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在澜州的北部,处在锁河山以东,擎梁山以西的地带。

  这里的气候格外寒冷,以至于冬天十分的漫长,所以被东陆人称为雪国,入冬以后的晋北就是雪的国度。

  但晋北最美丽的季节并不是冬天,而是秋日。

  晋北因为地形相对复杂,缺少大块的耕地,但这里的木材储量却稳居东陆之冠,针叶林、劲松树、长青木、云桂林...

  在秋日的时候,无数的树木好似在一瞬间换了颜色,美不胜收。

  所以晋北的国都被取名为‘秋叶山城’。

  陆泽来到晋北的季节恰逢落叶纷飞的秋日,马蹄踩在藏于密林间的官道之上,风吹刮着两旁的树梢跟落叶,从黑色铁骑的铠甲之上滑落。

  雷心月将脸上挡风的面纱拉到白皙的脖颈处。

  新婚少女的脸上难掩雀跃之色。

  尽管在金帐王城的婚后生活相当惬意,但她内心深处还是思念着自幼长大的晋北,想念着秋叶山城里的美妙风光。

  雷心月低声开口道:

  “每年都会有不计其数的木材沿着销金河顺流而下。”

  “所以在晋北的密林里有着被强行打通的通道,上次蛮族七万铁骑就是沿着那条通道南下东陆,但是现在再想沿着澜州去到中州,肯定就不会如去年那样容易。”

  陆泽替她将面纱给拉了上去。

  原本他是更想要带着车驾前来晋北,但无奈雷心月更想要骑马回家,而不是端坐在大君的王驾当中,摆着很大的排场。

  陆泽将他的大阏室紧抱在怀里,用黑袍裹紧着她的身体。

  陆泽轻轻笑道:

  “同样的招式,当然只能是在第一次的时候才能起到效果。”

  “晋北是澜州北面的门户,这里是东陆最北,承担着防备潍海对面的羽人的责任,是大胤朝守御外敌侵袭的屏障。只是在皇室眼里不受重视。”

  究其原因,是澜州和王域所在的中州之间的交通不太通畅。

  中州和澜州连接的唯一通道——晋北走廊。

  这条走廊从地理上说,仅仅是个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狭小平地,封闭而又狭窄,难以供大军在短时间之内通过。

  所以,天启城的大胤皇帝,就很容易忽略掉在澜州北面的晋北国。

  直到去年。

  蛮族大君在东陆殇阳关搅弄风云,晋北的出云骑兵成为了蛮族最重视的盟友,东陆诸国们终于提起了对于晋北的重视。

  半日之后,蛮族斥候回禀消息。

  晋北侯派来接驾的仪仗,已等候在五里之外。

  相较于陆泽他们这两百余骑军的‘寒酸’,雪国的主人给女儿还有女婿准备的接驾仪仗就要盛大太多,红绸跟丝缎在漫天飞舞,欢庆的丝竹之声奏着悦耳旋律,貌美女使都在端着华贵的装饰。

  为首的是位中年男人。

  “小叔!”

  来人是雷心月的小叔父、晋北侯雷千叶的亲弟弟,雷千木。

  这位在晋北军中素有威望的千木将军,身着银丝锦袍,在见到雷心月之后脸上露出抹慈爱神色,男人看着侄女脸上的笑容跟那明媚多姿的脸颊,他便知晓在嫁到草原后的心月,过的还很不错。

  而后,人们齐齐对着陆泽行礼。

  陆泽笑着扶着准备见礼的雷千木,而后对着众人摆了摆手:

  “这可不合规矩。”

  “我只是个来回门的女婿。”

  不久后,仪仗队的丝竹声更盛。

  数千人浩浩荡荡,他们簇拥着晋北的心月公主跟她的厉害夫婿,缓慢行驶在官道之上。

  陆泽跟雷心月共骑一马。

  道路两旁围着观看的晋北百姓。

  在一个多时辰之后,陆泽才隐隐看见了秋叶山城的大致轮廓。

  山城秋叶坐落在擎梁山腰之间,澜北常年多雪,所以一年之中的秋叶山城至少有一半时间覆盖在雪中。

  这里是永远的雪国。

  山城前分布着无数的阶梯窄巷,山石和林木被精致地结合在一起,但是整体的建筑风格却并不是严格遵循着东陆建筑体系,隐约之间竟还有着潍海对面宁州羽族的风格。

  传说在千年之前,羽族最强大的时候曾经攻入到过东陆,那时候的华族和羽人不断变换着对秋叶城的统治地位,所以建筑风格也在两族之间不断的摇摆起来。

  陆泽下马,而后在众人欢呼声里将雷心月给抱了下来。

  他们两个人牵着手,抬步登上台阶,一步步走向了秋叶山城的正门。

  晋北的主人雷千叶,就站立在台阶的最上方。

  雷心月的模样与她父亲眉宇间十分的相似。

  雪国白虎雷千叶在年轻的时候风姿绰约,即使在多出美男子的晋北,也是难得的好看,女儿雷心月完美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心月殿下在秋叶山城里是无数晋北贵族子弟们痴迷青睐的绝世佳人。

  可惜,现在的佳人已做人妻。

  雷千叶先是看着女儿,温声的对着她说了几句话,而后目光落在陆泽身上,雪国白虎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陆泽见礼,道:

  “岳父大人。”

  “大君不必多礼,先入城吧。”

  秋叶山城的内部简单、别致、宁静、纯美。

  这里被称做晋北奇观。

  所有晋北人都向往着山城的风光,跟东陆诸国的国都风景完全不同,无数火红的树叶悬挂在树枝之上,美轮美奂,好似在燃烧着的云朵。

  女婿回门,难逃被灌酒的命运。

  但一来,陆泽身边的亲卫们个个都是喝酒好手,这些蛮族大汉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相当强横的替陆泽喝了大半酒水,二来陆泽自己酒量更是厉害。

  所以哪怕大厅内的人都醉醺醺的不省人事,他的眼神依旧澄明清澈。

  这场回门宴,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在房里的雷心月因为担忧着陆泽,特意来到侯府大厅里查看情况,当看见自己小叔都趴在了桌子上面,夫君竟还是安然无恙的在吃着菜后,她捂着嘴,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时的大厅里只有老丈人跟女婿还保持着清醒。

  主座之上的雷千叶缓缓起身,对着陆泽说道:

  “出去醒醒酒吧。”

  “外面那小姑娘,陪着你爹跟你丈夫一起走走吧。”

  雷心月抿着嘴,笑着点了点头。

  而后,他们三人便来到了侯府后面的花园。

  那里是片清淡的紫红色海洋,种植着晋北最为常见的紫琳秋,成熟期的花株齐腰,形状似四瓣蝶翼,花瓣纤薄,味香而不发散。

  雷心月挽着陆泽的胳膊,宛若小家碧玉的妻子一样:

  “这是紫琳秋。”

  “花期短,但生命力顽强,易活易开。”

  “花期可至仲秋时分,遇寒则花期会更短,每年秋天,家里后花园的所有紫琳秋都会盛放。”

  雷心月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说这是她母亲当年最喜欢的花朵。

  陆泽轻抚着妻子的手。

  在前面的雷千叶忽然转过头来,笑道:

  “你母亲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会对她这个新姑爷很满意。”

  “嗯...我也这么觉得。”

  父女二人齐齐的笑了笑。

  气氛变得轻松。

  三人来到亭台。

  雷心月满头青丝已经被盘了起来,她玉手轻点茶壶,亲自煮着醒酒的热茶,尽管知晓父亲跟丈夫这时候的思绪都十分清醒。

  两人的话题很快便落在了宁州的羽族上面。

  因为蛮族跟晋北对于宁州的扫荡不久之后就会拉开大幕。

  雷千叶喝着茶水,轻声道:

  “在风炎皇帝当政时期里,东陆和宁州羽族缔结盟约。”

  “这份盟约因为羽皇羽青岚的长寿而得以延续,因此人羽之间平静了五十多年的时间,纵然胤朝的皇帝已经换了好几个,彼此也相安无事。”

  “但是在羽族太子英年早逝、羽皇忽然毙命龙璜树中后,宁州便乱了起来,那时候的晋北成为了殃及池鱼里的鱼。”

  对晋北国的百姓来说,和羽人之间的对抗是一场漫长的劫难。

  因为羽族的骚扰,晋北北部大批的渔民和沿海的村民流离失所,国主秋氏又无所作为,很多流民在找不到生路的情况下被迫做了强盗山贼。

  陆泽闻言,微微颔首,道:

  “听说晋北五虎之首古月衣将军,便是因为剿灭山贼而在军中闯出名声来,好像还留下来了‘月衣夜谈’的美谈。”

  “是啊,只是那战报是我让人在军中渲染出去的。”

  雷千叶的声音轻缓。

  最真实的战报并不是古月衣三箭定贼寇的美谈,而是他所在的营队全军覆灭,只剩骨架和头颅的战友,古月衣最后将羽箭射入到了贼寇首领的脑袋上,只有他自己活了下来。

  当晚的真相已经被埋在故纸堆都找不到的地方。

  唯有惊艳一箭的传说在市井之间流传,令无数年轻的晋北军士敬仰。

  雷千叶放下茶杯,他的目光落在陆泽身上。

  所有的英雄、枭雄、名将貌似都会有着段难堪的过去,哪怕是他雷千叶,身上都背负着‘叛主求荣’的污点。

  那,这位年轻的蛮族君王,他在过去都经历过什么呢?

  “古月衣心里有着仇恨,所以他会是晋北这次出征宁州的统帅。”

  “但是在宁州森林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雷千叶愿意将身家绑定在他女婿的身上,可身为晋北主人的他也要为晋北的兵士跟百姓们去考虑。

  陆泽如实告知了岳父大人,关于宁州最详细的情况。

  “翼族后裔,翼霖,这是被辰月阴部大教长华碧海扶持起来的新星。”

  “还有就是当初刺杀羽皇、发动宫乱的真凶,陨武神风素弦,戴上了羽族大司祭的面具,掌管着圣地的权柄。”

  “以及刚刚回到宁州森林没多久的宫羽衣。”

  三方势力,共同角逐。

  其中最强大的势力并不是根深蒂固的陨武神。

  而是那位年轻的羽族后代,翼霖。

  只能说辰月的能力在混乱的宁州得到完美体现,单单只是一位大教宗就扶持起来具备野心的年轻人,让他在宁州得到了近乎一半城邦首领的支持。

  “所以,寻找其中一方势力,进行拉拢跟扶持,才是最好的结果。”

  “而你选择的,应该并不是这三方势力。”

  雷千叶看得很清楚,他知晓这个时候最好的结果并不是举兵强行攻伐宁州,因为这会让整个羽族人都团结起来。

  杀掉一批、拉拢一批、收服一批。

  这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陆泽点头:

  “我选择的是我的那位朋友。”

  “她,会是羽族新一代的皇。”

  雷千叶目光深深看了陆泽一眼。

  而后他提起来了关押在山城天牢里的那位老人,那是名跟随晋北大军秘密回到山城的囚徒,被无数锁链紧锁,身上沾染着的浓郁鲜血令人根本就看不清他苍老的脸。

  这天晚上。

  陆泽跟雷千叶来到了天牢。

  这里是秋叶山城的西北角,四下空空旷旷,没有种植任何的树木,也不许平民居住,找不到可以隐蔽的地方。

  天牢内管理森严,需要拿出特别手谕才能进入天牢。

  但是当雪国的主人进入其中的时候,并不需要任何手谕,天牢的四道大门陆续在雷千叶面前被打开。

  “四道门代表着四种不同的犯罪等级,越往里走,所犯的罪就越重。”

  “你让古月衣押送来的那个囚徒,就待在最深处。”

  牢中关押的大多都是澜州各地的重犯,还有便是从北海擒获的羽族人。

  许久后,陆泽他们才来到最深处。

  宽重的精铁栏杆将狭小的角落围堵起来,被关押着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缓缓抬起头,身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的声音。

  “蛮族大君。”

  “为什么不在殇阳关就杀了我呢?”

  老人声音极其沙哑,好似铁钎在沙石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声音一样难听。

  陆泽面无表情回道:

  “翼天瞻。”

  “因为你还有作用,除却天驱宗主的身份,你还是羽族的天武者。”

  翼天瞻并没有死去。

  尽管现在外界的人都以为他已经跟东陆名将们一起死在了殇阳关,只有寥寥几人才知晓,蛮族大君让晋北的人将翼天瞻给带回了秋叶山城。

  “羽然她已经回到了宁州森林。”

  “她没有按照你的安排继续留在宛州,是因为她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她是前任羽皇羽青岚在世上留下的唯一子嗣。”

  “属于她的使命,是躲不开的。”

  ......

  宽阔的宁州森林里,寂静的落针可闻。

  只有空气里在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证明着这里在不久前发生过一些事情,血迹沾染在草地、树梢以及更高处的树干之上。

  那是鹤雪的血。

  因为从高处望去,血迹是从高空之上散落下去的,只有真正的羽族武士才能够在七月七以外的时间,飞翔在宁州森林当中。

  “大君。”

  “宁州的杀戮已经开始。”

  鬼弓将宁州消息送入到了还住在山城里的大君耳中。

  翼霖跟大司祭的厮杀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原本处于劣势的大司祭,终于是收获到了他的盟友,从东陆下唐而来的宫羽衣,以及她背后代表着的下唐力量。

  百里景洪这些年来对宫羽衣确实有着感情,再加上他那颗想要跟北陆结盟的心并没有破灭,他想要帮助自己的女人成为宁州羽族的皇。

  “但是这三方势力,如今都在追杀那位叫做羽然的姑娘。”

  “如果不是有鹤雪出现帮助了她,恐怕...”

  鬼弓斥候快速消失。

  陆泽身后的屏风里,消瘦许多的翼天瞻从里面走了出来,老人面无表情,只是衣袖里面的双手已然紧握起来,青筋尽显。

  陆泽笑了笑:

  “只忠心于羽皇的鹤雪团,看起来里面的人并不是全部都被蒙蔽。”

  “至少还有人能够认出来羽然的皇室血脉。”

  羽人最重视血脉。

  而且他们的血脉能够通过种种迹象表现在各自外表之上,血统越是纯净和高贵的羽人,发色也就越淡,皇室当中只有金发跟银发才是最纯粹的羽族血统。

  很快。

  那把在蛮族彤云大山修好的长枪,便被快马送到了秋叶山城。

  这是杆八尺长枪,枪杆质地柔软,由桦木制成,枪身银白,枪名枫花。

  翼天瞻再度握紧了他的枪。

  这位曾经的羽族天武者,要回到他的故乡去。

  去毁灭,去拯救。

  “我重新握住了枪。”

  “但同时,我也成为了别人手里的枪。”

  “天驱的荣光彻底消散,苍溟之鹰已经死去,活下来的是翼天瞻·古莫·斯达克,我要战死在自己的家乡。”

  ......

  陆泽看着翼天瞻消失在了面前。

  不久后,雷心月来到了屋子里,晋北的秋天过去的很快,雷心月已然披上了黑色的华美貂袍,看起来更显新婚美少妇的气质。

  “难道就这么轻易让他走了吗?”

  陆泽将雷心月揽于怀里,轻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手搭在那纤细若杨柳一般的腰间,感觉后者的身段变得越发雍容起来,少女的气息渐渐消退。

  “当然不是,他是去送死的。”

  “宁州的火会越烧越大,其实所有人都知晓我们瀚州这头凶虎就待在宁州的旁边,可每个人都已经停不下各自的脚步。”

  “如果让西门来说的话,这个就是宿命啊。”

  雷心月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她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看着陆泽,闭着眼睛的女人轻声道:

  “那,你的那个朋友呢?”

  “她啊,她是羽族最后的姬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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