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琼亦早早就醒了,心中激动难耐,再没了一点睡意,着好衣装后借床头铜镜梳理长发,将它们编结成精致的辫子盘系在耳侧,又佩上了盛玄怨为她买来的点珠华胜。待一切收拾就绪,也将近上山赴宴的时辰,房门口传来了“咚咚”敲门声,琼亦推开房门一瞧,是一位穿着深橘色曲裾的侍女,正唤她下楼随陆氏之人同行。

  参宴的陆氏族人近十人,除去琼亦及陆氏宗主夫妇与子女外,其余为族中堂主职人。在招待尽春宴侍从的带领下,众人缓步向酒华山而去。

  山脚芳菲将尽,山中繁花明媚。山脚之下,手捧桃枝的侍从请示来宾们踏上身前不断浮动的乳白色云朵,琼亦眼见身前人一个个踏上了祥云,往半山红粉山林随风飞去,不过片刻就轮到了自己,刚踏上云朵,脚下绵软的触感分外飘忽,还未多想一会儿,祥云就腾空而起,托着她靠近了眼前的山林。

  论这纵云之术,琼亦觉得与御剑飞行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云托着众人停在了半山腰,后边的山路还需徒步。随在陆斌身后一步一阶向酒华山上行去的琼亦不住地左顾右盼,石阶旁满是褪成粉白色的杏花,落了一地残红,举目向山上去望,只见大片粉红,是开得正胜的桃花林,花叶交错,美轮美奂。

  登上山腰之后,眼前顿然一片开阔,花林之间铺有一条青石路,陆氏之人在侍从的引领下向万紫千红之深处行去,琼亦望着眼前美景不禁在心中感慨:这片春林当真美不胜收。

  晨光由熹微渐盛,天色明蓝,苍云稀薄,是个春光晴朗,惠风和畅的好天气。

  桃林尽头见是清溪,溪浅水清,在原地扭了腰身,恰是天然的共赏春光之处。溪坎镶嵌铺有平整石板,溪侧石板上安置有低桌木椅,黄花梨坐席在阳光下笼着一层金亮,桌面已备有糕点酒水,案上都放置着一白釉缠枝花印瓷杯,双侧杯耳如鸟翼般舒展,是为羽觞。每桌餐案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琼亦知习溪而饮的雅事名唤曲水流觞,今日入了眼才知其雅致在何。

  陆氏来席最早,在随从领身下到坐席边止了步。陆斌示意琼亦坐在杨素咏身侧:“小五,与你师娘并坐。”特地将她与陆阑珊隔开,免得已经心有不满的陆阑珊又挑起事端。

  “是,师父。”琼亦作应,向杨素咏一侧行去,在那小桌旁坐下,又继续打量起景色来。

  溪侧共设五处大席,是为五族之人入坐。琼亦细细数了数发觉席位与人数恰是一一相应,不多不少,叹道,怪不得师父要向这酒华山人提前报备,否则人来无席可入,才当真成为万目睽睽之人,尴尬至极。

  身后他族接连入座,是为沙毒一脉,北山一脉和苏泽一脉。琼亦已经感到接连投向自己的目光,又暗自心想:坐与不坐好像没差。

  “那姑娘是谁,为何坐于陆氏之席?”

  “不知,此前从未见过。尽春宴不是只有亲族之人和族中重任之人才可参加?陆家亲族并无此人吧?”

  “我可确定,绝无此人。”

  “呵呵,也不知这陆宗主这是做何?”

  琼亦听有人声从谢氏席位传来,她偏头望去,只见是谢宗主谢琮与其夫人周淑清正在闲谈,她与谢琮相视后并未第一时间收回目光,而是抿唇颔首一笑,而后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去。谢琮倒没作任何反应,周淑清却咬了牙:“不识礼数!”

  “好了。”谢琮摆了摆手:“此人是谁想必不久便会知晓,夫人不必动怒。”

  琼亦转身望向溪侧,桃林已稀散开来,东侧是一片开阔之地,搭有半丈高的台子,似是舞场,更似武场。高台四周零星环绕着几棵桃树、杏树,还有些许辛夷树夹在中间露出些淡紫,树下绿草不息,有鸟雀在树间跳跃,扑扇翅膀,唤出些清脆鸣啼。

  “……陆姑娘?”琼亦听见了几分耳熟的唤声,循声看去,苏拂晓抱着把短琴,衣着典雅又不失奢华,淡黄色的长裙隐隐透出金光的流纹,眉目间化有精致的妆容,唇上染过胭脂色,明艳如花。琼亦半起身子作应:“许久不见,苏小姐今日格外好看。”

  苏拂晓上下看她,轻笑:“陆姑娘今日才漂亮呢。”只是随着她的话儿顺下去打了招呼,心里疑惑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并未开口发问。

  “苏宗主,怎不见贵宗小少爷?”岳氏宗主岳煜撑手于桌上发问,他声如洪钟,纵是离岳氏席位最远的琼亦也觉耳边一重。她看向那席,与岳氏长子岳桓对视,两人本就相识,眼神会意,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

  “犬子犯了家规,无缘此次春宴。”苏旻坐在席上,身姿端庄回应道。

  “哈哈哈哈那着实可惜啊!”岳煜大笑,又向身边人说些什么去了。

  白酆盛氏最后随着领路侍从而来,众人看去时惊觉那几人身后跟有小厮挑了一队贺礼,不免有人起哄作笑道:“盛宗主今日好兴致,要与在座各族赠礼了?”

  盛氏几人入席,侍从将堆积如小山般的礼品放在溪后作礼辞去。盛玄怨目光在人中搜寻,最后定在了琼亦身上,她也正在看他,二人目光相触,倏尔又双双移开。

  盛玄怨见她佩上了昨日的发饰与成衣,虽不施粉黛,但着实清隽,心觉当真好看,比昨日更好看,又不敢多看,只是用余光瞥她。秦寒川倒笑意盈盈向琼亦招手,琼亦抬手轻晃,眼神却忍不住地一个劲向盛玄怨身上瞟,他穿着一件浅蓝长袍,宽袖渐染成墨钴色,其上飞着些云纹,偏偏带了个护臂束紧,头发极少见地半束半散,黑丝披在肩后,较平日的利落多了几分闲散随性。

  主持春宴的司仪见五族之人皆已落座,时辰恰好,便宣礼起宴,吩咐侍从上菜布酒。那些衣着长曲裾的侍从于挎篮中端出已备好的菜食轻置桌上,又向桌侧的羽觞中倾酒。琼亦被面前木桌上的餐碟所吸引,餐碟中是色泽饱满的花馔,不仅有各式花酥,还有辅以花料入肉制成的菜式,包裹着一层透明花瓣的肉食、花酿蟹、玉兰鱼、染汁饭等,她凑去羽觞边轻嗅,是杏花酒,带着些微甜味花香。

  上过菜后,桃林间传来阵阵乐声,东侧高台已立有一群衣裳鲜亮的舞女,台下有乐师奏乐,台上舞女手中握着绸丝扇乘着乐声作舞,绸丝飞扬,如花纷落,琼亦正欣赏舞姿看的出了神,却听人向她道:“陆宗主,带了新面孔来不与我们介绍介绍?”

  琼亦看去,是谢琮轻晃着纸扇,似笑非笑地向陆斌发问。陆斌平淡答道:“是我座下弟子。”

  “陆宗主,座下弟子若能来这尽春宴,酒华山的宴席怕是都不够坐喔!”岳煜放下手中羽觞,示意身侧侍从倾酒,他一抹唇边酒渍,笑道。

  “是啊,岳宗主说得有理。这‘尽芳菲’倒不是什么小会小宴,我还是头一回见带外人来的。”周淑清面带笑容道:“苏宗主,您说是吧,规矩可得当依着'规矩'好好守。”

  苏旻端量几眼这位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弟子,道:“确然。”

  琼亦低头见眼前溪水淌过,一字不发。

  “呵。”陆斌皮笑肉不笑,“山主都为我徒儿备了坐席,今日春宴便有她的一席之地!再言,来者为客,几位宗主还能将我徒儿逐下山去不成?”他话音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杨素咏见机扶住他手臂,似在劝他不宜动怒。

  几位宗主见他直直挑开了话,语义绝决,并不客气,也不想惹他动怒。“陆宗主何必这么大火气,我不过随口一提而已。”周淑清双手奉杯,“虽为实话,您若不爱听就罢了,我敬您一杯。”

  陆斌掂起杯子,一饮而尽。

  “师父……”琼亦望向陆斌,攥紧了衣裙,杨素咏抬手轻捋她额前碎发:“溪言,安稳坐着便好,不必忧神。”

  “谢夫人。”她微微点头。

  嘁。

  嘁。

  嘁!

  她那般听话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的啊!陆阑珊一筷子插在烩肉中,捣出肉汁来,又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捣了捣,明明该坐在阿娘身旁的人是我才对!

  “阑珊。”陆予皓见妹妹完全不遮掩自己狰狞的表情,无奈笑道:“爹他护着的是小五,更是我陆家的面子。你倒不必如此……来,吃鱼。”说罢将自己剃干净刺的鱼肉递了过去。

  琼亦才是郁闷,坐在那里束手束脚,万般拘谨,话也不知说什么,筷子也不想动,心道:这谢夫人当真有些刻薄,明摆着把话往我身上引。

  盛玄怨观着高台作舞,心里思考着要趁何时向陆宗主提亲,坐在他身侧的盛子靖冷不丁地问道:“是她?”

  “嗯。”

  “……你眼光有待提高。”他冷冷地撇下一句便去喝酒,盛玄怨从鼻息间哼出一气,想道一眼能望到的才是最浅薄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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