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南行,行至山东乐陵县境内的驿站。

  巴沙跳下了马车:“常帅爷,乐陵驿到了。咱们把王先生抬下来?”

  常风点点头,二人合力将王守仁放在了担架上,抬进了驿站。

  驿丞走上前来,一伸手问三人:“驿券呢?”

  常风将驿券递给了驿丞:“喏,这便是。”

  驿丞看后,低声道:“原来是你们。下官等你们好久了。列位放心,你们虽是贬谪,鄙驿却会拿出正一品大员的招待规格来伺候伱们。”

  常风还以为驿丞是畏惧他锦衣卫常屠夫的余威,这才破例招待呢。

  常风错了,人家看得是王守仁的面子。

  驿丞道:“知府大人已经传下话来了。王守仁王先生是不畏权宦的文官典范。他吩咐我们,王先生过驿时好生接待。”

  普天下的地方官虽畏惧刘瑾的权势,不敢与之正面为敌。但所有人都佩服敢于为同僚说话,与刘瑾抗争,不惜身陷不测之地的王守仁。

  途径北直隶各府时,地方官虽不敢出头露面接待王守仁。但纷纷命手下前来馈赠程仪、酒食。

  躺在担架上的王守仁说:“我们是被贬的罪员。用正一品大员的招待规格,恐怕不妥吧?”

  驿丞笑道:“王先生放心。驿站这一亩三分地儿我说了算。透不出风去。”

  常风干了半辈子秘密差事,很是敏感。他问:“你怎么晓得他是王先生?”

  “我们虽递上了驿券,却自报姓名。”

  驿丞笑道:“天下谁人不知,王先生因与大奸宦为敌,被打了几十廷杖,伤筋动骨。”

  “他躺在担架上,起都起不来。除了他还能有谁是王先生?”

  其实,与刘瑾在明面上为敌的除了王守仁,还有常风。

  但常风始终是厂卫出身,在文人中名声太臭、太恶。

  故而大明的文人口耳相传王守仁不畏权宦的故事,却没把常风也编进故事里。

  驿丞引着三人,来到了驿站的三间一等房前。

  驿丞道:“三位,你们就住这里吧。我去安排饭食,按十六个碟子八个碗的一品大员招待规格。”

  常风却道:“不。我们住一间房。”

  驿丞连忙道:“啊,那不太挤了?”

  常风毫不掩饰:“我们怕刘瑾派出党羽暗杀王先生。故需同居一室贴身保护。”

  驿丞点头:“明白了!您放心,我们驿站十六名驿卒两个厨子六个杂役也会拼死保护王先生。”

  “知府大人说了,若王先生在乐陵驿出了闪失。他把我们全都发往西北充军!”

  这么多年经办秘密差事,常风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对驿丞说:“饭食直接送进这间卧房。巴沙,咱们先安顿下王先生,你去厨房盯着厨子做饭。”

  巴沙点头:“好。”

  三人进得卧房安顿好,巴沙去了厨房。

  常风则拿出了抄家的诸般手段,在卧房中查找有无密道之类。

  他怕刘瑾手下的杀手会经密道半夜偷袭。

  一番查找,卧房还算安全。常风又在门的两侧栓了一根细绳,上面挂上了一个铃铛。

  王守仁道:“常兄你也太小心了。”

  常风苦笑一声:“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刘瑾手下不知有多少人,巴望着杀了你,在他们主人跟前邀功呢。”

  过了片刻,门口的铃铛“当啷”一声响。

  巴沙推开了门。几名驿卒将酒菜上齐。

  常风吩咐驿卒们:“你们先下去吧。”

  一众驿卒离开。

  常风又拿出了锦衣卫外出办差时验毒的那套家什,仔细的将酒菜一一验毒。

  一柱香功夫过后,常风才道:“成了,可以吃了。”

  巴沙从菜碟中各自夹了些菜,放在两个盘子里。走到床边喂给王守仁吃。

  吃罢了饭,王守仁道:“劳烦巴沙老兄,从我行李里取一本《会贤雅叙》。”

  王守仁这人日夜手不释卷。简直就是个文人中的卷王。

  对他来说,读书是一种乐趣。他看那些晦涩难懂的文言书,就跟后世网文老书虫看穿越文似的。一天不看,饭都吃不香。

  常风也拿出了一本《历代状元卷》开始研读,这是备考会试的资料书之一。

  巴沙则坐到了一张椅子上。把土家刀放在了膝盖上,一双虎目盯着门口。

  夜深了,王守仁躺在床上睡下。

  常风则跟巴沙打了地铺。赶了一天路,沉沉的睡意让常风打了个哈欠。

  他跟巴沙说:“上半夜你值夜,下半夜我值夜。”

  巴沙点头:“成。”

  子夜时分。

  “当啷!”门口的铃铛突然响了!

  一个黑袍人推门走了进来。

  巴沙反应极快,一个鹞子翻身从地铺上起身,眨眼功夫,刀就架在了黑袍人的脖子上。

  常风也惊醒,拿起放在枕边的蝎子弩,对准了黑袍人:“什么人?”

  黑袍人道:“诸位不要误会。我是德州知府梁成德。”

  巴沙点燃了蜡烛。梁成德脱去了黑袍,里面是一身正四品云雁绯衣。

  王守仁也被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兄台是?”

  梁成德道:“守仁老弟,我是梁成德啊。弘治二年,你与尊夫人路过广信,拜谒家师娄谅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王守仁仔细看了看梁成德:“啊,是梁学兄。”

  常风也认出了梁成德:“我想起来了,你是弘治六年的二甲第六名吧。那年我跟你、守仁老弟同入贡院。”

  “我跟守仁老弟名落孙山。你却杏榜提名,金榜连登二甲。”

  梁成德道:“您一定就是锦衣卫的常都督。不愧是先皇倚重的人,果然好记性。”

  常风问:“梁知府你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梁成德道:“我得知守仁兄到了乐陵驿,连夜骑快马赶来了过来。”

  “你们放心。我们德州、济南、泰安、济宁四府的知府私下通了信。你们过境山东期间,我们会尽全力保守仁老弟的平安。”

  “他如今是天下文官的榜样、楷模。为了他能顺利南下,我们会竭尽全力。”

  王守仁道:“多谢了,梁学兄。”

  梁成德又道:“我这次来带了五十名知府衙门的捕快,都是好手。他们会一路护送你们过德州境。”

  “等到了济南境,济南的孙知府也会派人护送。泰安境、济宁境亦是如此。”

  “出了山东,我想其余各省的地方官亦会尽力保护守仁老弟。”

  常风道:“你们这是在跟刘瑾为敌啊!你们就不怕刘瑾找你们麻烦嘛?”

  梁成德苦笑一声:“与刘瑾在明面上为敌的勇气,普天下没几个人有。不是人人都有守仁老弟一般的勇气。”

  “但暗戳戳的跟刘瑾为敌,保护王守仁。这胆子我们还是有的。”

  常风道:“没想到普天下的地方官抱成了团。要护着守仁老弟平安到贵州。”

  梁成德道:“常都督,您已被贬为驿卒,没有收看邸报的资格。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十天之前,刘瑾以皇上的名义传谕天下。在云南试行镇守太监取代巡抚职责。”

  “朝中纷传,今后还会试行监管太监取代布政使、按察使职责!”

  “刘瑾狼子野心。大明是以文官治天下。他要改成以宦官治天下。”

  “天下文官若不抱团与之暗争。过个十年八载,恐怕我们这些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两榜进士,都要回家抱孩子了!”

  宦官治天下是一个大胆的做法。之前刘瑾跟常风透露过这个想法。

  此时的常风坚信,宦官治天下绝对不可行!

  刘瑾掌权不过数月,便显露出宦官的所有劣根性。

  说句题外话,以现代人的上帝视角看,大明的文官的确压榨百姓,的确贪贿成性。

  但至少,明中期的文官懂得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知道韭菜不能连根拔,得一茬一茬长久的割下去。

  宦官则不同。他们不是科举——官僚体系一步步走上去的。

  大部分宦官都是刘瑾这种一朝权再手,便把鱼捉净、把韭菜割净的尿性。

  如今宦官的权力还只是集中在京城。

  若日后宦官管了地方.恐怕大明就要像南汉一样,因宦官治国而亡国了。

  常风道:“怪不得你们这一回心这么齐,誓要保守仁老弟平安到龙场。”

  梁成德道:“守仁老弟是文官反抗阉党的一面旗。这面旗不能倒!”

  常风道:“那就劳烦你们费心了。”

  其实,此次王守仁南行。不光有文官势力暗中保护。

  常风也调集了一支力量,暗中随行保护。

  如今厂卫尽归刘瑾。厂卫的人靠不住。

  常风调集的这支力量,乃是妙手门的人。

  妙手门掌门赛棠红,派出了她年逾五旬的师兄石坚,带着二十名高手,暗中跟在常风他们的马车后面。

  此刻二十名妙手门高手,就在驿站附近的树林里。

  只要常风拉响箭,他们便会赶过来。

  如今又加上梁成德的五十名捕快助阵。留宿乐陵驿的这一夜就更保险了。

  梁成德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这五百两是给守仁老弟的乘仪。你万勿推脱。”

  有道是穷京官,富县令。

  大明的地方文官十个有九个都是大富翁。他们给过路的上司、同僚送程仪一向大方。

  王守仁刚过北直隶境,踏入山东境。便已经前前后后收了三四千两的程仪。

  王守仁父子为官一向清廉,没想到一趟被贬之旅,倒让他变成了地主老财,有钱人。

  与此同时,京城。

  刘瑾在司礼监召见了常风的妹夫,顺天府尹黄元。

  黄元拱手:“义泰山。”

  刘瑾热情的说:“好女婿,你来了啊,快坐快坐。来啊,怎么这么没眼力价,还不快上茶?”

  黄元喝了口茶:“义泰山,您老如今日理万机。召见小婿是有要事吧?”

  刘瑾笑道:“是要事,也是好事。今儿焦芳来找我,说北直隶按察使出缺。他的一个学生愿出五万两银子买这个缺儿。”

  “这好事儿,我能便宜了外人嘛?”

  “我的意思,你升任北直隶按察使,仍旧兼任顺天府尹。”

  常风被贬出京已有十多日。刘瑾这人还是重感情的,总觉得对不起常家。

  他只能通过提拔常风的妹夫黄元,当是补偿常家。

  刘瑾此言一出,黄元目瞪口呆:“这不合规矩吧?”

  “小婿自中了进士,便一直赋闲在家做闲散仪宾。”

  “今年出仕,一上来就当了正五品顺天府治中。不及数月便连升四级当了正三品府尹。如今又要升从三品的北直隶按察使恐怕会有人非议。”

  刘瑾一瞪眼:“非议?谁敢非议?嫌命长了是吧?”

  “我刘瑾的干女婿升按察使,谁敢多嘴多舌我便割了他的舌头!”

  “我都跟北直隶的巡抚打了招呼了。让他好生关照你这个新臬司。”

  “你新官上任,得做些实事让旁人刮目相看。臬司管刑名讼狱,你可以清查积案。”

  “人手若不足,就从内厂调用。”

  “总之,只要你在官场一帆风顺,步步高升。要钱我给钱,要人我给人!”

  刘瑾待黄元真是没的说。

  黄元这个妙手门神偷老瘸子的养子,如今可谓是一步登天。

  黄元道:“义泰山。小婿有件事求您。前一阵跟着王守仁上奏疏的人里,有五个是我的同年。”

  “他们的家眷求到了我府上我想,义泰山能否卖小婿一个面子,将他们放了?”

  刘瑾大手一挥:“你的同年啊,成!给我姓名我放人便是。你告诉他们,以后要老老实实的。别跟奸党搅合在一起!”

  黄元一愣:“奸党?”

  刘瑾从书案上拿出了一张纸:“对,我列了一份奸党名单。明日早朝时会在御门宣读。你看看。”

  黄元接过名单定睛一看。

  只见这份名单里,前任内阁成员有刘健、谢迁。

  前任部院大臣有韩文、杨守随、张敷华、林瀚。

  前任各部属官有郎中李梦阳,主事王守仁等等。

  前任词臣有检讨刘瑞等等。

  前任给事中有汤礼敬、陈霆等等。

  前任御史有薄彦徵、何天衢等等。

  黄元粗略看了下,这份奸党名单竟达百人之多。全是与刘瑾作对过的人。

  刘瑾道:“本来我想把你大舅哥常风也列进奸党名单的。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毕竟有恩于我。”

  “你和破奴好好干吧。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对我来说,常风是常风,常家人是常家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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