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旭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久。

  “我倒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陆阑珊打了个哈欠,“除非她是个疯子,才会爱慕一个整日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人。”

  “你闭嘴!”陆旭斥道。

  陆阑珊挑眉笑着:“你怪我?陆溪言话都讲那么明白了。事先声明,我对她没好眼色是因为我烦她,可不像某人,心里喜欢,做的事情却是把人一点点推远。”

  “……为什么?”陆旭自语着,“为什么……她会厌我?她分明一直……都是在笑着的啊……”

  自小到大,不论自己怎么奚落她,嘲笑她,她只会恼着火撇嘴,明明生气了,过了一会又是笑嘻嘻的;不论怎么欺负她,只见过她红着眼眶却没见过她落泪,再过不久后看她又是笑着的,像没心没肺一样。

  “因为你对她来说是‘外人’,她不会向外人露出怯弱的一面。”陆予皓淡淡道:“除了……某些特殊情况。”

  “哥,你又懂她了。”陆阑珊翻了个白眼。

  陆予皓站起身子,去拍了拍陆旭的肩膀:“结束了,阿旭,以后也别纠缠她了。”

  陆旭低着头,恍惚间回忆起了小时,自己抢走她腰上玉佩笑嘻嘻抛着玩时,她边叫喊着边来夺,最后玉佩坠入了湖中,她趴在岸上红着眼睛看了许久,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就连睫毛也浸湿成了一排,却始终不愿掉下来。

  在一瞬起,他产生了莫名的情感,喜欢看她皱起眉头的为难样子,想让她目眶中的泪水因他滚落下来。

  只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陆旭抬头,寒风拂面,他从没觉得哪一年的冬天有这么冷过。

  *

  琼亦没有留在银曳苑内用膳,而是出了苑外找竺云萝。竺云萝见琼亦当真来寻她过夜,立即起身去为她热了饭菜,摆在小木桌上。

  “阿萝天下第一好!”琼亦一把抱住竺云萝,坐在小木桌旁提起筷子开始吃饭,虽说是剩菜剩饭,但她吃得如山珍海味般。

  “你呀。”竺云萝托腮见她一如往常吃饭的模样,轻笑:“不急,慢点吃,没人同你抢。”琼亦向口中扒着饭,忽而想到了什么,从身后包裹中掏出一个烛台:“阿萝,送你的。听说这烛长燃不灭,你夜里有时要补做女工,正巧用得上。”

  竺云萝将信将疑:“真的吗?”

  “试试吧。”琼亦继续吃着,过不久后收拾碗碟:“今夜阿萝可得陪我。我去洗碗。”听她如是说,竺云萝起身去整理床榻,待琼亦归来,二人洗漱之后便一起躺进了褥子里。

  琼亦侧着身子躺下:“好久没和阿萝一起过夜了。”她拉住竺云萝的手,“阿萝,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刚刚来的路上我还碰见陆旭,与他吵了一架。”

  竺云萝挪了挪身子:“吵了什么?”

  “吵了什么倒不打紧,只是当时说着说着就记起了以前不开心的事……”琼亦心头隐隐作痛,“我就开始难过起来……”

  “都过去了。”竺云萝紧紧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

  “嗯。”

  安静了一阵子后,琼亦又唤她:“阿萝,我那包裹里还有五六两银子,是我在学府抽时间做闲工挣的,你拿去抵债吧。”

  “我拿你的钱作甚。”听竺云萝这么说,琼亦扭了扭身子,靠在她一侧,“拿着呗,我日常没什么花销,你不收我就扔了噢。”

  “听学的时候,还发生了好多事情我没写进信里,我挑有趣的同你讲。”琼亦与她讲述了在青枫镇上发生的大小趣事,最后,她轻道:“我还查到了有关自己身世的一点线索,阿萝,我可能是西漠人。”

  竺云萝望着她那双浮紫的眼瞳,点了点头:“若是能找到你父母,你……会与他们一处吗?”

  “他们狠心抛弃我,我肯定回来与阿萝一起住。”她闭上眼,负气似的信誓旦旦道。

  竺云萝笑道:“不与盛小少主一处了?难不成还要带着我呀?”

  “这……”琼亦睁开眼,忽而问她:“阿萝,若你还完债后又该去哪里?”

  “我打算待你出师,咱俩一起回阿公生前的屋舍,我打听了舅姥爷边的消息,那屋舍确还替我留着,也不算无处可去。现在你觅了良人,我自是一人回去了。不过我会等你嫁进盛家安顿好,再辞去这头的工事,待回了阿公故土,我会重拾生计,不必担心我。”

  琼亦听得难过,垂下眸子,“阿萝,你这话说得,像是我得了盛暻的喜欢,就要离开你一样。”

  “该是这样的。”她回道:“琼亦,盛玄怨心里真有你的话,就会替你考虑好以后的路,你二人定了情,他若不娶,又不推辞,那……你便踹了他。”

  “哈?”琼亦转念一想:“嗯,你说得对,但感情这事总得一步步来嘛,我真没想过自己要嫁人,过去总想着阿萝定能找个好人家的,现在倒不想你走远了。”

  “琼亦,你入道脱俗,是不用在意俗世规矩,及笄嫁人。”竺云萝淡淡道,她抚着琼亦的面颊,“可人长大了,总得事事考虑周全,我不愿你同我一样,日日夜夜为生计操劳。”

  “我也不想阿萝这样!”

  竺云萝笑了,“人呀,大多都是这样。多做些准备心里反而踏实,睡吧。”说完盖熄了床头的灯。

  琼亦轻阖上眼,脑中还想着以后的事儿,不一会就睡了过去,竺云萝只听见她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琼亦……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竺云萝去碰她的面颊,微微发凉的食指从她眼角向下触去,那粉面柔软,她拇指摩挲了会儿便收回了手,翻身睡去。

  琼亦睁开了眼,竺云萝背过去的身影显得那么纤薄瘦弱,她想碰她,却没能伸出手。

  *

  盛玄怨几日后回到了洛爻。

  盛氏一族自古便守着洛爻一方水土,其府位于白酆山上,相传此峰为太古平定阴阳鬼气所起,其下镇压着地鬼凶煞万千,以护中土安宁。白酆山是此片连绵山岭中最为崄峻的高峰,匿于云雾深处,常人难觅难及。山路陡峭,途有凶兽,从岭下仰望白酆高山,只觉巍峨而冷清彻骨。

  相传,在天高气清,云雾散尽之时,还能在山下望见高峰上的玉台——九嶷台。不过这些都是岭下洛爻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盛玄怨回至府中,远远便听见校场处传来的操练之声,还未进自己居处——一处名为“静轩”的屋肆,便于院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盛氏宗主夫人,沈微。

  沈微清清冷冷的弯月眉下是一双凤眼,显出几分凌厉的气势,颊上并未施任何粉黛,唇色浅淡,一身利落简雅的长衫修出身形,倒看不出半分主母的雍容庄重来。

  他垂头作揖,淡淡唤她:“母亲。”

  “怎回得这么迟?族内弟子都已操练近七八日了你才赶回来?也不担心误了修行。“沈微冷冷道,“回静轩阁净身,驱了那途中尘气,申时开始修炼。”

  “是。”盛玄怨应道,说罢他径直向院后行去,沈微打量他几眼,喝住了他,“盛暻。”

  “又有何事?”盛玄怨只停住脚步,并不转身。

  “你这灵魄残缺,又是何故?”沈微走到他身侧,想要来探他灵息,盛玄怨一言不发径直向前走去,沈微也早习惯了他这脾气,一甩袖子转身走远。

  盛玄怨回至静轩阁中,推开许久未归的木门,屋内布设一如往常,地面、物架、书柜上不见一丝灰尘,想来是有仆役每日打扫。

  他走到放置刀剑的悬剑台边放下背上的长弓箭筒,将承影剑稳稳放在那最正中的空兰架上。放好武器后,他解下身上衣袍,只着单件中衣,似是想到了什么,抬手解下束发的靛青色绳结,发丝散下披落在肩头,他把玩着手里的绳结走向窗台。窗外是云海和看不清的山峦,盛玄怨的目光没有望向远处,而是落在那窗台沿上——那里歪歪斜斜钉了些弦丝,已经被磨得生了锈,不多不少恰好七根,莫不是哪把琴上的七弦。他抬手,拨了拨那泛着锈光的弦丝,弦发出了铮铮的声响,不清脆也不好听,只是极普通的振声,盛玄怨收回了手,将绳结对齐叠好,在柜中寻了个松木盒儿仔细小心地放了进去。他握着木盒看了许久,才将其安置在柜子里。

  推门而出,迎面来的寒风吹得他手脚冰凉,他任由风吹着,让身体逐渐习惯这种温度。阁中空荡而冷清,连一个人影,一点人声都不见,这种寂静离他有些久远,让盛玄怨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不过,他很快就能习惯。

  脚下踩着木屐,一步一咯响向浴房行去,只见一老侍守在门口,向他行礼:“少主,您回来了。”

  盛玄怨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回小公子,二少主正在用浴,您若需净身,老奴即刻安排人去烧水。”

  “不必了。”盛玄怨声音淡漠:“不想洗。若夫人问起,就说我净过身了。”

  他哪有心思洗浴,在屋栋四周绕了一圈都没见着尾巴,莫不是那几个师弟自己养着去了?

  老侍拱手:“是。”

  正在盛玄怨准备离身时,浴房的门被人拉开了,里边的人内着一件薄衣,外披厚袍,黑润的发丝上还沾有水珠,嗓音低沉冰冷:“今日回来的?”

  盛玄怨回首,只见是兄长一如既往,毫无表情的面容。

  他的二哥,直系次子,盛子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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