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在锦衣卫中有一个心腹百户所,隶属于南镇抚司。这个百户所是由湘西巷的土家汉子组成的。

  这批土家汉子,早就被训练成了暗杀、刑讯、跟踪的好手。

  常风找来了他们的首领百户巴沙,对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交待了一番。

  随后常风召集锦衣卫千户及以上诸员。

  打草惊蛇行动正式开始。

  常风道:“诸位,锦衣卫里出了内鬼!”

  众人闻声哗然。

  专办秘密差事的衙门,最忌讳有内鬼。因为什么事儿就怕内鬼。

  常风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大部分人都很吃惊。而黑弥勒赵向佛,则一脸镇定的表情。

  镇定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心里没鬼。

  其二,他在强装镇定。

  常风道:“诸位,锦衣卫本该是铁门闩。如今出了内鬼,是我这个左同知统领无方。”

  “不过我可以告诉诸位。内鬼我已经查到了是谁。且已有了他吃里扒外的铁证。”

  “我限内鬼明日午时之前找我自首。我会看在他为卫里效命多年的份儿上饶他一命。”

  “明日午时之后若不来自首。就休怪我不顾及袍泽情面了!”

  钱宁怒气冲冲的说:“常爷,那人都背叛锦衣卫了,您还给他留什么情面?”

  “您说那人是谁。我扒了他的皮!”

  钱宁在卫中一向以暴戾无仁著称。

  石文义为免除嫌疑,高声说:“钱爷给那人扒皮,我给那人身上刷盐水!”

  常风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诸位袍泽。那内鬼在卫中资历极为深厚。为朝廷立过功、流过血、吃过苦。”

  “我相信,他这回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明日午时,我在值房静候他来自首。好了,诸位先散了吧。”

  打草惊蛇结束,众人离开。

  张永拿着那匹玉马来到了锦衣卫,找到了常风。

  张永在内宫宦官中,属于低调却有实权在手的一类。

  萧敬兼任御马监掌印。但萧敬不通兵略,御马监的事一律交给张永打理。

  张永是十二团营提督太监衔,掌五万团营兵。

  他虽是太监,却生得孔武有力,精于骑射,擅长兵略,颇有勇力。

  王恕、马文升这两位带兵的文官都对张永评价颇高,称他为“壮士张”。

  张永有一位至交好友,名字叫杨一清。

  张永人高马大,如不是穿着太监服色,旁人还以为他是位武将呢。

  他将玉马放在了桌上:“这就是李公公从坤宁宫刘瑾床底下中找到的玉马。”

  常风拿起玉马一看,只见玉马的底部刻着“门下走狗谢迁敬赠内相”。

  张永欲言又止。

  常风放下玉马,恭敬的问:“张公公有何指教?”

  张永道:“谢迁那人我略有所知。他嘴是碎了些。但他始终是个有傲骨的贤臣。想来不会结交奸宦。”

  “请你一定要查明这尊玉马的来历。不要冤枉了贤臣。”

  张永颇有贤宦风骨。他贪财,也贪恋权柄。这是宦官的通病,又或者说是人的通病。

  但他骨子里始终保持着一丝正直,不愿看到谢迁平白无故受冤枉。

  常风道:“张公公放心。明日早朝时,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送走张永,常风吩咐徐胖子:“你再去趟我府上,把你小嫂子喊来。”

  徐胖子问:“喊我小嫂子作什么?”

  常风指了指那匹玉马:“要说鉴定玉器,你小嫂子是行家里手。她当销赃掮客时,经手的好玉器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半个时辰后,九夫人扭腰摆臀进了锦衣卫。

  她已是虎狼之年的女人,愈发有美妇人风韵。

  守门的一个校尉血气方刚,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微微一立略表敬意。

  旁边的总旗压低声音,呵斥他:“不该看的别看。仔细常爷抠了你的眼珠子当炮踩。”

  九夫人来到了常风的值房。

  常风眉头一皱:“以后来锦衣卫,换一身男装。你这身打扮卫里的弟兄们个个血气方刚,再看得他们流了鼻血。”

  九夫人道:“徐世子说你有急事找我。我哪来得及换衣服。说吧,什么急事。”

  常风将那匹玉马放在了九夫人面前:“你看看这玉马是何来路?”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九夫人在京城里当销赃掮客那么多年,对古玩玉器一向了若指掌。

  她先夸赞了声:“玉坯是上等的缅玉。不说雕工,就这块玉坯,就至少值六七百两银子。”

  常风道:“这匹玉马,据说是成化十六年谢迁买来送给尚铭的。”

  九夫人闻言摇头:“扯淡。成化十六年到今日已经过了十五年。这玉马哪有十五年?是最近雕成的。”

  常风问:“何以见得?”

  九夫人像在闺房床榻上一样,拉过了常风的中指,将常风的中指放在底座的那行字上。

  九夫人问:“能试出来么?还有些剌手呢。若是十五年前的刻字,刻字早就变得温润顺滑了。”

  常风老脸一红:“嗯,果然有些剌手,不及你的温润顺滑啊。”

  九夫人白了常风一眼:“你是让我来办正事的,还是来给你泻火的?”

  常风笑道:“自然是办正事的。有劳如夫人。你接着说。”

  九夫人侃侃而谈:“不光是刻字。整座玉马也是新雕的。如果是十五年前的玉件,多多少少会有些沁色。”

  “可这尊玉马,一丁点的沁色都没有。说明是新造。”

  常风问:“你能判断出这尊玉马的来路嘛?”

  九夫人又仔细看了看玉马,随后道:“我能断定是京城内哪个玉匠造的。”

  常风连忙问:“哪个玉匠?”

  九夫人杏眼含春望着常风:“你得答应今夜.”

  常风道:“今夜估计不成。有件急差不知何时能办完。明晚吧,明晚至少两回,如何?”

  九夫人伸出了手:“咱们击掌盟誓。”

  九夫人当了这么多年高官家的如夫人,还是没改江湖习气,喜欢击掌盟誓。

  常风与她击掌,约定好了明晚开枝散叶的大事。

  九夫人侃侃而谈:“制玉技法,无非切、磋、琢、磨。咱们平日里说的‘切磋切磋’,‘琢磨琢磨”,这两个词就是起源于制玉。”

  “而这尊玉马所用技法很是奇特。名曰双钩碾法。”

  说完九夫人指了指玉马:“你看这刻纹,细如游丝,像是头发一般宛转流动。无丁点滞迹。这就是典型的双钩碾法。”

  “双钩碾法始于汉。到了如今,外行都说失传了。”

  “其实不然。京城中有一位巧夺天工的玉匠,能够熟练使用双钩碾法。”

  常风道:“到底是谁。好小九!好人!你可急死我了。”

  九夫人用手指戳了常风脑门一下:“看你那猴急样。知道的是你在问我玉匠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我就地正法了呢!”

  “罢了,我不卖关子了。玉匠名叫刘金鹏,绰号‘老刻刀’。他是北城德生源玉器行的大师傅。”

  “最早的时候,他在工部当玉匠。德生源的老板为了把他挖到自家,给工部造办处的主事送了一笔厚礼。”

  常风道:“好。小九,你先回去。徐胖子,进来!”

  徐胖子进得值房。

  常风道:“走,咱们去一趟北城德生源玉器行。”

  徐胖子大惑不解:“怎么,内鬼不查了?”

  常风道:“内鬼要查的。不过要等他自己耐不住性子露出马脚。”

  “咱们先弄清这尊玉马的来路。帮谢迁洗清罪名。”

  二人领着五十名力士,带着玉马来到了北城德生源玉器行。

  玉器行的高老板见来了两位穿飞鱼服的,连忙亲自迎接。

  常风开门见山,让徐胖子掀起玉马上裹着的绸布:“高老板,这尊玉马你可认识?”

  高老板仔细看了看:“如果我没记错,这块缅玉料子应该是出自我们玉器行。”

  “但来买的人,买的是料子,而非雕成的成品。”

  常风追问:“谁买的?”

  高老板苦笑一声:“大人。京城里买这种上等玉料的,大部分都是官家人买来送礼的。我哪敢打听姓名。”

  “咦?怪哉!”

  常风问:“怪在何处?”

  高老板答:“可是看这玉马的雕工,是我们这里刘大师傅的手艺。难道他背着我做私活?”

  常风追问:“你说的可是刘金鹏?”

  高老板答:“正是。”

  常风吩咐:“把他叫到这里来。”

  高老板苦笑一声:“他现在应该在城南怡红楼呢!”

  常风皱眉:“这大白天的泡怡红楼?哪有这样的大师傅?你这个当东家的也不管管?”

  高老板解释:“本事大的人脾气大、毛病多。他以前就喜好寻花问柳。只不过手头银钱有限,都是去流萤巷那种下贱地方。”

  “这两日不知他发了什么邪财。手头宽绰的很,天天泡在怡红楼。”

  “听他的师弟说,他叫的都是红牌姑娘。”

  常风跟徐胖子对视了一眼:“呵,看来真是人无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走,咱们去你的地盘,怡红楼!”

  常风等人好似后世梦幻游戏里的跑环一般,来到了怡红楼。

  如常风所说,怡红楼正儿八经是徐胖子的地盘。

  赛棠红跟徐胖子交好,还伺候过两位小国舅。有这几尊靠山,怡红楼这些年无人敢惹,生意越做越大。

  赛棠红干脆让徐胖子入了干股。

  有了干股自然就得给分红。赛掌门是个算盘精,给徐胖子的“分红”是免费跟她和楼里姑娘们睡觉。

  赛棠红见常风和徐胖子来了,热情的亲自给他们换趿拉靴。

  赛棠红笑道:“常爷可是稀客。好几个月没来我们这儿了。”

  “好几个月没来”,说明以前来过。

  赛棠红当着常风手下力士的面儿这么说,让他有些尴尬。常风往回找补:“啊,我来你这里一向是办公事。”

  “今日有件公事。一个名叫刘金鹏的玉匠是不是在你这儿?绰号老刻刀的?”

  赛棠红点头:“在二楼夏字号雅间呢。一次要了两个姑娘,艺鸢和茜儿。”

  徐胖子是懂行的,连忙道:“他出手好阔绰啊。艺鸢和茜儿是整个怡红楼最贵的。过夜两个加起来得二百两银子!”

  常风道:“看来这厮真是发财了。来啊,去把他请到怡红楼外。”

  “赛掌门,对不住,打扰你做生意了。”

  不多时,几名力士将一个身体肥胖,一脸横肉,鼻子下有颗痣的中年男子押出了怡红楼。

  事情急,常风让人将他押进了一条小巷,就地审讯。

  常风指了指身上的飞鱼服:“认识嘛?”

  刘金鹏以前是在工部造办处当差的,有几分见识。他答:“认识。穿着飞鱼服,大人要么是锦衣卫的,要么是掌军大帅或边镇总兵。”

  “看您的年龄应该不是帅爷,而是锦衣卫。”

  常风笑道:“你还颇有见识呢。我问你,你这几日是否雕了一匹玉马?”

  刘金鹏面色一变,一言不发。

  常风道:“呵,在锦衣卫面前装哑巴?好得很!”

  徐胖子在一旁道:“常爷,就地给他上大记性恢复术嘛?”

  常风微微摇头。他俯身对刘金鹏说:“我听说你这人最好色。”

  “岂不闻古圣贤曰,色是刮骨钢刀,酒是穿肠毒药,财是下山猛虎?”

  “多少男人一辈子成不了大事,就是被下面耽误了!”

  “我愿助你成就大事。最近宫里尚宝监正招有制玉手艺的宦官呢。专司雕刻宝玺、敕符、印信。”

  “我把你阉了,送往尚宝监如何?”

  刘金鹏吓得抖若筛糠:“大人饶了我吧!我不想当不男不女的宦官啊!”

  常风正色道:“那你就说清楚,谁让你雕的玉马!”

  刘金鹏说出了一个名字:“我原来的上司,工部造办处主事刘平让我刻的玉马。料子是他从德生源买的。”

  “他让我两日内赶制出来。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还让我闭紧了嘴。说若走漏风声,定让我好看。”

  常风听到刘平这个名字,眉头紧蹙。

  刘平,工部尚书刘璋的侄子。

  李广这么大费周章,栽赃李东阳、谢迁,无非是想把刘璋捧进内阁。

  这下算是对上号了!

  常风问:“玉马底下的那行字,也是你刻上去的?”

  刘金鹏答:“是刘平刘主事让我刻的。”

  常风道:“承认就好!徐胖子,咱们立即回卫里去。顺道去趟咱们对面的工部,把刘平抓进诏狱。”

  这场栽赃案的脉络,已经愈加清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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