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上,由五条五六百料的大船组成的船队,正排了个横队,穿过白茫茫一片的雨雾,顺流而下。

  这五条大船,都是在江河遍布的湖广大地上很常见的运粮大船,经过了加固改造,使之能够上阵杀敌。

  每条船上,两舷都竖起了宽大厚重,可以抵挡鸟枪子弹的大木盾,木盾上开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孔洞。

  一部分较大的孔洞中探出的是一支支长桨,波动江水,给顺流而下的大船又加了把劲儿。那些桨手都年轻力壮的汉子,这样阴冷的天气还打着赤膊,肌肉贲突,已经梳起了发髻的脑门上满是汗水。

  而另一部分孔洞则是射击孔,从孔洞中探出的是一根根黑洞洞的枪管,看这枪管又粗又壮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寻常的鸟枪,而是威力颇大的斑鸠脚铳!因为天上还下着雨,为了防止雨水打湿火药火绳,这五条大船的舯部还架上了用来遮挡风雨的船篷。

  船篷之下,除了桨手和火枪手之外,就是跳帮作战的精锐兵将。

  临江水战,披不了重甲。这些精锐兵将,人人就是紧身短打而已,脚上蹬着轻便的草鞋,兵器防具就是一柄腰刀,一面不大的藤牌,外加一柄柄长两尺多的小斧子——这种斧子的斧头很小,重量也不大,但却是近战破甲的利器,一斧子砍结实了,甭管披什么甲,都得落一个重伤!

  而且这种斧子还可以用来砍断捆扎浮桥的绳索,还可以丢出去当飞斧使用!

  居中一条船上,两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军将只是站在船头。其中一人正是李自成的侄孙,大顺奉天军的继承人李来顺。另一人上了些年纪,姓胡名一枪,是个“闯二代”,父亲曾是李自成的护卫,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是殉了大顺江山。而他打小就在夹山寺长大,虽然剃了光头装成和尚,但也和李来顺一样,不好好念经,只是苦练武艺,使得一条斑鸠脚火枪,枪法十分了得,号称百发百中!

  由于夹山寺就挨着澧水,周遭遍布溪流,所以李来顺和胡一枪这一批“闯二代”都通水性,有些人还学了驾船行舟的本领。

  现在借着雨雾掩护悄悄航行在长江上的这五条大船,其实就是夹山寺所有的商船——夹山寺有那么多和尚要养活,光靠李自成的积蓄坐吃山空是不行的,靠寺庙所有的土地也收不了几个租子,所以李自成很早就命人置办了商船在澧水岳州之间做买卖,有时候也会跑一跑长江。

  而和李自成做买卖的下家,通常也没什么好人,不是洞庭湖的水寇,就是长江上的悍匪.所以李来顺、胡一枪这批夹山寺的“闯二代”们对于跳帮水战并不陌生。

  在李自成以李奉天之名东山再起之后,又有不少长江和洞庭湖上的好汉来加盟,这会儿跟着李来顺、胡一枪一块儿去偷长江浮桥的战士中,就有一半是江湖水寇出身!

  这可真有点出乎鄂扎那个赌徒王爷的预料了,出身黄土高原,当了半辈子流寇的李自成居然修了水贼的技能。

  虽然不知道李自成点了水贼技能,但是赌徒王爷鄂扎还是在沙市口浮桥这边布署了防御。

  雨幕水汽之中,当五条奉天水军的战船转过一道江湾,突然显现出来的,就是一座桥面上有一队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全副武装的八旗兵正在巡逻的巨大的浮桥!

  那些八旗兵也没想到会有五条大船穿过茫茫一片的雨雾,突然出现在江面上,不过他们的反应还是挺快的,一阵骚乱之后,号角声就穿过雨幕,骤然响起。

  而在另一头,李来顺也嗔目大喝:“加一把桨,撞上去!”

  随着李来顺一声令下,他所在的舟船的桨手就开始奋力扳桨,船头立即分出两道白浪,一下速度就提了上来,猛地向前方的浮桥冲去!

  而李来顺又往边上一闪,然后扭头对胡一枪怒吼:“一枪!射他娘的!”

  胡一枪这时候已经缩回了船篷之下,还架好了一支点燃了火绳的斑鸠脚火枪,并且找准了目标,听见李来顺的命令,就一边扣动扳机,一边大喝一声:“中!”

  “呯!”

  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一名正挥舞着腰刀指挥手下布防迎战的八旗兵的小军官的头颅,就像是烂西瓜一般炸开,红的白的灰的物事四下飞溅,整个人当时就不行了,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好像被雷劈一样,四肢抽搐着扑倒在了浮桥上。

  “换枪!”一击得手的胡一枪马上吼了一声,然后把手里打空了子弹的斑鸠脚火枪往后一丢,立马就有人接住,随后又一支装好了子弹的火枪递到他手里面。他二话不说,接过火枪又架了起来,对准了另一名正在哇哇乱叫的八旗兵,又是当头一枪,正中那个八旗兵的肩膀!

  果然是百发百中,一枪毙命!唔,斑鸠脚枪的弹丸重达一两,轰在肩膀上就是个碗大的窟窿,什么盔甲、皮肉、骨头都给你轰碎了!血管当然也断了,鲜血跟个喷泉一样往外飙,那个八旗兵疼得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那真是求生不可能,求死等一会儿还不如脑袋上挨一枪痛快呢!

  “呯!呯!”

  在胡一枪打死了两个八旗兵后,另外两条大船上的奉天军神枪手也打响了手里的斑鸠脚火枪,随即又有两名八旗兵应声而倒!

  零零星星的枪声不断响起,浮桥上的八旗兵则不断中枪而倒!这火力虽然不怎么密集,但是却持续而精准,没过一会儿,浮桥上面的八旗兵就已经被打得“尸横遍桥”了!

  而他们却没什么有效的反击手段。

  现在正下着大雨,他们顶上没有遮雨的棚子,火枪当然打不响甚至连火绳都点不着!

  他们的弓箭倒还是能用,但他们在雨中巡逻了很长时间,携带的满洲弓的弓身都吸足了水分,弓弦松软,射出的羽箭都软趴趴的没有什么力道,连奉天军战船顶上的船篷都扎不透。

  虽然奉天军在这一轮交火中占尽上风,但是斑鸠脚火枪和弓箭之间的较量却没有持续太久,在合适的水流和船桨的共同作用下,五条大船很快就靠近了横亘在长江上,由百十条舟船加上木板拼成的浮桥,然后就重重撞了上去!

  “篷!篷!篷”

  几声巨响传来,压过了水声,压过了清军报警的金鼓号角声,也压过了岸上、桥上清军的惊呼呐喊之声!

  这五条木船为了今天的这一撞,都进行了一定的改装,原本平整的船头上安装了青铜铸造的撞角。撞角犹如刀刃一样,猛地切入了浮桥。

  被切碎撞碎开来的木屑漫天飞舞,整座浮桥都被撞得剧烈摇晃起来,正靠近五条战船撞击处的一百多名八旗兵,甚至来不及趴下抓住木板,就被震得弹起好几尺高,然后手舞足蹈地飞落进了滚滚长江.他们可都穿着颇为沉重的布面铁甲!落水之后根本浮不起来,只是拼命挣扎了几下,就直往下沉,连个泡都不冒了。

  距离稍远一点的八旗兵虽然没有被撞落进长江,但也都没法站稳,全都摔倒在滑溜溜的浮桥桥面上,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桥上的人被震得落水的落水,摔跟头的摔跟头,船上的人却都早有准备,在撞击发生之前,都已经紧紧抓住了甲板上的绳索,然后除了火枪手之外所有的人,都抄起盾牌,举起斧子,嗷嗷叫着如“猛虎下船”一般,跳下船头,上了浮桥,挥舞斧子,对着东倒西歪的八旗兵就是一顿乱砍。

  这五条大船上,包括桨手在内,都有一百余名战士,现在除了火枪手继续在船上打黑枪,其他人都抄家伙跳上浮桥砍人了,一下子就冲下去四百多号人!

  李来顺也举着斧子冲下来船头,先是一斧子劈死了一个挣扎着爬起来的八旗兵,然后就是一声怒喝:“杀鞑子为了死在山海关、茅麓山的先烈们报仇啊!杀!”

  已经冲上,和还没有冲上浮桥的奉天军战士们顿时被激发起了斗志——他们本来都是妥妥的“二代”啊!

  大顺都已经得天下了!

  他们这些功臣之后那还不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可是被这些可恨的鞑子一搅和,苦日子过到现在。

  这个鞑子怎么不可恨!

  所有的奉天军战士都吼声如雷,在浮桥上开始了一边倒地杀戮!

  “杀光狗鞑子,把大顺的江山抢回来!”

  唔,还要抢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在沙市口浮桥遇袭的时候,湖北巡抚张朝珍正率领着自己的抚标守在沙市口商埠内,忧心忡忡地等着前方的捷报.鄂扎是个赌徒王爷,但他并不是赌徒。他家原是明朝的广宁驻军,跟着孙得功一起投了大清朝,隶籍正蓝旗汉军,奴辈虽然挺高的,但也算不上八旗亲贵,世职也就是云骑尉。可以爬到如今的湖北巡抚,那真是每一步都兢兢业业,就是这样也难免会背个黑锅或是一点小过错挨一顿狠批。

  对于鄂扎的“一把定胜负”,他是非常反对的.赌赢了功劳全是鄂扎的,赌输了他也得跟着倒霉,他不反对才怪。

  可是他反对管啥用?

  康熙自己是个小孩子,他最信任的也都是一群年纪比他大不太多的满洲权贵,别说他一汉八旗老爷子,就是需要满洲宿将,也不见得有多受信任。

  所以张朝珍就只能在得到鄂扎命令后,带着半数的标兵到荆州来替鄂扎看家——荆州的主力都已经被鄂扎带走了,只剩下少量的旗兵和从各地抽调来的零零碎碎的绿营兵,拢共就不到两千五百人,其中张朝珍的抚标就占了半数。

  就这么一点人,还被他分了三部分,一千人守荆州城,一千人守着浮桥南岸的桥头堡——张朝珍非常担心李自成会抄后路、断浮桥,倒是给他猜着了。

  不过他却没猜到李自成一个陕西土老冒现在也会打水战了,不从陆路来袭击浮桥南岸的桥头堡,却从水路直接进军打浮桥。

  而守卫浮桥的则是他的标兵一部和荆州都统巴布尔派给他的一个佐领的八旗兵.总共也就是一千人上下。

  在李来顺等人来袭时,正好轮到那些八旗兵巡逻,没想到全都栽在那些憋着一股子邪火的顺二代手里了。

  得到底下人报告的张朝珍都蒙圈了!

  敌人从水路打来了,大半个佐领的八旗天兵已经完了,浮桥已经被占了!大半个佐领的八旗兵可有一百多小二百呢,转眼就灭了,那敌人有多少?一千?两千?

  他手头就只剩下一千几百人,又要守沙市口,又要守荆州城,还要复夺浮桥.

  这怎么可能够用?

  既然不够,那就要有个轻重缓急了!

  王爷自己要豪赌的,输了也不能砍他的脑壳啊!

  可万一荆州城丢了.那他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一想到这里,他赶紧吩咐道:“快快,快回荆州城闭门死守!”

  底下人一愣:“抚台,您说要守哪里?”

  “守荆州啊!荆州是朝廷在湖北的根本,万万不能有失!”

  “那,那江南的王爷怎么办?浮桥一段,王爷的退路可就.”

  这人的话说到这里就很识趣的停了,因为他已经看到巡抚大人恶毒的眼神了。

  看见底下人不言语了,张朝珍又说:“快,快去给宜昌、荆门、襄阳等处的总兵、副将下令,告诉他们荆州危急,王爷后路被截,让他们马上带兵来荆州汇合!”

  汇合的意思.当然就是向我靠拢了!

  张朝珍现在非常担心李自成的人在夺取浮桥后渡江来打荆州!

  李自成有两万人马,荆州城满打满算就一千多守军,就算把八旗兵能打的家眷都拉上城头,也不见得凑的出三千。

  两万对三千.守不住的!

  所以他必须得集中兵力!

  至于吴应熊会不会出夔门偷袭宜昌.就不在张朝珍考虑之中了。

  雨幕当中,一支人数上万的大军,正在大巴山的崇山峻岭之中,弯弯曲曲地前行。

  这就是吴应熊亲自率领的偷袭襄阳的精兵!

  在这场大豪赌之中,大清这边所有的人,都轻视了吴应熊这个“大狗熊”,大狗熊.也是熊啊!况且,吴应熊还是一只会出千的“千熊”。

  因为大清的襄阳镇总兵杨来嘉一早就暗通吴应熊了,所以他完全知道鄂扎的军事布署!

  而且,从夔州到襄阳的这一段山路,也都是由杨来嘉的兵在看守。

  所以吴应熊现在率领一万大军通过崎岖复杂的山地偷袭襄阳,基本上也没什么风险.说实在的,就是在出老千嘛!

  另外,即便那个从延平王府叛到大清这边的杨来嘉脑抽了,要当大清忠臣了,凭他一个总兵手下的两千镇标,还能对付得了吴应熊亲率的一万吴家精锐?

  这可是打得岳乐跳江,逼得康熙亲征的精兵!

  杨来嘉要有那能耐,还当什么汉奸?帮着郑成功打下南京,建立郑家王朝(这是应该的),他不香吗?

  而且,吴应熊也不觉得鄂扎能赌赢李自成——他早就把鄂扎又渡江偷袭的事情通报李自成了,李自成那么老的狐狸要能上当,那就不对了。

  所以这一把,吴应熊那就是出了老千做了局,要一把坑光鄂扎在湖广的身家,输得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既然输不了,那他当然要好好表现一下,所以他也不派手下的大将带兵,干脆自己上了,领着一万精兵,在崎岖蜿蜒的烂路上,用急行军的速度前进。哪怕现在下着雨,他也不曾放慢脚步。

  吴应熊这次可是自己亲自走路的,就见他拄着一根拐棍,还依着儿子吴世璠教给他的法子打上了绑腿,艰难地在山路上面行进。周围全身士兵,大家都看着这位胖乎乎的世子爷一尺一尺的用脚量着这山路,大家的脚步就不禁加快了几分。

  吴应熊的儿子吴世璠也参加了这次偷袭,他带着他的那一队燧发枪兵和一队从忠州叫来的马家白杆兵走在最前面,无论是燧发枪兵还是白杆兵,都是习惯走山路的山民组成的,大巴山的山道虽难,却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就在李来顺夺取沙市口和荆江浮桥的时候,吴世璠领着的队伍,已经悄悄开入了襄阳府隔壁的郧阳府境内了

  现在,熊,要一熊惊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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