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骤降,墨云弥天。

  荒山野岭间,一座残庙成了唯一栖身的地方。

  篝火闪烁,飘红的火光映照着残破的四角,蛛网堆结,厚厚的灰尘落满了泥像,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粪便的骚臭味儿,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根发黑的骨头,枯草下更是残留着没散尽的血腥气。

  一行四人,尽皆行走江湖的劲装打扮,围火而坐,一手按刀,一手小心警惕的吃肉饮酒,角落里还有几匹健马在低头吃着草料,各自戒备。

  庙外雨势磅礴,天昏地暗,昏黄的天色仿佛泥染,连带着颗颗雨滴都像是变成了泥汤一般。

  想是觉得气氛压抑,当中一名青面黑衣的瘦高汉子忍不住笑赞道:“还是令大哥厉害,甭管那’飞天毒龙‘再能耐,哪怕逃到这边荒,照样难逃一死。”

  汉子目光游走,落向另一名汉子的腰间,那里系着一个包裹,沁着血色,轮廓如球,正是那“飞天毒龙”的首级。

  这飞天毒龙真名无人得知,盖因在南边做下几场大案,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凶名赫赫,而且还得罪了士族,被人发下重金悬赏,走投无路,是故才逃入边荒。

  仅仅是一颗脑袋,便价值三十万两赏银。

  而那位被唤作“令大哥”的汉子闻言笑笑,温言道:“呵呵,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多亏了弟兄几个援手,令某铭记在心,待出了边荒,咱们共分赏钱!”

  此人貌有三十,身骨挺拔,面相儒雅,但脸颊边的刀痕和眉宇间的风尘又带出一股子江湖气,按刀而坐,平坦的额头在火光下泛着一团光华,舒眉朗目,瞧着让人很是舒服。

  听到他作出许诺,几人笑容更甚。

  大汉名叫令飞云,说起来只是一个声名不显的小人物,在这“边荒集”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慕侠重义;据说祖上还曾是风光过,可惜家道中落,便干起了这捉贼拿赏、刀口舔血的营生。

  而这一次,也是他接的最大一单生意。

  看着庙外的雨幕,令飞云瞧得有些入神,忍不住叹道:“可惜了这大好江山!”

  他虽声名不显,默默无闻,但一路行来,看着眼前的乱世,也还是心绪浮动,久久不平。

  “令大哥你又来了,咱们有今天没明天的,想那么多干什么,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领了赏钱,找个有酒有肉有女人的好地方,好好享受享受。”

  有人调笑着接了一句。

  “没错,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女人,等领了赏钱,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哈哈哈……”

  “令大哥你还想这些做什么,你令家当年也算北方望族,结果只因过江晚了一步,便沦为寒门,一蹶不振,要我说管他娘的谁生谁死,咱们只求醉生梦死,怎么舒坦怎么活。”

  一人开口,剩下的都跟着附和起来。

  令飞云听的失笑,他瞧着庙外的苍茫天地,讷讷道:“是啊,咱们这些小人物又能做些什么,想当年’邪帝‘墨夷明何等惊才绝艳,被誉为魔门数百年来不世出的奇才,横行北方,更是辅“武悼天王”冉闵称帝,’杀胡令‘一出,屠灭胡族,不照样功败身死了么。”

  他正自感慨,身旁一声惨叫起的突兀。

  却见适才还有说有笑的青脸汉子已换上一副阴森冷笑,退出老远,而另外两人早已倒在了血泊中。

  他心头一惊,神色大变,失声道:“伱……”

  正想起身,令飞云突觉手脚酸软,又软倒下去。

  酒水里有毒!!!

  他躺在地上,身体还在挣扎,脖颈青筋暴起,用一种既悲伤又愤怒的语气哑声道:“咱们可是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异姓手足的结义兄弟。”

  青面汉子伸手解下他腰间的头颅,放在手中掂了掂,满意一笑,然后垂着一双阴狠的三角眼,不以为然地道:“异姓兄弟?呵呵,在这边荒集里咱们看到的手足相残还少了?亲兄弟都能下手,师徒反目,夫妻相杀,父子都能相残,你怎么能相信兄弟啊。”

  他得意大笑,语气顿了顿,又十分复杂地接着道:“二十万两,一个人独吞,总好过四个人分,而且我可不想再过刀口舔血的勾当,尝过吃喝,睡过女人,我现在只想要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想再看那些士族们的脸色行事,被人吆五喝六的使唤来使唤去,活的比他妈狗都不如。”

  令飞云望着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两名弟兄,绝望痛快的闭上了眼,苍白的嘴唇翕动片刻,然后很是疲倦地断断续续道:“那你……动手吧。”

  青面汉子没有犹豫,刀尖一送,已没入他胸膛。

  一股剧痛袭来,令飞云但觉喉舌间涌出一股腥甜,鬓角已冷汗涔涔,脸色也在发白,身体还在抽搐。

  青面汉子看着自己大哥临死挣扎的模样,脸色也有些白,只出一刀,便慌张无比的牵过一匹快马,飞掠入雨中。

  “轰隆!”

  电照长空,惊雷滚滚。

  斑驳的泥像睁着一双残损的佛眼,透过那垂下的蛛网,一言不发的注视着脚下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一幕。

  令飞云眼前的天地已在发黑,气息也在微弱,窒息的痛苦令他整张脸都变得狰狞起来,但紧绷的身体很快又像泄了气一般,大睁着双眼。

  若无意外,今日他难逃死劫。

  这也是绝大数江湖人的归宿,善终者无几,何况还是在这命如草芥,卑贱如蚁的世道。

  而令飞云唯一能做的,便是合上眼。

  但偏偏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必死无疑的时候,他眼前发黑的天地间,那滂沱大雨中,一道鬼魅也似的飘忽身影倏然而至。

  那鬼影仿似足不沾地,像极了一团黑雾,自雨中钻出。

  落入庙中的一瞬,黑雾摇身一转,令飞云才看清这是个披着斗篷的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是露在外面的,整个身体都藏在斗篷里,不见面目,神秘莫测,就连斗篷下除了一件青衫似乎也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在那黑暗中,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一颗眼睛。

  视线相汇,斗篷下的人在令飞云快要咽气的时候忽然问:“你叫什么?”

  话语一出,说来也奇,令飞云只觉得眼前天地又亮了,喉咙里堵着的逆血宛若凭空消失了一样,就连他胸口的刀伤也不疼了。

  他鬼使神差的坐起,脸色反而更白了,下意识摸了摸中刀的位置,然后忙不迭起身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在下令飞云!”

  “令?”

  斗篷下的人看着对方的眉眼轮廓,只觉有几分相熟,脑海中过往的记忆已在飞快涌现,直到停在一个惊才绝艳,旷古烁今的绝世奇才身上,他才转过了视线。

  而这个人,除了陈拙,还能有谁。

  看着令飞云,他却是想起了当年与自己同行论道的一个人。

  除了没有后者那惊神骇鬼的绝俗资质,这人仅凭气态倒是与之有七八成相似。

  如今时局易转,陈拙没想到自己竟然到了本尊降临此间之前,几乎横跨千年岁月。

  见陈拙不言不语,令飞云也是心生忐忑,纵观他过往所见所遇,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仅凭一句话就让人起死回生,实属首见。

  而且他绞尽脑汁却是想不出江湖上何时冒出这么一尊人物。

  不过这些念头转眼俱消,令飞云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不由悲从中来,然后冒着大雨,起身将之扛起,一头扎进了雨中。

  陈拙不曾多言,而是朝着那尊泥像吹了口气,残破的神像立时化作一篷尘埃,转眼便散去无形,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神台。

  陈拙走了上去,坐了上去,岿然不动,比神像更像真神。

  如今他脑海中有太多的东西须得梳理,还有恐怖的伤势也需要时间来恢复,加上时隔千年,或许能一窥那破碎虚空的秘密,以迎千年后的终极一战。

  檐下风雨错落,雨线如帘,字迹浮现。

  【运主:陈拙】

  【世界:边荒传说】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三品甲等】

  【命数:半步天命】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注:运主其势已成,日后若开山立派,布武传功,可集门徒弟子之运,聚宗门之运;若建立皇朝,争霸天下,可得苍生大运;运至极巅,可另往他界,也可重返过往所历世界。)

  ……

  “天命?”

  看到这一次的命数,陈拙眸中精光一烁,陷入沉思。

  他如今精神之道所至的境地,前无古人,只怕后也无来者了。

  尤其是吞了那大黑天,一方天地的武道想法更是为他所有;甚至有那么一刻,陈拙似觉洞悉了天地间的一切,哪怕一草一木的变化也能悉数了然。

  可惜,重伤之下,肉身损毁,精神之力更是几近枯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受就像做了一场梦。

  雨中的字迹很快隐去,庙外传来了令飞云掘坟挖土的动静。

  直到所有异响消停,才见一个满身血污泥泞的身影失魂落魄走了进来,然后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哭的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陈拙看在眼中,感受着对方心底那股伤心欲绝的悲意,平静的眼泊里多了些许波动。

  对于这个江湖来说,兄弟相残的场面每天都在上演。

  江湖来去,尔虞我诈,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早已成为过去,也化作了平常。

  但陈拙非是淡漠了生死,而是他距离这般身不由己的生死已隔得太远了,就像路边的花花草草,花开花谢,内心早已无法再有涟漪。

  凭他的修为,莫说让人暗算,就是不动分毫,任由刀劈剑砍,恐怕能伤他的都凤毛麟角。

  不知不觉,陈拙才蓦然发觉自己已走上了一条超越苍生的路,而且站在了高处。

  “生未必乐,死未必苦,俗世洪流,活在这世道,世人谁不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陈拙说道。

  令飞云看着面前如神如佛、如仙如魔的陈拙,突然鬼使神差的弯腰垂首,以额触地,哑声道:“晚辈从今往后愿为前辈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请前辈收我为徒。”

  陈拙沉默了几息,如在思量,最后终于开口道:“起来吧,我便收你为徒。”

  令飞云原本话一出口就心生后悔,只觉太过唐突,正想着如何挽回,哪料到陈拙竟然真的应允了,愣神过后便是莫大的惊喜。

  他生怕陈拙后悔,忙郑重行了一记大礼,颤声道:“师父在上,受弟子三拜!”

  陈拙眼神怅然,慢声道:“本座收徒没太多要求,只要能恪守本心,坚守己道即可。你慕侠重义,也算合我胃口,至于天分根骨,对别人而言那是枷锁,对我来说就是狗屁,无需在意。”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语气转冷,平淡道:“但你要记住,不得在人前提及为师的存在,更不准说是我传给你的武功,哪怕至亲好友都不行,否则,必遭天雷击顶而死。”

  “轰隆!”

  像是在应和陈拙的话,庙外惊雷阵阵,炸响于天际。

  令飞云一个哆嗦,忙道:“弟子省得了!”

  陈拙点点头,眉心随之一亮,立见神华过处,原本陈旧的破庙已在发生莫大的变化,残垣颓瓦如在重新拼合,剥落的漆色也焕然一新,变得鲜艳;朱墙碧瓦,门前老树,一切的一切,仿佛倒退了数百年,重现出了昔年香火鼎盛的模样。

  等到令飞云抬头,愣愣看着面前的宝刹,已是傻眼。

  “师……师父,您这是……”

  话都不利索了。

  陈拙端坐神台之上,答非所问地道:“你可知武悼天王冉闵?”

  提及冉闵,令飞云神色略有激动,忙不迭地回应道:“如此人物,弟子怎会不知。”

  陈拙又道:“知道他埋在哪儿么?”

  令飞云点头道:“昔年冉闵亡于遏陉山,据说死后方圆七里之地的草木俱皆枯萎,蝗虫大起,天降旱灾。”

  他迟疑了一下,复又道:“师父,其实江湖上另有传闻,昔年’邪帝‘墨夷明曾将魔门神功传于冉闵,加上武悼天王天赋异禀,资质生来优于常人,进境非凡,故而已到了肉身不坏的可怕境地,现在还被埋葬于遏陉山。”

  陈拙眼神动了动,笑道:“肉身不坏?呵呵,妙得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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