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七百六十三章 情感调配

小说:全能大画家 作者:杏子与梨 更新时间:2024-12-19 23:23:35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唐克斯缓慢的移动着脚步,眼神盯着手机屏幕,任由脚下的那双硬底牛皮皮鞋牵引着他走向僻静的未知地域。

  等再停步时。

  他已经来到电梯井旁的楼梯间。

  唐克斯推开大门。

  几年前翻修改造的时候,酒店的持有者为这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式酒店加装了和那些现代化大楼一样的厚重的常闭防火门。

  铁灰色的防火门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内阻隔火焰快速蔓延,自然在短时间内,阻隔外界的寒暄与打扰,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他随便把手帕铺在一边的阶梯上,就这么席地而坐,摆出和画面里主人公近似的姿势,把右手的手肘搭在身后的阶梯上,判断着这样的动作是否协调。

  从防火门外的门缝看过去。

  楼梯间里的光线亮亮灭灭。

  声控灯一会儿因为鞋底敲打台阶与策展人的咳嗽声亮起,再之后稍显漫长的安静中熄灭,然后又再一次被声音唤醒。

  于是。

  那盏安装于阶梯间天花板上的橙色的灯,便一次又一次的照破黑暗,熄灭,再次照破黑暗,如被加速后的日升日落,昼夜流逝。

  唐克斯簇着眉头的脸,也被“太阳”不断的照亮,显得光影不定。

  通过电子屏幕来赏析艺术品,肯定不如真正站在画框面前,感触来的清晰直接。

  但判断艺术家创作这幅画时的大体思路和灵感来源,倒也不难。

  通常来说——是这样的。

  在这幅画上,唐克斯却额外花了很大的精力。

  被微明的雾气与昏暗的光线遮住的眉眼观感兼具厚重与轻薄……这种矛盾的感觉被恰到好处的刻画了出来,被同时叠加在一了一起。

  画面表面的颜料和笔触是厚重的,像是中世纪收尸人在死去的人眼脸和身体上所涂抹着的封蜡和玫瑰水。刻画身体的笔触和刻画四周的光与雾的深邃笔触彼此延长,完全融合为了一体。

  可他能通过这样流动的雾气感受到,颜料色彩以下,年轻人的五官和眉眼应该是纤细,又有一点点冷峻的。

  颜料之下,应该有着的只是一层薄薄的亚麻画布。

  唐克斯的想象中,雾气之下,却有着年轻人的五官。

  下一秒要不然黑暗卷走了那道从窗帘里映照的光柱,要不然那道光柱溶化了四周的黑暗。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下一秒这样沉重的静态就会被某种动态所打破,如闪电划破厚重的云海。

  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的独特氛围感。

  顾为经没有在作品上画出照片一样的凝固的五官,他画出了一个人的所有五官变化,他没有只画出某一个凝固的时间节点,而是将这个日出亦或者日落的所有的连续时间节点都凝固在了这一个独特的时间之中。

  唐克斯眼角抽动。

  技法足够优秀的印象派画家,他们能够把不同的风景,不同的色彩,光、暗、阴影,雨露、泥土以及雾气全部的在笔下混合为一体。透纳有一幅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关于沾满露水的帕拉蒂安府邸的,那幅画最优秀的点,就在于他巧妙的传达出了“沾满露水”般的感觉。

  他将庄园弯曲的草叶间,在清晨滴落的露水,巧秒的滴入每一个欣赏到这幅作品的观众心中。

  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透纳是运用光线的大师。

  唐克斯看到酒井胜子投稿的第二张作品,那幅《森林公主》的时候,他就发觉酒井大师的女儿已经踏足了这样的绘画境界。

  她的色彩像是在亚麻画布的纤维上漂浮,精美的色彩洪流冲入每一个在展台间驻足的人们心中,油画颜料屈服于年轻的女画家的笔端,在她的行笔调合之下,变成了云雾与水波那般柔顺的色彩介质。

  站在那幅作品之前。

  唐克斯甚至可以轻松的用“鼻子”嗅到森林的清新气味,那远方枝头所坐的那位女孩子身上薄雾般的干爽的暗香。

  因此。

  纵然没有酒井一成的干系,他大概也愿意动用策展人的权力,为那幅画多安排一个展台。

  在印象派的一道上,酒井小姐的笔触表达依然足够优秀。

  不是二十岁上下画家的优秀,而是无干年纪的优秀。

  优秀之上,又还有比优秀更优秀的杰出。

  那些杰出的,触及到大师之境的画家们,他们调配颜料的“魔法”更上一层楼,能在他们笔下被溶为一团,被柔顺的编织为丝锦的不光是自然的光色,还有人间的诗意。

  透纳早间创作时,痴迷于表达露水,表达水珠从草叶间滴落,蒸汽从沸腾的水面间漂散,士兵从奔腾的战马上摔下这片刻的光影变化,他在运用色彩上的天赋是同代艺术家里无人能及的,不过,很快他就不再仅仅满足于用色彩表达色彩,而开始尝试于用色彩表达色彩之外的东西。

  优秀的画家能够用画笔把眼前的光色表现的淋漓尽致。

  比如酒井胜子。

  杰出的画家能够用画笔把眼后的光色,把存在在每个人脑海里的东西,表现的淋漓尽致。

  比如唐克斯手里的这幅《人间喧嚣》。

  顾为经的画面整体基调很暗,从而烘托出了照在人脸之上的那一束阳光的明亮,这个手法他绘画间参考了卡洛尔女士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那就是一幅暗色调的印象派。

  印象派本是用来表达阳光与空气的画派。

  卡洛尔的笔下却充满了阴云和大雨,

  就算如此,在描绘那座老教堂的时候,她还采取了一定程度的额外逆光处理,使得教堂的整体基调全部被朦朦胧胧的雾气所隐藏。

  又恰是如此,那唯一一盏窗之中,那唯一一盏点燃的蜡烛,才显得如此的明亮。

  激烈的抗争总是被艺术家们隐藏在他人无法理解的哀伤与他人无法捕捉的庄严肃穆之中。

  唐克斯眨了眨眼睛。

  他注意到了画面远景里,被在雾气中弥漫的光线所照亮的画面里,还有一个又一个画框存在。

  豪哥、大火或者陈生林,西河会馆的主人悬挂在画室里的一幅幅个人油画,浓缩在顾为经作品的背景上,又被缩小到手机屏幕尺寸,差不多便是不到一个苦杏仁儿大小的小小一片。

  唐克斯一开始没有留意到它们,只当是构图时,为了避免画面远方过于的单调深邃而被画家随手画下的点缀。

  端详了这么久。

  他察觉到了不同,于是放大手机屏幕,在绵絮一般丝丝缕缕的笔触之中,唐克斯看到了远景墙上一幅又一幅排列的油画。

  这是……

  他注意到了那些油画上的人像。

  这些油画每一幅依旧很模糊,只有几幅被光线完全打亮,有几幅光影斑驳,更多的,则只是雾气之中的影子。

  但无疑,在这些“画中之画”的雕琢之上,画家肯定也下了心思。

  考虑到这些“画中之画”之于油画本身,之于扶手椅上的男人的地位,约莫相当于描绘特拉法尔加海战或者滑铁卢战役的战争油画,远方的士兵水手之于纳尔逊将军或者拿破仑皇帝的地位。

  能传达出这种“朦胧”的感觉,已经细腻的相当于巧手匠人做出的细密核雕。

  在彰显创作者绘画技法的同时,也同样证明了它们绝非是被画家随手画上去的点缀。

  张张油画挂在远方墙壁之上。

  张张不同的脸,凝视着画面中心的男人,也凝视着策展人米卡·唐克斯。

  他的指尖滑过那些画中之画的表面,正像唐克斯想要用指尖穿过坚硬的玻璃,穿过顾为经作品上的色彩,穿过雾气与光线,在另外一个维度时空之中,触碰到画面上气质不一的人物。

  不知是否是捧着手机太久。

  唐克斯感受到,本该冰凉的屏幕,正在微微的发烫,那些人的目光也在微微的发烫。

  德国国宝级水彩画家门彩尔的作品大量存放于柏林博物馆岛上的多加美术馆之中。而身为英国国宝级水彩画家的威廉·透纳,他的水彩作品也大量存放分布在泰晤士河周边的多家大型美术馆之中,其中唐克斯任职的泰勒美术馆更是世界上持有透纳知名作品最多的展馆。

  这些年间。

  唐克斯曾漫步在寂静无人的博物馆中,在子夜时分打开展厅的灯,看着酷爱绘画史诗题材的透纳的作品上,那一张张芸芸众生的群像。

  从索多玛的毁灭,到滑铁卢的大雨,再到奇切斯特运河边的虹光。他在那些或惊况,或挣扎,或震撼,或得意的脸颊前久久的驻足,思索着当年的艺术家是如何体会到千百种不同的情感,又把千百种不同的情感巧妙溶解入笔的。

  能用一瞬间的凝固,表达动态的时间。

  能用一瞬间的笔触,融化诗歌般复杂细腻的情感。

  这便是唐克斯心中,艺术技艺的大师之境。

  二十余年前,唐宁用一幅《百花图》,使得几十上百朵不同气节,不同风格,不同蕴意的花卉同开一树,用这幅画以史上最年轻的年纪,斩获了魔都双年展金奖,并向整个艺术世界宣布一位新艺术大师的到来。

  唐宁的那幅画胜在复杂多变。

  二百年前,透纳画下了《特拉法尔加海战》,透纳站在纳尔逊本人几周前曾站着的位置上,观察着这艘在决定英格兰命运的海战之中已经半毁的指挥舰间,想象着枪炮齐射时的震天巨响。

  透纳用他遍布画面上的蒸汽浪花,用那些士兵们惊恐、狂怒、担忧、忘我……用种种神态不一的脸,在纳尔逊倒下的身影中,宣告了一位新的艺术巨人将在艺术的道路上冉冉升起。

  透纳的作品胜在悲壮而庄严。

  身为一个英国人,他当然爱透纳,他当然喜欢那张关于《特拉法尔加海战》的绘画作品。

  每当他站在那幅画之前,总是能被一阵把法国人踩在脚底的强烈的爱国热情所填满。

  他还像所有英国老白男都有过的幻想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画布面前,用手指指向汹涌的海面,用从办公室随手抓来的提鞋棒当成指挥剑,清清嗓子,然后说出那句无比著名的发起进攻的命令——“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英格兰希望他的每一位士兵尽忠职守!)”过一把COSPLAY纳尔逊的瘾。

  在顾为经的这幅画面前,望着那一张张的脸,唐克斯的感觉却和在透纳的作品面前,看着身前拿着火枪的水手与士兵的感觉截然不同。

  唐克斯不知道这些油画是否存在,原本又传达着怎样的情感。

  他们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顾为经的笔下,在他的二次加工以后,被最终呈现在这幅《人间喧嚣》的背景上的画中的油画有的不是英雄式的高贵,不是卑怯者的懦弱,没有希腊大力士战神式样的赤裸的健美体魄,没有浪漫化的如月桂树般伸展的肢体,没有驾驭着狮子战车的雅典娜女神。

  它要平凡的许多。

  平凡却并不平庸。

  在那些激烈的情感以外,将嘶吼,咆哮,仰天大笑,痛哭流涕通通抛掷开以外,它就只是一些幅纯粹的画。

  一些幅关于人间的画,一些幅关于人间的脸。

  七情六欲似乎都存在,又都没有那么浓烈,浮现在脸上的……都是淡淡的一抹。

  那些脸就默默的看着他,扫视着他,又仿佛根本没有在看他。

  头顶的感应灯亮了又暗。

  唐克斯想起了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装满自己艺术梦想的手提箱,默默的站在办公室的楼外。头顶的太阳亮了又暗,无声的从天空的一端划向天空的另外一端,那些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西装革履的基金会的管理人员也是这样的。

  他们的眼神扫视着他,默默的从唐克斯的身上扫过,又移至他处。

  没有谁反应出多么激烈的情感,没有人朝他咆哮,没有人愤怒的挥舞拳头,甚至连明显的嘲笑都没有。

  大家只是避开他,如绵羊绕过柱子,流水滑过礁石般的避开他。

  人们彼此说话,端着咖啡杯,微笑或者摇头。

  但这些情感,又都与他无关。

  唐克斯痛苦的皱起了眉头。

  二十年前的太阳,二十年前的冷冷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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