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正德三年,中秋。

  常风坐在永定河边,与儿子常破奴擎杆钓王八。

  正值八月,天高云淡。常风心情不错。奈何永定河里的王八不争气,死活就是不咬钩。

  常破奴那边亦是没开张。

  一只蚂蚱蹦到了常风的腿上。常风轻轻一弹,蚂蚱立马蹦走了。

  常风笑道:“王八不上钩,蚂蚱瞎胡闹。你就闹吧,这都秋后了,你还能蹦跶几天?”

  常破奴问:“爹,你说的是蚂蚱还是刘公公?”

  常风道:“都是。”

  就在此时,尤敬武纵马而来。他下了马,喊道:“义父,出大事了!”

  常风问:“什么大事?鞑靼有异动,还是刘瑾又杀了哪位尚书、侍郎?”

  尤敬武道:“都不是。义母在厨房已经吊好了汤,只等您的王八下锅。她说您要带不回王八,她就要让仆人去菜市去买了。”

  常风拍了拍身边的草地:“敬武,坐。我这儿还有根杆儿。咱们父子三人一同下钩。我就不信没有傻王八咬钩。”

  父子三人坐定。常破奴、尤敬武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四十四岁的常风却已有白发,皮肤松弛,鱼尾纹已经爬上了他的眼角。

  后世统计,大明平均寿命是四十一岁。常风算是人过中年,往五旬老人奔的人了。

  尤敬武擎着鱼竿,说:“义父,刘瑾纵容山东镇守太监在胶东加征渔税。胶东渔民苦不堪言,所获七成都要被各级官府层层盘剥走。”

  “咱们在胶东的耳目传来消息。说渔民人心浮动。再这样下去,要么胶东会闹民变。要么这些渔民会逃往海上,投奔倭寇!”

  常风紧了紧手中的鱼竿:“知道了。”

  尤敬武又道:“另外,四川盐茶监管太监把蜀地的盐井、茶山当成了自家的菜园子。盐税银、茶税银一年就贪了六十多万两。其中三十万两已经运进了京,送到了刘公公府上。”

  “他们贪污、私分国帑毫不避讳。竟不找晋商钱号打成银票,而是明晃晃的用大车往京里拉现银。”

  常风点点头:“嗯,知道了。”

  尤敬武再道:“刘瑾最近把手伸向了张永的京营。想让他哥哥刘景祥掌四勇营。刘景祥是个庄稼汉出身,哪里懂带兵。”

  常风打断了尤敬武:“好了,不要说了。浮生偷得半日闲。今日是中秋佳节,大明缺咱们父子一天,亡不了!”

  就在此时,常风鱼竿轻颤。

  王八口小,钓王八用的钩子是特制的小号钩。鱼儿是挂不住的。

  常风大喜过望:“咬了,咬了!王八可算来了!”

  水下之物劲头很大,常风溜了一柱香功夫,这才敢提杆。

  鱼获出得水面——哪里是王八?而是一条五斤重的大鲤鱼。

  常风疑惑:“怪哉,这么小的钩子,根本挂不住鱼嘴啊!”

  他用尽全力,将鲤鱼拖上了案。定睛一看,他大笑道:“这鲤鱼够倒霉的。伱们看,它根本没咬钩。应该是在鱼钩边上游荡,不小心把鱼眼挂在了钩子上。”

  “这真是常太公钓王八,鲤鱼上钩。好兆头啊!”

  常破奴将一方毛巾抓在手中,按住了蹦跶的鲤鱼:“嘿,今晚咱不喝王八汤了。喝鲤鱼汤。”

  常风却道:“鲫鱼汤,鲤鱼肉。鲤鱼还是红烧或糖醋得好。走,回家。”

  傍晚时分,三人回了家。常恬一家也来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在院中吃团圆饭赏月。

  常恬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我义父最近在扩建宅子。”

  常恬从不直呼刘瑾姓名,而是称义父。她从小没有父亲,只有哥哥。刘瑾以真心换真心,常恬也真心将他视为父亲。

  常风眉头一动:“哦?有这事?”

  常恬道:“嗯,好像要花几十万两银子呢。”

  常风笑道:“刘公公权倾朝野。扩建下宅邸自然要花钱如流水。”

  月上柳梢头。亲家李东阳来了常风府邸。一番寒暄后,二人来到书房密谈。

  李东阳道:“如今内阁三人之中有两人都是刘瑾党羽。我这个首辅独木难支。”

  “最棘手的是,自杨廷和被贬南京,草拟诏书的事就被刘瑾把持。他想怎么假传圣旨就怎么假传圣旨。”

  “得想个法子,让杨廷和回内阁。”

  常风道:“以前锦衣卫中有句行话,保人比杀人难。要保杨廷和回京复职,咱们得从长计议。”

  李东阳叹道:“你知道,最近刘瑾矫得最荒唐的一道假诏是什么嘛?”

  常风问:“什么?”

  李东阳答:“发内库银十万两给刘瑾,扩建刘瑾宅邸。”

  刘瑾够贪婪的。他这三年贪污纳贿所得银两,常风估算至少有大几百万两,甚至于接近千万两。

  花几十万两修宅子,他还不舍得全部自掏腰包。要去打皇帝内库的十万两秋风。

  常风站起身:“宅邸,宅邸让杨廷和回京复职的法子,或许就出在刘瑾的宅邸上。”

  “此事,我得找一人襄助。”

  李东阳连忙问:“哦?亲家翁要找谁襄助?”

  常风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也。”

  出得书房,常风找到了尤敬武:“你办一件事。想办法弄到刘瑾府邸的样式雷图。”

  样式雷图是建筑设计图的古称。

  尤敬武道:“这个不难。刘瑾府邸的样式雷图又不是什么机密。”

  常风道:“最好三日内弄到手。”

  尤敬武点头:“成。”

  常风又将刘笑嫣叫到一边:“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要赏月,明晚亦要赏月。明日上晌你去一趟坤宁宫,给夏皇后贡些赏月的点心。”

  “你跟她这么说.”

  四日之后,八月十九,夜。

  夏皇后在坤宁宫侍寝正德帝。

  朱家皇帝都是情种。譬如太祖朱元璋虽有三宫六院,却独宠患难之妻马皇后。马皇后凤驾归天,太祖爷还留了她一缕青丝。太祖老年时,只有握着马皇后的青丝才能安然入睡。

  太宗朱棣独宠皇后徐妙云。徐妙云不愧为徐达之女,曾在靖难之役最危险的时候,替远去大宁“骗”兵马的燕王顶住了李景隆的围攻,守住了北平城。二人亦是患难夫妻。

  宪宗朱见深独宠万贵妃。

  孝宗朱祐樘独宠钱皇后,甚至为了她,开创了古代帝王一夫一妻制的先河。

  正德帝虽荒中带淫,在豹房豢养美女无数。还时不时在江彬的陪伴下出宫逛青楼,玩大同婆姨、扬州瘦马。但在感情上,他只有一个归属,就是夏皇后。

  帝后二人为大明皇族开枝散叶努力了十几下。

  所以说,男子应养身。用多了容易快。

  夏皇后面带失望的神色。这种事儿搁在哪个女人身上都会失望。

  正德帝连忙哄他:“朕这几日太累了。今夜朕对不住你,朕的好冬月。”

  夏皇后问:“这几日皇上忙了什么啊,累成这样?”

  正德帝道:“去京郊演兵啊!江彬说了,以朕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做个统兵八千的骑兵指挥使。”

  夏皇后道:“皇上整日忙着习练军事,身边人干荒唐事就一点不管嘛?”

  正德帝问:“哦?谁做了荒唐事?”

  夏皇后起身:“皇上,刘瑾最近大修府邸,这事儿你知道嘛?”

  正德帝道:“我好像听江彬说过。”

  夏皇后又道:“他此次扩建,将自家大厅改成了小一号的奉天殿形制。飞檐斗拱,五脊六兽。他要做什么?要当皇帝嘛?”

  这些话,自然都是常风授意夏皇后说的。

  常风已经看透了正德帝的心思。正德帝将刘瑾视作了存钱罐和打压文官的工具。

  在正德帝面前说刘瑾的坏话是有技巧的。你若说刘瑾贪污成性,最近又贪了多少多少两银子。正德帝绝对不会管。

  肉烂了在锅里,刘瑾贪再多钱,最后还不是朕的?

  你若说刘瑾最近又迫害了多少文官致死。正德帝说不准会拍手称快,说“迫害得好”。他让刘瑾干的就是打压文官的活儿嘛。

  唯独一件事,是正德帝所不能容忍的。那就是有不臣之心!

  夏皇后拿出了刘瑾修缮府邸的样式雷图:“你看看,这中轴线后面的大厅,像不像奉天殿。再往后,你看这儿,像不像乾清宫?”

  “还有这儿?从图上看跟豹房差不多。难不成刘瑾要学皇上,弄上千个美女放在这儿?他连根都没有!”

  样式雷图,其实是常风找专人修改过的。房屋的比例都做了改动。看上去是有点像皇宫布局。

  横竖皇帝陛下又不是建房子的匠人,二把刀一个。看着有点像,又加上夏皇后在一旁煽风点火。他自然信了。

  正德帝一拍大腿:“欺天啦!刘瑾要做什么?要造反嘛?朕给他权力,他真以为他是立皇帝了?”

  刘瑾“立皇帝”的绰号,其实正德帝早就听说过。

  江彬、夏皇后都是常风的人。没事儿就在正德帝面前说说刘瑾的坏话之类。

  夏皇后道:“若说造反,刘瑾倒是不至于。京营兵马都掌握在张永手里。他拿什么造反?但他有不臣之心是实打实的。”

  “依臣妾看,皇上得找个人,制衡下他。”

  正德帝问:“谁?”

  夏皇后答:“杨廷和。”

  杨廷和被刘瑾贬到了南京,正德帝心里明镜一般,表面却装聋作哑,一直当不知道这事儿。

  夏皇后又道:“杨廷和是礼部主事出身。最起码,他回了京城,能以礼制为理由,命刘瑾停修府邸啊!”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臣妾记得,以前杨廷和在内阁主管草拟诏书,对嘛?”

  正德帝点头:“是啊。”

  夏皇后道:“他去了南京,草拟诏书的事归了刘瑾。嘿呦,皇上,您猜怎么着?”

  正德帝问:“怎么着?”

  夏皇后道:“他修府邸,竟然矫诏,以皇上的名义从内承运库拿了十万两银子!这不是挖天子的墙角,薅天子的羊毛嘛!”

  正德帝大怒:“刘瑾胆大包天!内承运库那可都是朕的钱!朕的钱!一个臭太监修府邸,竟要天子掏钱?天下有这道理嘛?”

  夏皇后道:“所以说啊。若杨廷和回了京,继续管草拟诏书的事,刘瑾矫诏乱花皇上银子这种事儿就不会再发生。”

  正德帝突然凝视着夏皇后的眼睛:“告诉朕,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夏皇后丝毫不掩饰:“常风让咱皇姨进宫,教臣妾说的。”

  正德帝微微一笑:“常风这老东西。都沦落到去东厂当个小小千户了,依旧能够手耳通天,操纵阁员任免大事。”

  “罢了,朕就遂了常风的心愿。让杨廷和回京吧。”

  翌日早朝。

  常风这个东厂掌刑千户连朝服都没有,是没有资格参加御门议事的。

  常破奴和黄元则有资格参与早朝。二人一个是小九卿之首太常寺卿,一个两个月前被刘瑾抬举为礼部左侍郎,预备阁员。

  正德帝咳嗽了一声。

  刘瑾唱道:“议!”

  正德帝突然冒出一句:“咦,怎么不见杨廷和?”

  正德帝一句话,让刘瑾愣在了原地。他心中暗道:皇上你啥意思啊!杨廷和都滚去南京半年了。您这半年一向不闻不问,已经默认了这一既成事实。怎么今日突然问起杨廷和了?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正德帝追问:“刘瑾,杨廷和呢?”

  刘瑾道:“皇上,您是知道的,杨廷和已被调任南京,任南京户部尚书。”

  正德帝开始表演:“朕不知道啊!什么时候调任的?”

  这是标准的皇帝绝技——睁眼说瞎话。内阁阁员消失了半年,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刘瑾道:“是半年前调任的啊。”

  正德帝故作疑惑的表情:“朕似乎记得杨廷和已经入阁了啊。哪有内阁阁员在南京任职的道理?”

  刘瑾明白了,正德帝今日早朝装痴卖傻,目的是调杨廷和回京。

  正德帝又望向了首辅李东阳:“李先生,大明自永乐朝起设立内阁。有内阁阁员赴外任的先例嘛?”

  李东阳答:“并无先例。”

  正德帝一本正经的说:“朕有三德,曰勤,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此言一出,刘瑾汗毛倒竖!

  数月之前,为升黄元为礼部左侍郎,刘瑾曾对焦芳放出豪言:“我有三德,曰勤,曰俭,曰敢为天下先!”

  皇上这话是在冲我?难道皇上知道了我当晚酒后的豪言?我身边有皇上的人?

  正德帝又道:“既祖宗成法中没有先例可循。那立即让杨廷和返京,入阁参与机务。啊,还是替朕管草拟诏书的事情!”

  常风用了一张样式雷图,外加义女夏皇后的一张嘴,直接让杨廷和重返京城。

  正如正德帝昨夜所言。常风即便只是个小小东厂千户,依旧能够手眼通天,操纵朝廷任免大事。

  一来是因为四十四岁的常风已成了官场老狐狸,将正德帝的心思猜得透透的。

  二来是因为三年前他提前布局,把自己的义女扶上了皇后宝座。后宫里有大靠山,做任何事都会如虎添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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