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乡试揭榜的第二天,地方官府会邀当地全部新举人赴宴。

  此宴名曰“鹿鸣宴”,取“呦呦鹿鸣”的吉祥意思。与殿试金榜题名后的“琼林宴”相对应。

  鹿鸣宴是唐制,本来宴上是没有鹿肉的。

  洪武朝时,杨宪治扬州。某次他主持鹿鸣宴时,说“鹿鸣宴岂能无鹿肉?”。随后他命人找来一头鹿,杀了给举人们分肉吃。

  刘伯温听说这件事,评价自己的学生“野心太大,有逐鹿中原之意”。遂与之断交。

  果然,没几年杨宪就因弄权、跋扈等罪被太祖爷杀了。

  不过鹿鸣宴吃鹿肉的习俗倒被保留了下来。

  顺天府鹿鸣宴的地点,在府衙后衙。

  北直隶八府两州之中,以顺天府学风最盛。中举者自然也是最多的,有三十五人。

  常风参加完御门早朝,去锦衣卫处理了一个半时辰公务。随后回家沐浴更衣,换上了盘领昑衫、戴上了四方平定巾。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欢欢喜喜去赴鹿鸣宴。

  在常风加入锦衣卫之前,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此生有幸参加一次鹿鸣宴。

  这回算是得偿所愿了。

  常风来到了顺天府后衙外,跟一众新举人等待着入宴。

  亚元黄举人是顺天府内名次最高者。位列桂榜第三。他自然成了举人们当中的焦点。

  见常风走了过来,黄举人主动搭话:“敢问同年尊姓大名?桂榜次几?”

  常风拱手回答:“在下常风,惭愧,桂榜列尾,九十八。”

  黄举人没听过常风的大名。这并不奇怪,有些读书人甚至连苏轼是谁都不一定晓得。

  这帮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别说不关心时局了,就算看唐诗宋词都会被斥为“醉心杂学,不务正业”。

  只有四书五经和程朱之学才是他们的“正业”。

  黄举人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他收敛笑容,脸上显现出鄙夷的神色:“哦,九十八应该是顺天府新举人中的最后一名。你站到队尾去吧。”

  “一会儿鹿鸣宴,也要坐末席,记住了嘛?”

  亚元看不起榜尾很正常。常风识趣的退到了队尾。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段让他震惊不已的谈话。

  黄举人笑道:“诸位可知鹿鸣宴的‘鹿鸣’二字指的是什么嘛?”

  旁边的李举人道:“还请黄兄赐教。”

  黄举人道:“鹿者,禄也。鸣者,名也。俸禄的禄,名声的名。”

  “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除了尽忠报国的公心,还有升官发财的小小私心。”

  “新科中举是入‘禄’之始。可古人自谦,不愿将升官发财挂在嘴边。故取谐音‘鹿’。”

  “至于‘名’。那就更好解释了。一朝中举天下知,名扬仕林。取谐音‘鸣’!”

  李举人笑道:“黄兄这话太精辟了!昨儿刚放榜,就有二十几个来找我投效的。共得地二百亩。”

  “同县的几户士绅,又凑了二百两银子贺我。”

  举人名下的田是免税赋的。有田的百姓会将自己的土地挂在举人名下。

  举人向他们收取低于田赋的佃租。此谓之“投效”。

  至于中举后的贺银,属于士绅们的一种政治投资。

  举人往上考,若得中进士,至少也能当个七品县正堂。

  若屡试不第,中不了进士,举人可以放弃会试,到吏部挂牌子,参加“大挑”。

  若幸运通过大挑,可以做县丞、主簿一类的八、九品官。

  别小看这些芝麻官。有时候一张条子就能帮士绅平息大的事端,一句话就能让士绅发一笔横财。

  黄举人、李举人起了话头。一众举人纷纷开始炫耀自己中举仅一天,就得了多少好处。

  “我们县上有位王老爷,以前做过一任知县。他家里的地总有五六千亩。昨我中举,他给我送了四个妙龄小丫鬟。说是给我暖床用。”

  “老兄好艳福啊。我倒是没人给送女子。不过有人投效了我三百亩地。还送了我一处宅子。”

  “我是个不上进的。这回中了举就不往上考了。到吏部挂个牌子,等大挑。若能外放做一任县丞,三年任满顶不济也能赚个千八百两银子。”

  在常风的想象中,参加鹿鸣宴的新科举人,讨论的应该是道德文章,或今后如何做好官,如何爱护百姓、报效朝廷。

  可现在,这群在考卷上写满仁义道德的腐儒,吐沫星子横飞,讨论起银子、房子、田地、女子来个个眉飞色舞。

  仿佛他们不是读书人,而是生意人。十年寒窗就是他们的本钱。下了多少年的血本,现在终于到了赚利钱的时候了。

  常风越听越心惊。

  这些就是大明朝的“栋梁”嘛?这些就是大明未来的官员嘛?

  常风赫然想起三年前在曲阜孔府时,听孔宏泰说过的一句话:“读书人呐,一旦中了举,做了官。好人也会变成恶鬼!”

  顺天府的梁府尹来到了后衙门口,亲自迎接刚刚中举的青年才俊。

  一众举人纷纷跪倒给梁府尹行礼:“学生见过梁大人。”

  常风却没有跪下去,兀自不拜。

  黄举人呵斥道:“榜尾,你竟敢不尊上宪?”

  常风懒得说话。

  梁府尹看清站着的是常风,连忙拱手:“啊,是锦衣卫的常爷啊!”

  黄举人见此情景大惊失色。

  梁府尹道:“常千户得中举人,皇上对你赞不绝口。今日能来鄙衙赴鹿鸣宴,真让鄙衙蓬荜生辉。”

  “哦,刘秉义大人做北直隶布政使时,我在他手下当顺德知府。要论起来,我跟伱是亲切的世兄弟。”

  常风走到了梁府尹面前,正色道:“鹿鸣宴我就不参加了。因为我不屑于跟一群只知道升官发财的人共赴一宴!”

  “梁府尹不知道吧,他们刚才闲谈时,三句话不离钱、地、宅和女人!”

  说完,常风故意走到了亚元黄举人面前,高声道:“科举是朝廷的抡才大典。但这一科,我只能说顺天府选上来了一群一门心思升官发财的蠹虫!”

  “我不屑与你们这样的人为伍!”

  说完常风愤然离去。

  梁府尹错愕之后,怒骂黄举人:“你们刚才在常千户面前说了什么?你们知不知道,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

  “他若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别说你们的功名了,就算我的三品乌纱都不一定保得住!”

  常风愤愤然的回到了府中。

  他算看清了这群读圣贤书之人的真实嘴脸。怪不得贪官永远抓不尽,贪官的府邸永远抄不完。

  刘笑嫣见常风一脸怒气。问:“怎么了?”

  常风将在顺天府后衙外的所见所闻说给了刘笑嫣听。

  刘笑嫣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遇到的那些人跟我爹一模一样。大明的读书人、官员,又有几个不是那样的?”

  “像王恕、马文升一般走科举入仕的忠臣、名臣,恐怕百中无一,千中无一。”

  “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又何须在乎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常风平复了下心情:“唉。穿了盘领昑衫,我还真就书生意气起来了。你说的对啊。官场是个大粪坑。”

  “能够洁身自好已属不易。又哪能奢望其他人也出大粪而不染?”

  这时,糖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瓷碗、一个茶盅:“哥哥,不是说要‘砸举’嘛?我都准备好啦!”

  “砸举”是大明读书人中举后的一种习俗。

  凡是中了举,就要把家里的旧东西砸一砸。因为很快就会有人来送一套新的。也取个破旧迎新的吉祥意思。

  常风道:“不砸了!好端端的东西,砸了它做什么。”

  翌日早朝。

  礼部尚书耿裕首先出班禀奏:“禀皇上,吐鲁番使者向大明进贡狮子一对。”

  西域吐鲁番部一直觊觎大明控制的哈密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有道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宪宗喜欢摸鱼、躺平。像刘吉这种官员,遇事得过且过。只要我不做事,不提建议,皇上就闲在。你好我好大家好。

  弘治帝喜欢能言敢谏之臣。刘吉这两年摇身一变,每天早朝都能提出一堆建议。

  刘吉出班道:“禀皇上。吐鲁番屡犯哈密卫。他们的使者送狮子,不知有何居心。”

  “臣听说,一头狮子一天要吃两只羊。一对就是四只。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多只羊。且每日还要五十名士兵看守。”

  “为养一对狮子徒耗畜牲和军力,与皇上勤俭治国的理念背道而驰!”

  “故臣建议,应将这两头狮子饿死。”

  弘治帝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把狮子活活饿死始终有些不仁。朕听说京中富户不少都喜欢豢养异兽。”

  “不如卖予富户,得钱充入国库。”

  众臣山呼:“皇上英明。”

  弘治帝是年轻人。年轻人通常对未知的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刘吉投其所好,又禀奏道:“禀皇上。臣请选监生一百二十名,送入翰林院四夷馆学习夷语。”

  “其中鞑靼馆、女直馆、西番馆、西天馆、回回馆、百夷馆、高昌馆、缅甸馆各十五人。”

  “三年后翰林院会同礼部考试。合格者定为食粮子弟。月给米一石。”

  想了解大明以外的地域,就要培养大量通译。

  刘吉的建议可算说到弘治帝的心坎上了。

  弘治帝道:“首辅的建议很好。拟旨施行!”

  接下来的奏对,弘治帝尽显明君典范。

  王恕建议弘治帝,经筵今后不分寒暑。

  这是个很过分的建议。本来一年之中只有四个月不办经筵。分别是六月、七月、腊月、正月。

  类似于皇帝的寒暑假。

  老王直接要取消皇帝的寒暑假。

  没想到弘治帝欣然应允:“准奏!”

  如今的宫中经筵,根本不是以前那样一群腐儒满嘴之乎者也。

  弘治帝已将经筵办成了理政策略大讨论的御前会议。

  马文升建议裁止宫观斋醮、西天厂诵经、元宵灯宴这些宫廷迷信、娱乐活动。

  弘治帝一律应允。果然是明君!

  然而,年轻人总会犯错。常风会犯错,弘治帝同样会犯错。

  弘治帝突然说:“朕最近冥思苦想,想到了一条利国利民的国策。”

  “萧敬,将朕草拟的旨意读给众臣听。”

  这是弘治帝搞的一次突然袭击。

  即位两年整以来,他制定的几乎所有国策大政,都是跟王恕、马文升等重臣经讨论后颁旨施行的。

  这一回,他想绕过那些臣子,自己制定一条治国大政,造福黎民百姓。

  萧敬开始念拟定的中旨:“有上谕。正值秋收,两京一十三省普报丰收。有备者,无患也。未雨应绸缪。”

  “各州县应趁丰年,广积谷粮,以备灾年。”

  “凡州县十里以下者,积谷五千石;十里以上二十里以下者,积一万五千石;二十里者积两万石;八百里者积十九万石;卫千户所积五千石;百户所积三百石。”

  “积谷过限者为称职,过者拔擢,不及者罚之。府、州、县及军卫官视此升黜。”

  “钦此!”

  这道旨意的初衷是好的。趁着丰年,让各地官仓广积粮。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等遇到灾年就有了充足的粮食赈灾。

  经是好经。

  但王恕、马文升等久经宦海沉浮的人却知道,经需要一级一级的和尚去念。

  到了最下面,经念成什么样子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他们此刻却无法提出反对意见。

  因为这是弘治帝独立拟定的第一条大政。身为辅政重臣,若此刻提出反对意见,必会损害皇帝的权威。

  刘吉带头山呼:“皇上英明!”一众大臣应声附和。

  常风也觉得这道旨意是英明的,是善政。

  弘治帝又道:“积粮之事,限半年内完成。明年三月,朕将派出钦差至各地巡查,点验存粮数目。”

  散朝之后,常风跟群臣一同退出御门外。

  他听到了对弘治帝的囤粮大政截然不同的议论。

  刘吉眉飞色舞的跟同僚说:“皇上真英明啊!百姓家都知道,丰收年景要囤下粮备荒。家国家国,一个国何尝不像一个家呢?”

  “皇上拟出如此大善的中旨,我们内阁那边得立即拟旨施行。”

  王恕问马文升:“你觉得呢?”

  马文升低声道:“看看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壮壮一天天长大,已经学会了走路。

  转眼到了弘治三年的阳春三月。

  京城永定河畔。

  常风领着糖糖、壮壮和刘笑嫣踏春。

  十岁的糖糖采了一堆野花,插满了一岁半的小壮壮的脑袋。

  壮壮还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挥着小拳头,表示对姑姑插花行为的愤怒。

  二十四岁的常风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惬意的享受着阳光。

  距成化二十二年那个凶险的秋夜,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如今的常风已经今非昔比。他上得弘治帝的信任、下得卫中袍泽的支持。北镇抚使孙栾病重,北司一应事务,这半年来全都是他在打理。

  升任北镇抚使,只是时间问题。

  二月时,他以举人身份参加了会试,毫不意外的名落孙山。毕竟会试是整个大明读书人中的翘楚大比。

  他也没什么难过的。他这个皇帝红人参加会试,只是玩票而已。

  九夫人没跟着过来踏青。现在常家刘笑嫣主外,九夫人主内。

  刘笑嫣平日里跟京中贵妇交际,没事儿进宫探望义妹张皇后。

  九夫人则管着家中仆人、用度、采买,柴米油盐一类。

  美中不足的是,常风纳九夫人为妾已有一年零三个月,每隔几日二人就通宵达旦的荒唐,人都快被他玩坏了,却不见九夫人怀上身孕。

  可能是九夫人在跟常风之前,便与他人有过床笫之事。她曾用过量的麝香避孕,导致如今不孕。当然,这事儿九夫人不可能告诉常风。

  下晌,常风赶着马车,一家人回了府。

  一进府,常风就看到九夫人正在指挥仆人们往家里一袋子一袋子的扛谷米。

  常风有些奇怪:“你买这么多粮作什么?”

  九夫人道:“咱们一家六口人,外带仆人六个,使唤丫头八个,再加上两个厨娘。二十二个人你知道一天要吃多少粮米嘛?”

  常风如今也算京城中得势的红人。虽不贪污、不纳贿,可张皇后那边隔三差五的赏赐不是小数目。

  老丈人刘秉义为官多年,攒了不少银子。刘笑嫣嫁过来时,陪嫁的银子、田地不是小数目。

  九夫人做黑市生意多年。带过来的陪嫁同样是一个不菲的数字。

  故常风家的日子,绝对称得上富贵。既是富贵人家,雇十几个仆人、使唤丫头和厨娘也在情理之中。

  常风道:“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啊。”

  九夫人解释:“京城粮价掉了整整两成呢。你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趁着粮价低,多屯一些,能省不少钱呢。”

  九夫人是个节俭之人。

  常风有些奇怪:“你说粮价掉了两成?不对啊。应该是秋收之时粮价会跌。这大春时节,青黄不接。应该是粮价最高的时候。”

  九夫人道:“我还能骗你不成?京城的米、粟、麦、黍全都比往年低两成呢!”

  古代衡量一个朝代的兴盛,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就是粮价。

  粮价越低,说明朝代越兴盛,产出越丰盈。

  常风笑道:“要不都说皇上登基三年以来,大明已有了盛世光景嘛?嘿,粮价跌了这么多。”

  常风还不知道,暴跌的粮价后,隐藏着一场仓场大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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