留着她?”

  “不会真是看上她了吧?”

  袁熙长叹一声,“她是我的一面镜子。”

  “我若连她都不能说服,又怎么能说服我自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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