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公布后,第二日是盛大的传胪仪式,以及传胪结束后的群英荟萃的琼林宴。

  常风站在新科进士的第十三位,大步走进了奉天殿,三拜九叩礼谢天子恩师。

  接下来到了授官的时刻。

  一甲前三,二甲前九全都被授予了翰林官。

  轮到常风时,正德帝思索了一下,随后道:“赐二甲第十常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正德帝玩的是帝王制衡术,他在表达一个态度:刘瑾,焦芳,谷大用,你们权倾朝野也好,一手遮天也罢。都是朕给的权力。你们千万不要忘了本,今后别生出不臣之心。

  如若不然,朕以后可以让一个屠夫入阁。他可不是李东阳、王鏊那般的斯文人。

  常风伏地叩首:“臣谢主隆恩!”

  正德帝笑道:“常卿以前做过都督佥事。如今做一个小小的七品庶吉士是屈才啊。只要你好好效力,朕一定对伱破格提拔!”

  常风拱手:“臣牢记皇上教诲,官职不论大小,一定鞠躬尽瘁,结草衔环,死而后已。”

  正德帝摆摆手:“说什么死不死的呢?朕还想常卿再为朝廷效力四十年呢!”

  新科进士传胪拜谢皇帝,哪个不是谨言慎行?说几句过年话也就罢了。

  没想到常风这个二甲第十,竟在这庄严的奉天殿上阴阳怪气的耍起了嘴皮子:“皇上,臣今年已经四十四岁了。再效力四十年便是八十四岁。”

  “民间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民间又讲,老而不死是为贼。”

  “臣当了二十多年的官儿。朝廷里恨臣的人一抓一大把。要是再当四十年官儿,不得让人恨死啊!”

  常风这一席话一出,一众新科进士个个惊骇无比。

  他们虽知常风的背景。但没想到他的胆子这么大。敢在奉天殿的传胪仪式上阴阳怪气。

  常风说起来没完了,他故意望向内阁次辅焦芳:“是不是这样啊,焦次辅?”

  焦芳勃然大怒:“常风,你大胆!你小小一个新科进士,竟敢在庄严的奉天殿胡说八道,信口雌黄。简直就是无礼!”

  常风冷笑一声:“呵,论无礼我怎么赶得上焦次辅啊!焦次辅在成化年间没入选学士,直接袖中揣一把杀猪刀,在长安道上准备捅了大学士彭华。”

  “要不是碰上巡逻的大汉将军,恐怕彭华早就血溅七步了。”

  “焦次辅真是快意恩仇,壮哉壮哉!你自己一脸毛,说别人是猴儿?我再无礼,能无礼得过你?”

  常风这是在存心找焦芳的茬儿。

  他敢这么无礼,是因为揣摩透了正德帝的心思。

  我的才学我是知道的,绝对考不到二甲第十,一定是皇上破格拔了我的名次。

  皇上又将我安排进翰林院做庶吉士,给我个好出身。无非是想让我制衡刘瑾、焦芳那伙人。

  那我干脆传胪当天就作出个跟刘瑾、焦芳势不两立的姿态,顺遂了皇上的心意。

  焦芳鼻子都快气歪了:“常风,你,你.”

  常风正色道:“我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常风如此荒唐,几乎搅了庄重的传胪仪式。正德帝不但不怒,反而笑道:“行了常卿。你就别得理不让人了!”

  一众进士惊讶万分:不愧是前朝第一宠臣啊!到了本朝敢在皇上面前磨嘴打牙,皇上竟丝毫不怒。

  常风拱手:”是。皇上让臣闭嘴,臣就闭嘴。臣只听皇上的,不听朝廷里那些乌龟王八蛋的!”

  正德帝笑道:“你这张嘴啊好了,言归正传。诸卿,你们初入官场。要跟一个人学。”

  “这个人才学好,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有德行!此人就是翰林院的掌院杨廷和。”

  杨廷和出班:“臣谢皇上夸赞。”

  正德帝又道:“《孝宗实录》已修撰完成。杨卿功不可没,应予重赏。着即拜为东阁大学士,专掌诰命起草。”

  正德帝不但让杨廷和入了阁,还给了他一项重要的权力——掌诰命起草。

  刘瑾这伙人这两年之所以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诰命起草的权力,时不时矫诏,以正德帝的名义为恶!

  正德帝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里面的猫腻门清。

  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你点洪水你就泛滥。泛滥了就得治!

  正德帝让常风做庶吉士,是为日后制衡阉党埋一个伏笔。

  他让杨廷和入阁管起草诰命,则是立即制衡阉党的大动作。

  杨廷和的长子杨慎本来能当状元的。被刘瑾他们下了黑手,弄得进士都不是。老杨对阉党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是制衡阉党的最佳人选。

  别看臣子们整日争来斗去。今日文官势大,明日宦官势大。

  其实他们都只是皇帝的棋子罢了。朝堂也好,天下也罢,都只是皇帝的棋盘。

  正德帝旨意一下。奉天殿内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常风。

  常风“噗通”就跪下了,高喊一声:“皇上,英明啊!”

  其行云流水的跪姿,高亢的英明声,颇有后世刘罗锅他老丈人六王爷的风采。

  一众新科进士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常风高喊:“皇上,英明啊!”

  百官则默不作声。谁也不敢凑这个热闹,得罪刘瑾。

  正德帝笑道:“朕今日实在是高兴。既得了二百四十九位英才,又得了一位贤明的阁员。传旨鸿胪寺,开琼林宴!朕要与众卿同乐!”

  琼林宴上,常风故意装出不胜酒力,耍酒疯:“诸位同年,我比你们早二十多年当官。就托大充下你们的前辈。”

  “这官场啊,可不是那么好混的!因为官场里乌龟王八蛋太多了!比如司礼监的刘瑾,内阁的焦芳,地官刘玑、夏官刘宇.”

  “你们一定要恪守自己的底线,千万不要委身去做王八蛋们的奴仆牛马。”

  “因为啊,这些王八蛋迟早是要身败名裂的。到了那时候,你们就得受牵连!”

  一众进士面面相觑,无一人敢接常风的话。

  二甲第一焦黄中不干了!常风指着鼻子骂他亲爹呢。

  焦黄中今日亦入了翰林院,算常风的同僚。

  俗话说鱼生鱼,虾生虾,乌龟生个大王八。

  焦芳能够干出长安道揣刀捅人未遂这种流氓事儿,焦黄中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平日里宛如一个地痞无赖,在京城里经常胡作非为。

  焦黄中一拍酒案:“常屠夫,你骂谁呢?”

  话音未落,常风沙包般的大拳头,直接怼在了焦黄中的脸上。

  二十多年的老缇骑了,身手岂是一个纨绔子弟比得了的?

  焦黄中挨了这势大力沉的一拳,感觉自己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

  常风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身上,拳头不断的朝着焦黄中身上招呼:“你爹是老王八蛋,你是个小王八蛋。你敢在我面前呲牙?”

  “看我不打死你!”

  片刻后,拳打又加上了脚踢。

  大闹琼林宴,殴打同科进士,有辱斯文,在皇帝面前斗殴不敬.

  若换做别人,立马就会被关进诏狱。

  万万没想到,龙椅上坐着的正德帝不仅没龙颜大怒,反而兴致勃勃:“嘿,新科进士打架朕是头一回见!有趣有趣!”

  “常卿,你够阴哒!你咋踢他那地方呢?那地方能踢嘛?是会断子绝孙的!”

  刘瑾看到这场闹剧,本来打算制止。

  正德帝却挥挥手,事宜刘瑾闭嘴。

  焦芳憋不住了,大喊道:“大汉将军还不上前,拉开他们二人?”

  如今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皆是刘瑾党羽。唯独大汉将军们是例外。他们是由尤敬武统领的。

  刘瑾对尤敬武有防备,但也没撤了他。命他不得负责锦衣卫大小案件,只负责掌管大汉将军。

  说白了就是把尤敬武从特务机关的巨头,变成了仪仗队长。

  这些大汉将军见尤爷的义父在打人,即便焦芳声嘶力竭的命令他们,他们照样无动于衷。

  焦黄中被常风痛揍了十几拳、踢了十几脚。疼得他顾不得体面,大喊道:“哎呦,哎呦。别打啦!再打就打死我啦!常爷爷我错啦!”

  正德帝终于开口:“够了!”

  常风这才停手,停手之后还朝焦黄中啐了口吐沫:“看你今后还敢在老子面前呲牙!以后别让我在翰林院看见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一众新科进士面面相觑。这哪里是知书达理,腹有良才的二甲第十?分明就是个地痞无赖!

  正德帝道:“常卿喝多了。焦卿也喝多了。可见酒是个坏东西,贪杯会误事。诸卿今后要引以为戒。”

  “常破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你父亲搀回家去醒酒?”

  “再来几个人,把焦卿送进翰林院,好生医治!”

  常风在琼林宴上如此荒唐无稽,正德帝竟没有惩罚,这大大出乎众臣的意料。

  刘瑾也是一头雾水:常风以前何等谨慎?活脱脱一只官场里的老狐狸。今日怎么变成了个没脑子的蠢货莽夫?

  李东阳亦是不解:亲家这是在做什么?难道真是喝多了,酒后失德?

  常风这么做,自然有他的原因。

  常破奴搀着醉醺醺,走路七扭八歪的常风出得皇宫。

  一出皇宫,常风脸上的醉意全无。他道:“不用扶了破奴,我没醉。”

  常破奴奇怪:“爹,你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在琼林烟上闹事?就跟个,跟个”

  常风问:“跟个二愣子似的对吧?”

  常破奴道:“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常风笑问:“刘瑾、焦芳、谷大用那伙人是什么?”

  常破奴道:“还请父亲指点。”

  常风答:“他们是朝堂上的政治无赖!要对付无赖,就要比他们更无赖!今日我才开了个头而已!”

  常破奴道:“爹您以后还要跟他们耍无赖?您就不怕.”

  常风微微摇头:“怕什么?张永把刘瑾痛打了一顿,皇上处罚他了嘛?刘瑾不照样拿他没办法?”

  “张永对刘瑾肆无忌惮,是因为皇上要用他。我亦然!”

  当天夜里。刘瑾召集阉党骨干们议事。

  刘瑾道:“悔不该当初没在会试时动动手脚,让常风落榜!如今他通过科举重归官场,今后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诸位有何好办法对付他?”

  吏部左侍郎张彩道:“刘公公,皇上铁了心要用常风。即便他没考中进士,他依旧能够重归官场。”

  “依我所见,常风呆在翰林院对您大不利。翰林官以后是可以外调六部、地方,充任实职的。”

  “常风当文官,比当武官对您的威胁更大。”

  刘瑾想了想:“有道理。你接着说。”

  张彩又道:“不如这样。厂卫从刑部临时调人用已是常态。先让刑部跟吏部打声招呼,从翰林院调用庶吉士常风做个署理主事。”

  “内厂再去函刑部,将署理主事常风调到内厂听差。”

  谷大用一头雾水:“这不是帮着常风重归厂卫嘛?”

  张彩点点头:“正是如此!内厂是咱们自家地头。从上到下都是咱们的人。常风即便进了内厂又能如何呢?所谓孤掌难鸣。”

  “这样一来断了他的文官之途,这是上上策!”

  刘瑾觉得张彩这一席话非常有道理。

  至于张彩的建议是为刘瑾着想,还是为常风着想,就只有天知道了。

  谷大用等人也被张彩饶了进去。

  谷大用道:“好像有几分道理。”

  刘瑾道:“那就这么办!断了常风的文官之途,让他滚回厂卫。”

  “皇上用人一向不拘泥于升迁规矩。常风在翰林院待着,说不定哪天皇上心血来潮,直接升他到哪个部当侍郎,或外调地方当巡抚。”

  “到那时,他对咱们的威胁更大。”

  谷大用恶狠狠的说:“刘公公,您不如痛下决心,密裁了常风!一了百了!”

  张彩插话:“密裁常风?你要密裁太后义姐的丈夫?皇后的义父?皇上倚为肱骨的姨父?刘公公义女的亲大哥?”

  “谷公公,你疯了吧?”

  之前常风秘密收夏冬月为义女,捧她当了皇后。当时事情做的很隐秘,没几个人知道。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年过去了,常风和夏皇后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刘瑾点点头:“常风杀不得。倒不是因为别的。我不能背上一个杀害救命恩人、伯乐的千古骂名啊!”

  刘瑾跟常风的龙争虎斗,其实从最开始刘瑾已经输了。

  重感情是刘瑾最大的弱点。真正的枭雄,是不会被感情束手束脚的。

  所以刘瑾当不了曹操,充其量只能当个王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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