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守台。

  “赵公子,麻烦你了。”竺云萝把新结的芠珠果与药材再托于赵为,又从挎篮中端出一个小砂锅:“上回你说我做的焖肉好吃,这次就多做了些。”

  赵为接过温热的砂锅,笑着道谢,单手从怀里掏出了准备已久的发钗,笑容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局促:“云萝姑娘,这件礼物,还请你收下。”

  他手中是一支桃花发钗,拖着长长的流苏坠儿,做工精细典雅,很是好看。

  竺云萝往时也收过他的礼,无外乎是一些茶叶豆油类的日常用物,可今日这发钗,显然添了丝别的意味,不是她适合收下的。

  “我……”她微微退后一步,抱歉地笑道:“我听盛二公子说,赵公子有一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这发钗,恕我不能收。”

  赵为伸在半空的手有些僵硬:“欸,师,师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说,那位姑娘,我既没见过她,也不认识她的,只是父母辈的随口一提,你为何不能收这钗子?”

  他不顾竺云萝的推辞,直接将钗子塞进了她手里:“云萝,你拿着吧。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见你发间空荡荡的,老戴这一支木簪,往后换着戴,也好看。”

  竺云萝怔怔然,只好道谢。

  在她送药离开后,盛子靖便到了守台问事,他喊了赵为几声都喊不答应,这厮一个人对着天傻笑,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守台内的弟子们议论纷纷,盛子靖无心搭理,可他们讨论的声音太过惹耳,就连耳力不行的他也听了去:

  “宜川那头近来可热闹了呢,通过文试的名单已经出来了,人数近半百,比想象的多好多!苏小姐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才貌兼备的美人儿,竞争真激烈啊,明日就开始比武了!”

  “我知道我知道,除了有名的修道世家,书香门第,江湖人去的也多。江南武帮压线过的可不少,书家、宾家这些小门的少子都在,就连觅鹭谷有了孩子的大当家都去凑热闹了,詹家那三十好几的光棍武夫,也想老牛吃嫩草呢!”

  “什么人啊这都是!怕是初次筛选都过不了吧!”

  “可惜咱们离得远,赶不上这场热闹。嘉溪那头押注押得可是厉害,刚才师弟说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人。文武双全的公子除了恭家的恭敛雪,人才皆俱,修为不低;还有出身低微,但名声不浅的晏庭深;不过啊,下注押闽玉彦此人的还挺多,都觉得他是匹黑马,文试第二呢,要不咱们也来赌上一局,谁是最后胜者?”

  “赌就赌!我押半个月的赏钱!”

  “有没有更多消息?低阶的就直接排除了吧。”

  盛子靖听了半晌,径直走来:“你们在说什么?”

  众弟子大惊:“二少主!”

  又一说:“我们,我们没赌……”

  旁边一个弟子暗戳戳掐他,压低声音:“真是,你有没有脑子!说这干什么,说事!说事!”

  另一机灵些的忙道:“少主,是,是苏泽那族的大小姐,正,正在比武招亲。我们不过是好奇才聚在这里猜着玩的。”

  “招亲?”盛子靖淡淡问:“是苏氏本家的长女么?”

  “是啊,不会错了,就是那位远近闻名的苏拂晓苏小姐。”

  他冷冷转了话题:“宗门中禁止私下聚赌,你们是知道的。”

  众弟子倒吸凉气,纷纷道:“是,少主。”说罢快速从他面前离身,生怕受了罚。

  耳畔一下子清静了,可盛子靖心间久久不能平静。

  苏拂晓她最终,竟会选择招亲么。

  年少耳畔的吴侬软语,夹杂在模糊的回忆里响起:

  “阿奚哥哥,这辈子我只嫁你,我死也不会嫁给别人的。”

  “所以,等我长大后,你来娶我好不好?”

  少女眸色浅淡,笑颜温婉,胜却春光无数。他那时用情颇深,握着她的手答应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做到的,哪怕两族之间结了仇怨,他自始至终都会选择她的。

  可是提出承诺的是她,先厌嫌的是她,先他之前成婚的,还是她。

  彼时,盛子靖自问过无数遍,在她眼底的倾慕化为猜疑,试探着问他到底会不会成为一个聋子时,自己又要怎么回她?

  是或否,他都说不出来。

  他发现她所有的爱意都只是因为敬仰与倾慕而带来的,那一霎,他感受到了绝望。自己的坍塌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之后呢,她眼中的猜疑迟早会化为嫌厌吧?

  彼此的冷落和疏远过后,此前的所有都成了入骨的毒,这是苏拂晓留给他的。

  她困于旧情久久缠纠,不愿结束,当他彻底抽身清醒时,只会把她的感情当作负担。

  可真当得知她要成亲的消息,最先记起的还是与她相守的承诺。

  盛子靖闭紧了眼,他当然不会冲动到跑去苏家府的招亲擂台上为她而战,他们早就结束了,在他狠下心离开时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婚宴,他是要去的,不是作为盛子靖去,是作为盛氏的少主去。

  *

  琼亦和盛玄怨赶到嘉溪时,正逢比武招亲的最后一场。

  晏庭深望着台下中心的苏拂晓,弯起桃花眸向她轻笑,用唇语道:我不会败的。

  就像苏宗主决意要招亲,问他有没有信心能娶到自家女儿时,他只是笑道:为了拂晓,哪怕是拼上性命,我也会赢的。

  最终的对手是一位名为闽玉彦的公子,年少曾在广遥派求过学,悟道后早早离了宗门独自闯荡,现今不属于哪一门派,算作浪客。

  此战足足打有半个时辰,坚木搭起的一丈高台差点被二人拆散,晏庭深胜得惊险,在闽玉彦露出破绽的一瞬间击下了他的法器,成为擂台上的最后胜者,半脚踏进了苏家府的门。

  苏氏宣告招亲结束,三日后举行婚礼。

  晏庭深走下擂台,被小厮领着来到苏家府,迎上去抱住他的是苏拂晓,而在苏拂晓身后,站着特地从远处赶来庆贺的好友们。友人相逢,比想象中还要热切,苏烨一手勾搭着一个,琼亦和盛玄怨向终成眷属的新人祝贺,寒暄过后,苏烨拉着大伙儿去吃酒,聊了个酣畅淋漓,琼亦将云游的奇遇和趣事一件件说与众人听,直到深夜才尽兴而归。

  三日后,苏家府内大婚。

  嘉溪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喜庆至极,苏氏不仅包下了城中的几栋酒楼,请那些远赴来此比武的江湖人吃酒,府内更是热闹,邀了五族及中土名门贵家无数。

  新娘正在闺阁中上妆添彩,新郎在亭中等待她完妆离阁。琼亦并非苏拂晓的密友,便与新郎一同在外候着,晏庭深时不时掖平衣角,扶着头冠,问友人们衣服有没有乱,姿态得不得体,苏烨被他问了不下四五遍,叉腰笑道:“哎呦,没乱,真没乱!信不过我你问盛玄怨呗,他人实诚,总不得哄你吧。”

  见时辰差不多了,苏烨道:“我要去接我阿姐了,待会喜乐一吹,你们可备好啊。”

  盛玄怨挥手让他快去,琼亦笑盈盈向晏庭深道:“晏兄放轻松,你今日这金丝红袍一穿,贼俊。待会儿苏小姐一来,你便与她一同牵着这红绸,到苏叔父面前去拜堂。”她端着大红色的同心花球,示意道。

  盛玄怨也道:“往日都不曾见过晏兄如此紧张,今日倒是头一回。”又道:“头冠正洁,衣裳规整,再动就不正了。”

  晏庭深收回了手,脸上浮红:“玄怨也会奚落人了,是与琼亦云游几年被她带坏了么。”说笑道:“改明个你也做了新郎,就知为何坐立难安了。”

  琼亦撇了撇嘴,在谈笑之间,院中喜乐奏响,锣声伴随着鼓声欢唱起来,苏拂晓身着红艳金织的婚服,被闺中好友扶着,莲步轻移,香风拂面。

  晏庭深怔怔看着她走近,直到琼亦将红巾塞去他手中才回过了神,苏拂晓牵着红巾的另一头,二人同牵花球,意为夫妻同心同行。在喜乐声中,新婚之人缓步走至正厅,苏旻坐在堂上望着女儿女婿在面前,眼底祥和,随着司仪的叫喊声,二人行拜礼:“一拜天地——”

  晏庭深扶着苏拂晓,跪地以拜天地。

  “二拜高堂——”

  起身之后,再拜高堂之上的苏旻。

  “夫妻对拜——”

  晏庭深松开了手,与她转身而视,面前之人头顶凤纹盖巾,盖巾下方,又会是什么神情?

  苏拂晓缓缓俯身,她眼前只有一方红帐,与隐隐可见的喜服黑靴,与她拜堂的人从此刻起,即是她的夫君、道侣,透过红帐,心底期待的又是谁。

  “送入洞房!——”

  喜钱与彩纸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唢呐的声音越吹越嘹亮,祝贺与掌声不绝,晏庭深笑着扶她,在众人的拥簇与喝彩中行去。

  “恭喜。”

  极轻的二字的声音夹杂在人声之中,如轻描淡写般从她身侧划过,钻入了红盖头中,苏拂晓脚步一顿,霎时间,泪水滂沱。

  是他的声音。

  在盖头之外,就有她以为自己忘了的人,有她真正相见之人,她无法挽回之人,可是苏拂晓没有勇气揭下盖头,她甚至不敢让身侧的新郎觉察到自己情绪的异常,泪珠滚到了红牵巾上,留下了两颗深深的烙印。

  心思细腻如晏庭深,怎会看不到她的泪水,可是他装作没事人般向祝贺之人回笑,扶着苏拂晓一同进了新房里,房外,锣鼓声仍旧在奏唱,众人被请去院前入宴席,吃喜酒,只余他们二人。

  晏庭深摘下了她的盖头,红布之下,苏拂晓眼睫低垂,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随意将盖头扔地,只道:“你哭吧。”

  苏拂晓吸了吸气,用指尖小心翼翼沾掉眼泪,摇了摇头。

  “我看见了。”晏庭深淡淡道:“他来了。”

  “所以你想哭就哭吧。”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推门要走,又回首道:“过会我会让下人送吃食来的。”说罢轻合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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