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走?”

  崔浩微微歪头,对黄金面具后面的小墨精问,眼神却瞅向欧阳戎。

  妙思本就只有“黄飞虹那样的壮汉的一个巴掌”大小,两手捧着方相面,一双眼睛从面具的一只窟窿眼里往外看人,略显滑稽。

  “反正你看着不老实,你是那副赝品唤来的吧,你好端端的,模仿小陶子字迹干嘛,伪造的和真迹一样……”

  妙思小脸板着,话语说到一半,欧阳戎忽然回头,瞧了眼身后树林。

  他当即抬起手,制止住了小墨精,收入袖中。

  “好了,你先回去,我处理。”

  欧阳戎收起方相面,下意识的塞进了怀中剑匣,旋即反应过来,刚刚崔浩已经教了他“桃源剑阵”和赝鼎剑用法,那副桃花源图,可以启用了。

  不过眼下没时间尝试。

  黄昏夕阳下,欧阳戎干脆左手戴着十八籽,右手拎着青铜卷轴,怀中抱着剑匣,继续前进,沿着江水往上游走去。

  眼下燕六郎还在带人收拾场面,他稍有时间,解决下要事。

  崔浩虚影默契跟着欧阳戎。

  二人继续走了一段路,白鲟“宛若空游无所依”的环绕他们身侧。

  崔浩也瞥了眼后方树林,那儿隐隐有一道紫色宫裙倩影尾随。

  崔浩笼袖前进,似笑非笑问:

  “你不等等人家?关心你呢。”

  欧阳戎目不斜视,脚步加快了些:

  “你先说你的。【匠作】上的‘雷罚’如何解开。”

  “好,说正事。”

  崔浩与欧阳戎一样,正过头,暂时没去管后方动静,微笑开口:

  “一个成文的法子,一个不成文的法子。”

  “先说成文的。”

  崔浩悠悠道:

  “龙虎山天师府,有一座莲花池,把【匠作】丢进去,洗干净就行。”

  “就这么简单?”

  “不过嘛。”

  “说。”

  “洗干净‘雷罚’,莲花池中的金莲龙鲤都得死,这可是天师府一代代张姓天师养了数百年的好东西,估计不会让你鼎剑投池,除非像今日一样,揍服他们。”

  欧阳戎有些无语。

  怎么说的和强盗一样。

  “那不成文的呢。”

  “不成文的?那就是自己去炼掉这份‘雷罚’,虽然‘雷罚’难缠,但是这可是世间少有的稀奇物,刚刚看到【匠作】上面的各色电弧没,这叫雷精游丝,平日里,一条雷精游丝,都是山上雷法炼气士难求的好物,收集十分不易,你倒好,有一池子的,不用真是浪费了。”

  欧阳戎摇头:

  “炼掉?可我不会雷法,不是道士。”

  “我也不会,那些太清道士擅长,其实你这副扛过雷劫之身,倒是很适合修炼雷法。五行炼气术中,雷法最贵,很多人求之不得呢……反正方法告诉你了,要么文,要么武,你自己想主意吧。”

  欧阳戎眉头微微皱起,低头看了眼墨家剑匣。

  ‘雷罚’时刻缠绕【匠作】,小家伙动弹不得。

  “按你说法,构建桃源剑泽,可以绕过‘雷罚’?像桃花源图和十八籽佛珠一样,调动鼎剑剑气,代替鼎剑真身?”

  崔浩微笑:

  “没错,【寒士】不是就藏在桃花源里吗,可世间谁知道桃源在哪,不过当年我不还是在三百二十座残存秃驴庙中,布了桃源剑阵,将它投影到赝鼎剑上?照常使用。

  “天下没人比我更熟桃源剑阵,教你的,算是一份绝世法门,你偷着乐吧。”

  他转头看了眼大江中央高出水面一部分的佛首肉鬓,淡然道:

  “虽然不知道这什么司天监是从何处偷学来我这套桃源剑阵,但是刚刚出手时,我瞧了眼,真是学艺不精。人力物力浪费一堆,你们这一朝,倒是奢侈豪横,是不是大一统了?大周嘛,此国号,遵循古制?”

  欧阳戎抿嘴,少顷点头。

  “多谢前辈。”

  崔浩遥望夕阳下金灿灿的江水,回头看了眼地面,没有影子,落日的余辉穿过了他外人不可见的虚影身体,洒在地上。

  他的虚影身体,也如同枯黄的落日余辉,渐渐黯淡,似乎下一秒就要沉入无尽的黑暗。

  崔浩忽问:

  “你是拿什么维持我的,方术士道脉的灵气?按道理,再怎么拖延,我也该走了。”

  欧阳戎不答,功德塔中,每分每秒都有功德紫雾消失。

  刚刚大战收官,他在九重天雷中,救了众人;此前又毁过大佛……一系列举措,让他耳边的清脆木鱼声络绎不绝。

  眼下没空去数暴涨了多少功德,反正不少就是了,够他悄悄维持降神敕令。

  不过有一说一,这功德紫雾确实玄奇,连崔浩都无法知晓。

  崔浩眼神意味深长的看着一脸平静的欧阳戎,颔首:

  “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吧,趁还有时间。”

  欧阳戎认真问:

  “归墟是什么?”

  “东极归墟,传说在东海,是世间所有水流的最终汇聚之地。对应,还有西极昆仑,是万山之祖……这是先秦炼气士们的说法,传说,归墟内有三座仙山,这也是那些海外方术士们出海寻找的玩意儿,传说上面有不老药,还能遇到仙人,仙人可抚顶授长生。”

  “这玩意当真存在?”

  崔浩微笑问:

  “刚刚那什么司天监的祖师爷,不是去过吗,还给那什么掌灯人传承留了一道传承禁制,倒是有趣。”

  欧阳戎问:“归墟内的东西很脏吗?为何引得天雷加重。”

  “谈不上脏吧,但肯定不干净,会有一些上古神话时代遗留的玩意儿……”

  他微微眯眼说:

  “你可以这么理解,所谓的归墟还有三座仙山,就像是一处水洼,池塘干涸后,幸存的鱼儿,全都挤在那儿……有些鱼是不能到水洼外面去的,会暴晒而死。

  “也就那些方术士疯子,喜欢往海外跑,好好的神州不待,跑去水洼,去寻求鱼儿们的长生不老之术,可那是人炼的吗,最后不人不鬼,不仙不妖。

  崔浩漂亮脸蛋上露出些轻蔑之色,朝欧阳戎道:

  “你记住,若无必要,不要出海。”

  欧阳戎点头,所谓神州,是这个时代的人对陆地的古称,算是一种地理中心的学说。

  此前三、四百年的南北朝鼎争,在史书上,也有“神州陆沉”的沉痛代称。

  “明白,有耳闻。”

  欧阳戎认真点头后,突然问了句:

  “‘儒生’是谁?”

  崔浩看了眼他,没有说话。

  欧阳戎迎着他视线,开口说:

  “是这么读吧,前辈刚见面时,为何突然提到这字眼?晚辈是像前辈的某位故人吗。”

  崔浩大步往前走了会儿,在欧阳戎锲而不舍的追问眼神下,才开口:

  “有点影子,认错人了。”

  欧阳戎几乎是立马反应过来,问出:

  “是什么影子?是晚辈的执剑人身份,还是那条奇怪的方术士道脉,亦或是相貌气质?”

  崔浩回头,面朝欧阳戎,笑着说:

  “聪明,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智多近妖。”

  他手指点了点欧阳戎,眼神有些欣赏之色。

  欧阳戎却目光不移,穷追不舍:

  “前辈是说,我和那故人一样聪明,还是只是单纯夸奖,转移话题。”

  不等崔浩面露无奈,欧阳戎已经再度开口,冷静分析:

  “这个‘儒生’故人,是不是走那条和我同样的奇诡的方术士道脉的?结合前辈后面如此熟悉这奇诡道脉、如臂使指来看,可能性最大,前辈初见时,是觉得我继承自那人,才有此问?”

  一番解析,如手术刀般精准。

  崔浩面上微笑不变,指了指后方小树林,也不知道是回答了还是没回答:

  “你小子这么聪明,怎么连矮小娘如此赤诚心意都看不出来?装傻充楞呢。”

  他竖指隔空点了点欧阳戎,似是怪罪的含笑语气: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当负心汉的读书人了,崔氏子弟若敢如此,得在祖祀门槛前受鞭刑,当年我立的规矩,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欧阳戎摇头:“前辈别转悠话题。前辈是与那人很熟?能否传授晚辈这条道脉的正统炼气术,晚辈也是阴差阳错入了此脉。”

  崔浩转过身,往前走,丢下一言:

  “不行,不传负心汉。”

  半开玩笑的语气,令欧阳戎直皱眉,不等他开口,崔浩忽然补充:

  “下次吧,这次没时间了,授你桃源剑阵,已经耽误许久,你还有其它要问的吗。”

  欧阳戎眯眸道:

  “下次吗,前辈是想再降神过来?”

  崔浩停步回头,朝欧阳戎摆摆手指,同样眯眼,微笑道:

  “我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

  欧阳戎看了看青年虚影的漂亮脸蛋,问道:

  “晚辈有什么能帮到前辈的?”

  “你怎知我有所求?就不能是我心善?”

  欧阳戎竖起一根手指,当着崔浩的面,摇了摇:

  “不论善恶,利益联结,方得长远。”

  崔浩看了会儿欧阳戎,叹息一声,也不知感慨什么。

  欧阳戎主动问:“前辈此前三问,问北魏,问崔氏,问黄历,崔氏排第二,对于氏族,是有什么未了心愿吗。”

  崔浩先是摆摆手:

  “什么未了心愿,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说到一半,他脸色瞬间切换为严肃,手指指着欧阳戎:

  “但是!今日遇到你这么个厉害年轻人,我得给那些不肖子孙们揽揽福了,招一位乘龙快婿,重振下门楣……话说,睡得有点久,我崔氏现在有适龄小女郎吗,得来一个个头高点、不爱掉小珍珠的。”

  欧阳戎本以为崔浩严肃正经,结果听到后面,有些无语。

  “前辈打住,能不能说正事。”

  崔浩笑了笑,慢条斯理道:

  “正事就是,我只剩十息了,那矮小娘忍不住要来找你讨情债了。有什么事,包括教你方术士炼气术,嗯,下次见面再说,你先把桃花剑阵消化掉,和你讲话很有意思,若不是确定你不是童子之身,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龙阳之癖呢,这下放心了。”

  “十息?”

  欧阳戎来不及吐槽,极速开口:

  “等等,下次如何唤你,我没你媒介。”

  崔浩不语,操控身体,撕下一张儒经书页,手指沾着肩血,三息写就。

  一纸血书,收入怀中。

  崔浩微笑道:

  “按这纸条上说的来,寻我遗物即可,这儿人太多了,我先走了,你慢慢忙……对了,差点忘了。”

  崔浩虚影消失前,收纸入怀的手掌,恰好碰到一根簪子,他像是想起什么,取出簪子,又探手从青铜卷轴中取出一只血淋淋断爪,上面有紫青色道纹,神秘瘆人。

  是宋嬷嬷的断手,不久前被崔浩借之抗雷前,扯下来的。

  崔浩在血书背面,潦草画了一道魁星符。

  符文射入断手中,神秘道纹如蚂蚁搬家,尽数离开断手,进入鸳鸯翡翠簪子中。

  翠绿色簪子装了满满的精妙道纹。

  “算是一件小礼物,那什么掌灯人传承,哈哈你拿去哄哄这矮小娘,可别再掉小珍珠了。

  “欧阳良翰,再会。”

  崔浩笑呵呵说完,虚影消失无踪。

  欧阳戎回过头,看见容真正缓步走来。

  他微微皱眉,望向主石窟那边。

  六郎是怎么办事的,把人放过来了,不是让他派人守着吗。

  容真已经走到欧阳戎身前。

  此刻,鸳鸯翡翠簪子已经恢复如初,欧阳戎还紧紧攥在手中,保持姿势,站在原地。

  他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手中簪子。

  容真自然也看到了,其实刚刚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也是她走出来的缘故。

  宫装少女青丝披散肩头,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复杂。

  “欧阳良翰,你对着我簪子,一个人躲起来自言自语做什么?”

  面对容真的凝视,欧阳戎张了下嘴:

  “我……”

  容真却自己转移了话题:“已经处理完了,你可以不用担心了。”

  他疑惑:“什么?”

  容真垂目,袖中小手,正在用手帕擦拭指间血迹。

  欧阳戎嗅到一股淡淡的新鲜血腥味。

  只听见手染鲜血、低头擦拭的宫装少女,轻轻嗓音传来:

  “让燕参军看守我们,无非是不信任。幸存女官中,宋嬷嬷的亲信,本宫已经帮你全部清理,剩下来的几个,都是我的人,嘴巴很严,只听本宫的……易指挥使那边,也是如此处理。”

  在欧阳戎的凝视下,容真移开眼神,清冷嗓音似是寂然的解释:

  “仔细想想,今日不管如何,都是你救了我们一命,在反贼屠刀下一次,在天雷中一次……你不在,东林大佛本也保不住,事已至此,不如一起想想如何给上面一个交代,欧阳良翰,你说呢?”

  儒衫青年,持簪沉吟。

  容真突然不开心道:“你别当哑巴了,怎么想的,直接说,本宫与易指挥使配合你就是了。”

  这时,燕六郎匆匆赶来。

  欧阳戎与容真一齐看去。

  燕六郎察觉到明府隐隐不满的目光,他假装没看见,抱拳禀告:

  “明府,俞老先生不在竹林,屋内留信一封,另外,还留了两物,留言说是分别赠给您与真仙郡主。”

  欧阳戎和容真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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