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衙。

  郭奇驴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水龙冲堤是个好法子。但就怕刘大夏领着锦衣卫的常屠夫满山东转悠。他总不能把整个山东的堤坝全都扒了、毁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决了贾鲁河的堤再说。

  他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好在***爹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又有钱宁在山东照应我。二位钦差不看僧面看佛面......

  任何事都是风险与收益并存。

  河道官儿在没有水灾时,是一等一的肥缺。一旦出了水灾,就变成了有可能掉脑袋的倒霉缺儿。

  一名锦衣卫力士来到了他面前:「郭少监,二位钦差请你去大堂商量埽工的事。」

  郭奇驴跟着力士来到了大堂。

  一进大堂他就发觉气氛不对。

  常风坐在正堂位上。刘大夏和黄伯仁分列两侧。

  锦衣卫力士两边雁别翅排开。这分明就是审案的架势。

  见郭奇驴来了,常风一排惊堂木:「来啊,拿下!」

  两名力士立马上前,将郭奇驴的双手绑了。

  常风怒道:「郭奇驴,你可知罪?」

  郭奇驴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常爷,我何罪之有?我是宫里的少监。就算犯了罪也该司礼监的人审我!」

  常风冷笑一声:「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一个小小少监而已。想当初司礼监掌印尚铭我都照审不误!」

  郭奇驴一听这话,气焰顿消:「常爷,我冤枉啊!」

  常风拍了拍手,徐胖子将小宦官带了上来。

  郭奇驴惊讶:「魏彬?你不是去曹县了嘛?」

  那小宦官名叫魏彬。这是一个日后被列入「八虎」内的名字。

  魏彬转得够快的,见郭奇驴被常风绑了,立即没了往日的恭敬:「郭奇驴,我艹你亲娘!」

  「你让老子去曹县干决口坑害沿河百姓的事儿。我能听你的?」

  「你的那些烂事儿,我已经全部禀报给常爷啦!」

  「在铁面无私的常爷面前,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招供!」

  就在此时,钱宁走了进来。他大为惊诧:「常爷,您怎么把郭少监绑了?他是***爹的义子啊!」

  常风道:「他把山东河道监管衙门当成了自家菜园子。把治河银当成了萝卜白菜一般往自家搬。」

  「如果钱公公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让我秉公执法!」

  钱宁拿了魏彬的银票手短,他道:「常爷,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常风命令钱宁:「镇抚使审案,千户站到一边!」

  钱宁只得拱手:「是!」

  魏彬是郭奇驴的小心腹。没事儿还在床榻上给郭奇驴扮媳妇儿。

  他对郭奇驴的事儿一清二楚。

  魏彬道:「常爷,河道监管衙门的账目有两本。一本明账,是给朝廷看的。」

  「一本暗账,上面记录了山东二十八名河道官,及沿河知府、知县瓜分治河银的详细账目。」

  「一笔笔,一桩桩记录的清清楚楚!」

  常风连忙问:「暗账藏在何处?」

  魏彬答:「藏在济南郭奇驴的后衙卧房床榻下的暗格里!」

  郭奇驴大怒:「魏彬,你出卖我!」

  魏彬不甘示弱:「我没卖你!我是在帮我阿爷惩女干除恶呐!」

  郭奇驴不解:「你阿爷,谁?」

  魏彬道:「常爷就是我阿爷!」

  常风命石文义道:「你立即赶去济南。把那本暗账取来

  。」

  随后他一拍惊堂木:「郭奇驴,你若是个识相的,就把如何贪墨治河银的事从实招来。」

  「你不招也没关系。暗账拿回来就是铁证如山。你照样难逃一死!」

  郭奇驴是煮熟的鸭子煮不烂的嘴:「魏彬血口喷人!常风你跟他勾结陷害我!」

  钱宁见状不妙,突然开口:「常爷,我正要举发郭奇驴呢!」

  常风来了兴趣:「哦?你举发他什么?」

  钱宁从袖中拿出了那张三千两的银票。

  银票这东西携带方便。钱宁怕被人看到银票,故一直随身带在袍袖暗兜之中。

  钱宁走到常风面前,将三千两银票奉上:「常爷,郭奇驴在任上贪污纳贿,捞银子肥私。」

  「他见两位钦差到了山东,心虚不已。竟拿了这张三千两的银票,妄图贿赂我!让我包庇他的罪行。」

  「我钱宁跟了常爷您这么久,岂能不知天不藏女干的道理?」

  「我本来是想言辞拒绝这三千两银子的。可转念一想,治河银本就不多。我收了他的银子,交公用作治水所需岂不美哉?」

  「正要把银子交给您呢。可巧,您就把他抓了!」

  钱宁也是个人精!直接撇清了关系,把纳贿说成了大公无私。

  常风岂能看不出其中猫腻?不过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替身。

  常风夸赞钱宁:「不愧是钱公公的好义子!也不枉我这六七年大力提拔你。」

  郭奇驴彻底傻眼了!

  他没想到,魏彬和钱宁这么轻易就把他给卖了。

  常风质问他:「郭奇驴,你心里没鬼,为何要给钱宁行贿?呵,一出手就是三千两,你好大方!」

  「徐光祚。皇上给我传了一道口谕,怎么说的来着?」

  徐胖子朗声道:「凡阻挠赈灾、治水,贪墨赈粮、治水银者,上至三司,下至吏役,常风皆可先斩后奏!」

  常风点点头:「来啊。把郭奇驴拉下去,砍了吧!」

  常风只是吓唬郭奇驴而已。

  一来,郭奇驴始终是宫里的人、钱能的义子。有钱能的面子在,常风可以抓他,审他,但不能杀他。

  常风已经盘算好了,审问清楚后,将郭奇驴交给钱能发落。

  二来,常风还指望郭奇驴咬出山东全部参与贪污的河道官。他好来个一网打尽,尽抄其家。

  几名力士上前,架起郭奇驴就往衙门外拖。

  郭奇驴大喊:「常爷饶命啊。我招,我全招!」

  常风吩咐力士:「退下。」

  郭奇驴供认的很痛快:「我在任三年,山东的治河银共计二十万两。我拿了三万,山东通省的河道官、沿河地方官分了十二万。」

  「常爷明鉴。坐在河道监管少监这个位置上。我不拿银子,下面的人就不能拿。他们会记恨我!」

  「我不按官场的规矩办事,官场就会视我如异类!」

  「我并不算黑啊。二十万只拿了三万!」

  一旁听审的刘大夏忍不住了:「二十万两治河银,只有五万两用在了实处?」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嘛?一旦黄河涨水,不冲垮堤坝才怪!」

  郭奇驴道:「刘都院,您久在官场,不会不知道吧。治河银有十之二三用在实处是正常状况。」

  「普天下贪墨治河银的河道监管,又不止我一个!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规矩。」

  刘大夏怒道:「吏治毁就毁在这些所谓的官场规矩上了!」

  常风道:「郭奇驴,都有哪些河道官、沿河地方官涉案。你写出名字来。」

  徐胖子给郭奇驴拿了一张纸。

  郭奇驴在上面写了四十多个人名。

  写完他解释:「这些人具体拿了多少银子,什么时候拿的我记不清了。横竖有暗账。到时候您一看便知。」

  常风拿起那张纸如获至宝。上面的人可都是一头头肥的流油的猪!

  常风命令:「来啊,把供状誊抄两份。一份给我。一份送给司礼监的钱公公。」

  「另外,把郭奇驴押回京城,交给钱公公处置。」

  郭奇驴被人押了下去。

  常风又吩咐钱宁:「不用等石文义拿回暗账了。你先按照这份名单,带人去挨家抄家!」

  「你是我抄家的大徒弟、查检千户所如今的掌柜。你可要办好这件差事。」

  「办好这件差,你不但能立功,还能洗清接受郭奇驴贿赂的嫌疑!」

  钱宁道:「得嘞!常爷您就瞧好吧!」

  常风掀起了山东河道大案。他自己却不参与其中,让钱宁站在台前抓人、抄家。

  钱宁明知是坑,也得往里跳。又或者说,在他眼里这并不算坑,而是立威的晋身之阶。

  常风对刘大夏笑道:「刘都院,我看这次咱们至少会凭空多出三十万两治河银来。」

  刘大夏问:「不是说他们一共贪墨了十五万两嘛?」

  常风道:「这些人都是久在官场任职的。肯定颇有家私。除了治河银,还能抄他们的老本。」

  「三十万我看都算少的!」

  刘大夏笑道:「皇上让你当我的钦差副使真是英明啊!你简直是我的招财童子。」

  常风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以前是锦衣卫的抄家总旗。干得就是招财童子的差事。」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山东官场被钱宁弄得风声鹤唳!

  用后世的话说,这是一个典型的腐败窝案。

  郭奇驴供认的四十多名官员被抓,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有许多八品、九品小官被他们供出。

  八品、九品小官又供出了许多粮长、役长。涉案人数加起来达到了四百多人之多。

  钱宁抄家抄麻了。巨量的脏银源源不断的送到了刘大夏手里。

  刘大夏凭空多出了几十万治河银,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弘治六年,四月十三。山东菏泽曹县黄陵冈。

  钦差正使刘大夏、副使常风正在祭拜河神。今日是贾鲁河疏通工程开工的日子。

  这世上无法解释的玄学太多。开工前祭拜河神是必要的。最起码能起到安抚民夫的作用。

  刘大夏亲自将三牲推入了贾鲁河中。

  随后,两艘官船载着两头镇河石牛来到河中心。

  官船上的士兵合力,将石牛推进了滚滚河水中。

  祭河神仪式结束。工程正式开始。

  傍晚时分,徐胖子来到了常风面前:「常爷,民夫们从河里捞出来一块墓碑。」

  常风皱眉:「那可不大吉利啊。把墓碑重新沉入河底吧。」

  徐胖子笑道:「哈哈,那碑文十分有趣。咱们奇文共赏析后,再把它沉入河底不迟。」

  刘大夏来了兴趣:「哦?碑上刻了墓志铭嘛?」

  墓志铭通常都是儒雅博学之士所写。文人一向都对墓志铭感兴趣。

  黄伯仁道:「我也去!」

  三人在徐胖子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块墓碑前。

  很奇怪,墓碑没刻主人的名字。只有一段墓志铭。

  墓志铭只有短短三十五字,却让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具体内容如下:初

  从文,十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众人大笑过后,感慨良多。

  常风道:「这人的一生真是有趣啊。一辈子一事无成。死了将自己的一生写成三十五字的墓志铭,却能博得后人一笑。」

  刘大夏感慨:「我们笑坟中之人。说不准坟中之人也在笑我们呢。」

  「一事无成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试着去做事的勇气都没有。」

  黄伯仁道:「还有更可怕的......一生做的都是恶事。譬如我二弟。」

  常风命人将石碑沉进了河底。

  石碑入河,溅起水花。水花很快就被汹涌的河水吞没。

  人的一生,何尝不像那沉入河底的石碑?只能溅起微小的水花,然后被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淹没。

  接下来的日子里,常风分遣司账百户所的一众账房先生,看着山东当地官员采购治河所需物料。

  他自己则来到了工地上,跟民夫们同挑土、同抬埽、同搬石。

  虽然很累。但常风这七年来从未像如今一般畅快、自在。

  鲁西的十万民夫,跟着刘大夏疏通贾鲁河、孙家渡、四府营。

  山东境内的分水法初见成效后。刘大夏又带人南下,修筑长堤。以障水法防汛。

  工程从弘治六年的春天,一直干到了隆冬时节。

  徐州长堤工地。

  常风正跟徐胖子抬着一筐石子往堤上走。

  刘大夏则在工棚里看着工程图纸。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几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个太监狂奔向工地。

  来的人竟然是钱能!

  钱能是来传旨,召刘大夏、常风回京的。

  派司礼监首席秉笔来给刘、常二人传旨,可见弘治帝对二人治水成果的肯定。

  钱能先进了工棚,找到了刘大夏。

  钱能问:「常镇抚使呢?皇上旨意让你们回京,我去给他宣旨。」

  刘大夏答:「在大堤工地上呢。」

  钱能道:「啊,他还亲自去大堤工地监工啊?」

  刘大夏哑然失笑:「不是监工,是去干活。」

  钱能目瞪口呆:「干活?北镇抚使能干什么活?」

  刘大夏道:「挑土、抬埽、搬石。常风如今样样精通。」

  说完,刘大夏领着钱能来到了常风面前。

  钱能问:「刘都院,常风到底在哪儿呢?」

  刘大夏指了指面前的人:「诺,这不是常风?」

  钱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常风这八个月来,天天泡在工地上。整个人晒得跟黑煤球子一般。

  他的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盖里全是泥。

  此刻他穿着一身布袍,脚上的破靴都快露出脚趾头来了。

  哪里还像八个月前那个锦衣华服,风度翩翩,气势逼人的北镇抚使?

  简直就是个民夫!

  钱能大怒:「刘大夏,你敢虐待皇帝的私军镇使?」

  常风微微一笑,嘴上全是干皴的老皮:「钱公公你误会了。是我主动干的。」

  「看牢治河银的事,我交给了管账先生们。我帮不上忙,干脆来工地上出出力气。」

  钱能握住了常风的一双手,看了看。他心疼起来:「全是老茧啊。你得出多少力气!」

  常风道:「我这些年杀了太多的人,一身杀孽。修筑堤坝,造福后人,是积德之事。」

  「我在堤坝上多出点力,是在为自己消杀孽呢!」

  「挑土、搬石头可比整人、杀人舒坦多了。」

  钱能道:「皇上口谕,让你跟刘都院回京。你这番模样回京......皇上见了恐怕也要心疼你!」

  其实常风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夜里无聊,无数次想象弘治帝见到满手老茧的他,会是何等反应。

  说不准弘治帝一感动,会把整个锦衣卫都交给他管。

  常风道:「臣领旨。」

  随后常风向钱能致歉:「郭奇驴的事,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钱能道:「你不必说了!郭奇驴不光丢了我的脸,还丢了宫里的脸。他一被押回京城,我就让东厂的幡子用大棍把他打死了。」

  「打死他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常风道:「此番到山东治水,您的另一位义子钱宁立下了大功。查获贪官四十一人,污吏三百六十多人。」

  「回了京,我会在皇上面前给他请功。」

  钱能十分感动:「我替他谢谢你!」

  钱能突然用手指向了徐胖子:「这大黑胖子是谁?」

  常风「扑哧」笑出了声:「定国公世子您都认不出来了?」

  钱能惊讶:「啊?徐世子?你也上河堤当苦力了?」

  徐胖子笑道:「我的上司都上河堤了,我岂能不跟着来?」

  「常爷说的好,三人成众。治水之事,多只猴儿还多三分力呢!」

  钱能竟以司礼监首席秉笔之尊,朝着刘大夏、常风、徐胖子各自作了个揖。

  钱能感慨:「大明的官员、勋贵。若人人都能像你们一般。那这天下就太平了!」

  腊月二十三。常风顶着黝黑的皮肤和满手老茧,回到了京城。等待参加午朝,向弘治帝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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