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风叹道:“皇朝雪已经离去多时,他已特地叮嘱过我,不愿见你。”

  剑沧浪郁闷不已。

  邢风又道:“不过,既然你也关心秦勋去向,我派遣亲卫随你搜救,此时他应该还在大楚南方。若能将他带回,皇朝雪自会随你们回来。但务必注意躲避阿喀琉斯,此人勇武非凡,又残忍狡诈,浑身战甲刀枪不入,号称天下无敌。”

  剑沧浪当即谢过,带上邢风的一支十人精兵小队,奔赴大楚南方。

  大周,东方偏南海域,梁萧统帅三军,带领船队一路南行。

  将士们炽烈的战心,并未因风浪大作而变色。

  带领他们南征的,是一次又一次战胜天灾人祸的大周帝君,他们没有理由畏惧。

  “启禀帝君:周边百里之内确认无敌船出没!”

  梁萧站在船头,听各部先锋船队汇报,观察远方风浪之后,终于下令。

  “犒赏全军,今日每人额外补贴白银二两!包括运粮船在内,铁索连舟,全速前进!两月之内若能赶赴大楚京城,每人再赏银十两!”

  当天,三军振奋,部分后勤兵也去接替船夫,轮班操船。

  时下刮的是西北风,倒也不担心有敌人突发火攻。

  即使失火,特制的钩索也可及时解除。

  邢风不计代价诛灭世家,若是在和平时期,还有机会拨乱反正,但眼下南方强敌虎视眈眈,此举势必导致大楚京城危如累卵。

  能逼得邢风如此疯狂,不惜自损,可见那些世家已经大大突破了邢风的底线。

  光是存银被盗一事,若不处理,便是灭顶之灾。

  邢风送来的急报里也没有提及秦勋的下落,说明他至今杳无音信。

  梁萧向来不提倡如秦勋他们这般殉道者式的奉献,但既然无法避免。

  他原以为秦勋应该是“虬髯客”(虚构人物,见过李世民后决定放弃逐鹿中原,将家产赠予李靖并授其兵书,叮嘱他辅佐李世民,自己转战扶余,灭国称帝)式的人物,直到接触了足够多的墨家子弟,方才理解秦勋的志向。

  自己立下了这些丰功伟业,反倒让秦勋没有了后顾之忧,毅然南下,与天日教殊死较量。

  对这样的人,自己能给予的最崇高敬意,便是并肩作战。

  作为权势最高的帝君,自当御驾亲征,不畏艰险。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数日之后,大楚,中部郡城。

  又一名天日教的教宗被皇朝雪绳之以法,身首分离。

  皇朝雪收刀归鞘之后,望着死不瞑目的首级和满地鲜血,道:“这是墨家最后一份情报,该去寻找钜子了。”

  随行武士皆是邢风心腹,也不禁敬服,纷纷鞠躬抱拳道:“阁下高义,不愧是刀皇剑尊!”

  能见识皇朝雪的刺杀和反侦察手段,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进步。

  但也仅限于此了,大楚的墨家子弟已经所剩无几,没有墨家子弟提供情报,今后的刺杀行动难上加难。

  众人的称赞,却是让皇朝雪黯然离去。

  这称赞,何等熟悉。

  “阁下高义,不愧是刀皇剑尊!”

  脑海里的回响银铃般少女声音,让皇朝雪有了些许失神。

  时值深秋,树上已有了枯黄枝叶。

  秋风拂过,一片枯叶随风轻舞,最终静静躺在皇朝雪掌心。

  “楚仪,我未能忘却依楚,对你而言,太不公平。”

  若非西川剑宗的出现,这本该是一段封存的记忆……

  他所追随的墨家钜子,原已抹去了本名。

  秦勋,乃是后来钜子与容貌相似的侄子相认之后,代替后者才用的化名。

  那时年少,他是吐蕃王族,师从吐蕃刀神,也是宗教乃至整个吐蕃最优秀的武士。

  刀法已臻化境之后,他又根据刀法自学剑术,无师自通,却同样炉火纯青。

  雪山,本是吐蕃人的信仰之一。

  赐皇朝雪之名,乃是刀神代表整个吐蕃宗教能给予他的最高敬意。

  孤冷如雪的吐蕃王子,却怀着一腔热血,和对大周文化的向往,毅然接受师命,东行历练,一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这片土地,山河秀丽,众生百态,快意恩仇,是如此的令他眷恋。

  也只有他能领会恩师的良苦用心:吐蕃,并非他这颗侠客之心的归宿。

  大周的江湖,也因此留下了刀皇剑尊的传奇,无数刀剑侠客对他心驰神往。

  被奉为刀神的恩师,以他为傲,那些年写给他的一封封家书里,也对他这位关门弟子极尽赞美。

  但最后一封家书,却是劝他速回吐蕃。

  他在回去的路上,便听到令他难以接受的消息。

  剑侠辈出的巴蜀,正式向吐蕃宣战。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与吐蕃井水不犯河水的巴蜀,为何会主动出击,甚至不惜借兵关陇。

  等他回到家乡时,入眼所见,却是满目疮痍,举目破败。

  昔日辉煌的宫阙,已成残垣断壁。

  作为王族的亲人,也因为战败而死于吐蕃内乱。

  整个吐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再也无人能够一统,在向巴蜀赔款之后,为求自保,不得不向大周称臣纳贡,以求庇护——至少名义上隶属大周的关陇和巴蜀不会轻易进犯。

  他也在宗教僧人的引导下,终于在山洞中找到了行将就木的刀神。

  “师父?!”

  仅存的亲人,也已灯枯油尽,不复往昔矍铄。

  恩师枯槁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眼里满是欣慰。

  “师父,究竟发生何事,为何父王和王兄王姐他们……”

  他焦急不安,泪如雨下。

  恩师握紧了他的手,娓娓道来。

  “巴蜀大元帅麾下的一位幕僚,实为墨家钜子伪装,此人暗中挑拨离间,长期煽风点火,最终挑起了巴蜀与吐蕃之战,生灵涂炭!”

  “直到近日,巴蜀方面才查清此人来历,但此人早已不知所踪,吐蕃和巴蜀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损失。你父王战败之后,底下的贱奴纷纷起义,杀了你全家泄愤,也拆毁了所有寺庙和宫殿,为师也被迫带僧人们避祸山洞……吐蕃至少要陷入十年的纷乱,永无宁日了!”

  “墨家所谓的‘兼爱非攻’,原来不过只是掩饰他们野心的嘉言而已!那墨家钜子,便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是那同样行侠仗义的墨家?”他怔怔地望着悲愤的恩师,不敢置信。

  “孩子,你的刀法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更触类旁通,自修剑法,乃是千年难遇的武道奇才。为师将死,有心无力。你师兄下山之前,为师也特意让他还了恩情,以免他牵挂师门。所以,今后你要靠自己将吐蕃刀法发扬光大。只是要当心墨家钜子暗算,不可急于报仇,以卵击石……”

  “吐蕃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务必早日离开,以免再受贱民清算。”

  交代遗言之后,恩师便在他的怀中溘然长逝。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怀抱恩师遗体,泪尽泣血。

  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刀皇剑尊皇朝雪,从此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背负血海深仇的行尸走肉。

  悲愤的复仇者,凭借此前锻炼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踏遍千山万水,峰回路转,最终回到了毗邻家乡的城池,敦煌。

  葡萄美酒,佳人藏钩,这里也曾是刀皇剑尊的难忘回忆。

  而今,他回望远方宴会上的美人美酒,只感到一切与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为了不承受曾经崇拜他的人们惊疑的目光,他甚至不敢再提及本名。

  此行敦煌,乃是因为墨家钜子长期在此出没。

  墨家子弟,长期在各地行侠仗义,力求济世救民,为何却要如此对待吐蕃?

  他几度盘问俘虏的墨家子弟,对方却宁死不屈,最终他只能改逼迫为跟踪、窃听。

  按照他的判断,墨家钜子意图不明,关陇一带也是对方的破坏目标。

  但对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只有复仇。

  眼前是一间毫不起眼的民宅,产婆急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他毫不犹豫前行,推开房门。

  简陋的房间里,农夫正在照顾产后的妻子。

  这名农夫,正是年轻时的莫恒所伪装,后来成为东野见机的管家,东野恒。

  原本还为新生命降临而欣喜的夫妻,看清他的面孔,顿时面如土色。

  “刀皇剑尊,皇朝雪?!”

  皇朝雪盯着东野恒,眼里杀机毕露。

  “你便是墨者之一,神机管家莫恒,潜伏在东野氏,伪装成家丁东野恒。”

  被道破来历,东野恒瞬间汗如雨下:“你能追踪到这里,揭露我的身份,我再想狡辩也毫无意义了!”

  “不错,你还有何遗言?”

  言语间,他的手已经按在腰间刀柄上。

  东野恒“扑通”跪在他面前,恳求道:“我的妻儿并未参与吐蕃之事,只求你放过他们一马!!”

  他凝望着东野恒,目光锐利,似苍鹰锁定猎物,即将一击毙命。

  产床上的产妇早已气空力尽,只是朝他摇头,眼神似在哀求。

  她似乎连流泪的气力都丧失了。

  这一刻,他握刀的手并未有丝毫颤抖和犹豫。

  “咻!”

  利刃出鞘,在产妇绝望的目光中,斩向东野恒右肩。

  一缕断发落在地上,夫妻俩错愕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耳畔传来满含杀意的冷漠一语。

  “让你家钜子出来见我,否则我必屠尽墨家门人。”

  第二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小河边会见墨家真正的领袖,钜子。

  眼前的钜子,一身麻衣,戴斗笠,蒙面,目光坚定,身后还有一众警惕注视着自己的墨家子弟。

  钜子,是墨者们的信仰,他们甚至可以为钜子付出生命。

  墨者,多出自底层百姓,往往有济世救民之心,其中不乏行侠仗义者。

  而他们的信仰,却是自己的血海深仇,如今近在眼前。

  他纵然已臻化境,也难忍滔天怒火。

  “你身为墨家钜子,为何去挑起两地纷争,致使生灵涂炭,害我全族?!”

  面对他的质问,这位钜子语气平静。

  “刀皇剑尊,你是一位侠者,义举却只在吐蕃之外,难道心里没有答案?”

  他眼神一凛:“说清楚!”

  “你作为吐蕃王族,自有荣华富贵,但可曾想过:吐蕃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世世代代只能做最低贱的奴隶。他们与牲畜同住,一辈子都戴着枷锁,为奴隶主和你所信仰的宗教做牛做马,受尽屈辱和压迫。”

  “他们稍有过错,便被处以极刑,甚至要被剥皮制鼓,或者制成你们宗教的卷轴画。我在这些被吐蕃贵族视为贱奴人的眼里,只见麻木,不见希望。我既为墨家钜子,能做的,便是打碎他们身上的枷锁,教会他们站起来反抗,仅此而已。”

  “刀皇剑尊,你是以雪为名,至高无上了,难道他们就不配为人?难道他们生来就应该被人奴役?”

  对方的发问,明明是轻声细语,却振聋发聩,令他无言以对。

  刀皇剑尊,曾经世人对侠客的敬称,此刻却是何等的讽刺。

  这便是恩师当初让他东行历练的用心。

  吐蕃的权贵们,不会乐见自己伸张正义,而自己本就是最顶层的吐蕃王族。

  倘若自己久居家乡,这世上也不会有刀皇剑尊,只会再多一位寻常的吐蕃贵族。

  但冲天的恨意,终究没能让他冷静下来。

  “我的亲人终究是为你所害,今日你应有死的觉悟。你们可以一起上!!”

  面对近乎歇斯底里的刀皇剑尊,钜子制止了准备一拥而上的门人。

  “抱歉,我还不能与你一战。待我天命已尽,任你千刀万剐又何妨?”

  他嗤笑:“你怕了??”

  钜子摇头:“墨家尚有诸多未竟之业,我若一死,无人能做。”

  “与我何干!”他声色俱厉。

  “我只是不忍看苍生总是罹难。”钜子的语气依旧平静,盯着愣住的他,又道,“你没有为难莫恒,三个月之后我会与你在此公平一战,届时我也已交代好了后事。”

  他死死盯着钜子,从对方眼中看不出丝毫虚伪,终于下定决心:“你若不能准时赴约,我必屠尽墨者满门,包括老弱妇孺!”

  “十一月初一,你我在此决战。从今往后,无论胜败,墨家战友不会为难你,也希望你莫要为难他们。”

  望着飘然离去的钜子,和面露难色的墨家众人,他只感到满心郁闷,握刀的手剧烈颤抖。

  贱奴……

  奴役他们的,是自己的骨肉至亲,还有师门宗教。

  这是自己记事以来从未敢直面的问题。

  而对方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解救那些被视为贱奴者?

  一个素昧平生的仇人,连真容都不曾显露,为何却让自己自疑……

  不愿面对的答案,让他一连数日借酒浇愁。

  这一日,秋风萧瑟,他又在最便宜的酒肆酗酒。

  恍惚间,只见一道倩影迈进大门,梨涡浅笑,注视着他。

  “刀皇剑尊?”

  银铃般的温柔低语,令他下意识抬眼打量眼前少女。

  一袭青衣,腰悬宝剑。

  花容月貌,英气却不下于男子。

  敦煌乃是通商之地,不乏各地美人。

  他没有理会。

  刀皇剑尊,早已成了自己的累赘。

  那少女只是呼唤酒家,再上点酒菜。

  他自顾自喝着自己的酒,对少女的絮絮叨叨置若罔闻。

  直到杯中酒尽,她给自己倒上一杯,他才微微摇头。

  “多谢,但不必了。”

  少女注视着他,道:“哪怕只是出于对刀皇剑尊的敬意,敬这杯酒也是理所当然。”

  “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这名号。”

  “好的,刀皇剑尊,皇朝雪大人~”

  少女看似乖巧的回应,让他没了脾气,起身便走。

  “这一带有个豪绅,拓跋璞玉,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一个人对付不来,搞不好会栽在他手里!你、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身后委屈的恳求,终是让他停下脚步。

  他知道拓跋璞玉的恶行,只是身负血海深仇,无暇他顾。

  “带路。”

  “你、你已经醉了!”

  “聒噪,带路。”

  夜深人静,拓跋璞玉的府上突然鸡飞狗跳。

  “老爷让人杀了!!”

  “是何人所杀?”“不知道啊……”

  荒原上,一脸络腮胡的首级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眼仍可见惊恐。

  “阁下高义,不愧是刀皇剑尊~”

  少女满怀感激的称赞,却是让他冷起了脸。

  “你走吧。”

  少女一脸不解:“你若是觉得不开心,为何要去行侠仗义呢?”

  “无可奉告。”他收刀归鞘,转身要走。

  “这里还有很多恶霸,为祸苍生,我一个人对付不来,早晚要栽跟头的。你不能帮一帮我么?”

  带着哭腔的恳求,终是让他转身,注视着他。

  “明知凶险万分,你一个女子,又为何行侠仗义?”

  少女昂首道:“自然是看不惯恃强凌弱!我辈习武,所为何事?”

  他终于认真打量起眼前少女,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剑依楚。”

  他终于动容:“巴蜀侠女剑依楚。”

  “能被刀皇剑尊记住,三生有幸呐。”

  听出少女的欢喜,他只是冷漠转身。

  “带路,早些解决,回你老家去。”

  一个月里,敦煌各地的凶杀案一日一发,死者多为官吏和地主豪绅,惊动全城。

  风声紧,他不得不和剑依楚出城避祸,二人来到一处石窟。

  这一刻,他孤寂悲苦的内心总算有了些许慰藉。

  “你回巴蜀去吧。”他难得轻声细语。

  剑依楚哼哼道:“你之前总是冷漠,又为何不计回报帮我?”

  “只是向曾经的自己道别。”他直言不讳。

  剑依楚一愣,掩嘴轻笑:“你是心系苍生的~”

  他只是扭头,没有理会。

  “每次我说要给你报酬,你都说‘聒噪’,‘聒噪’!”

  剑依楚嘟哝着,走向石壁:“这石窟,是乐尊高僧带人开凿的,听说他在寻找侠义之士,协助作画。”

  “与我何干。”他一如既往兴致缺缺。

  剑依楚突然笑靥如花。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怎样,你帮了我,作为回报,我便在这里为你跳一支舞,你若记得住,兴许以后那位高僧找你,你可以把我画在上面!”

  “浪费时间。”他只是摇头。

  “打扰舞兴,很没礼貌的!”

  少女的娇嗔让他深感无奈,只是保持沉默。

  直到伊人翩翩起舞。

  一袭青衣,眉眼带笑,胡旋轻舞,水袖翻飞,胜似飞仙……

  没有配乐,却是如此的美轮美奂。

  这是他今生不曾见过,今后也不可能遗忘的异彩。

  有生以来第一次怦然心动,内心的孤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他还要复仇。

  “怎么样?”

  她的急切询问,像极了等待家长夸赞的孩子。

  他嘴唇蠕动,还是不忍隐瞒,点头道:“很好,单你该回家了。”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逃出巴蜀,怎么可能回去呢?”

  他看着她委屈的娇颜,一时心软,叹道:“我已是将死之人。”

  “什么?你患了不治之症么?”剑依楚惊道。

  他无奈摇头,陷入沉默。

  “怎么说咱们也做了一个月的战友,一起刀口舔血呢!不能……互相信任么?”剑依楚又是一脸委屈。

  他终于坐了下来,道:“我约了人,十一月初一决斗。”

  “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是你的对手?”剑依楚好奇道。

  他缓缓闭眼,咬牙道:“我若是为他所杀,死便死了。他若是为我所杀,我便自裁。我是多么希望,当初自己不曾走出吐蕃,也许,和家人一起死在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只看见眼前少女满眼震惊与不忍。

  剑依楚黯然垂首,道:“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么?”

  “好……”

  石窟之中,剑依楚听完皇朝雪与墨家钜子恩怨,嗫嚅道:“无论如何都要决死一战,不能放弃么……”

  他解释道:“我受了养育之恩,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也自知父兄和师父他们对吐蕃人的压迫。他如此不择手段,到头来却不愿以众敌寡,倒也的确是磊落之人。与他一战,我会全力以赴。”

  剑依楚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如果你不是生在吐蕃,也许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没有如果,别无选择。”他只是苦笑,不复多言。

  少女无奈的叹息,却让他倍感愧疚。

  如果自己没有这血海深仇,是否能与她成为江湖侠侣,看遍这大好河山?

  “我只求你一事。”剑依楚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柔声恳求,“你要答应我,与他决战之后,无论如何不可自尽。”

  他心中一动,不敢迎视她的目光:“为何?”

  “没有刀皇剑尊的江湖,太无趣了。”

  她诚恳的目光,让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便是,若是杀了他,今后会一直行侠仗义,向天下苍生谢罪。只不过,其实他剑法精绝,深藏不露,我未必是他对手。”

  少女终于眉开眼笑,如释重负。

  十一月初一,他如约来到小河边等候。

  此地竟然空无一人。

  正当他为对方失约而愤怒时,远处走来一道身影仗剑而来。

  一身麻衣,斗笠,蒙面。

  他凛然道:“不让门人助战,你倒是英雄好汉,但我不会手下留情。出剑!”

  回应他的,是纵横交错的剑影,让他如临大敌。

  这的确是精妙绝伦的剑术。

  可惜……

  河边的刀光剑影,只持续了一刻钟。

  他一刀抵在对方腹部,沉声道:“你已经败了!”

  言语间,他的刀剑已经刺入小半寸,却犹豫了。

  当真要杀了这个人么……

  他所拯救的人们,数量是自己拯救的千千万万倍……

  但若不杀了他,自己又怎对得起亲人。

  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对方却已凛然向前,受了这一刀。

  鲜血染红了整片刀锋。

  “你是执意求死么……”

  见对方艰难点头,这一刻,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不敢抽刀,以免对方流血过多。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却被对方摇头伸手制止。

  “这一刀太致命,你也知道自己无药可救。此战过后,我依然会行侠仗义……”

  他的脸上浮现的只有悲哀,全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好奇心驱使他揭下了对方的面罩,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已不复昔日红润,唯有凄美的苍白。

  是剑依楚。

  “怎、怎么是你!!”

  这一刻,他如遭雷击,手忙脚乱想为她上药,却被她牢牢握住了手。

  “我给钜子他们下药,他们都入睡了。”

  她的轻声呢喃,让他感到眼前天旋地转。

  “原来你也是墨者……”他声音颤抖,悲痛万分。

  伤药勉强止住汩汩直流的鲜血,但伤及要害,注定回天乏术。

  “为何啊!”

  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勉强唤醒了近乎失迷的剑依楚。

  “钜子他,他这一生背负太多,却不曾为自己而活。苍生所受的一切苦难,都被他归咎于自己的无能。我、我只觉得心疼……”

  “他欠你的,我为他偿还了。这世道欠他的,我也还上了……”

  他已被痛苦彻底吞噬。

  “你这是何苦!!!”

  剑依楚回光返照般,左手握住了他颤抖的手,右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叹。

  “我本想为他考虑,不顾他的禁令,毒死你一了百了,但见你一如既往心善,终是不忍……你本该是他最好的战友,放下吧。皇朝雪大人,你的心就如这风中的落叶,无论飘到何方,总会有个归宿的。墨家,正是你的归宿……”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曾经稍感慰藉的心,回归孤寂与苦痛。

  “依楚!!”

  远处传来悲痛的呼唤,正是钜子带人赶来。

  依楚望着泪水夺眶而出的钜子,道:“我、我见不得您流泪……”

  钜子揭下了自己的面罩,擦了眼泪,强忍悲痛,跪倒在她身前,自责万分:“你离开这么久,我早该想到的……”

  “能保护钜子,三生有幸。只愿来世,人间烽火已靖平。”

  现场急救无效,一代女侠香消玉殒,众人悲痛欲绝。

  剑依楚的遗体,被葬在这小河边,远方便是高僧开凿的石窟。

  众人吊唁之后,都被钜子遣散,只留下皇朝雪。

  白衣相望。

  “你……”

  现在的皇朝雪,已不知如何面对他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却是自己今生挚爱拼死保护的领袖。

  他只是冷眼注视着皇朝雪,眼里杀机毕露。

  “三日之后,午时,你我便在此处决一死战,了断你我之间的恩怨。”

  这一刻,皇朝雪注视着他,只感到眼前的墨家钜子异常陌生,郑重点头。

  “明白了,我会赴约。”

  三日之后,皇朝雪于辰时提前赴约,却见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香冢之前,当世刀界与剑界之巅峰,终于相会,却是……

  “你擅长用刀,为何改剑?”

  他一脸杀意,见皇朝雪未曾带刀,厉声质问。

  皇朝雪只是淡然回应:“出剑。”

  刹那间,河边剑影横飞,足以令人目不暇接。

  落英缤纷,两人已激战了整整两刻钟。

  他招招逼命,皇朝雪左肩已一处负伤。

  这一刻,皇朝雪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天底下最精绝的剑术,即使自己改用宝刀,也未必是他对手。

  他已全然没有了昔日墨家钜子的悲悯,只有滔天的杀意,招招逼命也激起了皇朝雪的凶性。

  双方已经到了决胜时刻。

  “死!”

  随着他一声暴喝,利剑横扫而来,直取咽喉。

  皇朝雪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刺出今生最快一剑。

  风息,留下满地落叶。

  皇朝雪这一剑,刺中了他的左肺。

  他一剑挥来,却只斩断了皇朝雪右肩一缕头发。

  一如当初皇朝雪只斩东野恒那一缕断发。

  “你……”皇朝雪震惊地望着脸色苍白的钜子,看他的眼神从凶狠转为往日平静,连忙将他扶住,“你本可以先我一步将我斩首,全身而退,为何在关键时刻收手?!你在羞辱我么!!”

  他只是失笑,道:“你这一剑,斩断了彼此恩怨。我这一剑,给了你自由。”

  一刹那,皇朝雪只感到眼前世界支离破碎。

  原来这位墨家钜子死志已决,他的愤怒,他的杀意,都是为了逼迫自己全力以赴,以报血海深仇……

  自己刀法更精妙却改刀为剑,本就是有心赴死,到头来,赴死的人却不是自己……

  “为什么?钜子!我值得你如此牺牲??”

  皇朝雪悲痛的颤声询问,让他抬起眼皮,点头道:“即使重来一次,我仍然不会改变对吐蕃的谋略。只是,对你和依楚的确很不公平……”

  闻言,皇朝雪为他止血之后,哀声道:“此生我不曾有过自由,更不需要。刀皇剑尊已死,今后只有皇朝雪为墨家而战。”

  这一次,皇朝雪用的是细剑,经过紧急施救,秦勋大难不死。

  一个月后,皇朝雪与钜子受乐尊和尚之邀,赶赴石窟。

  “二位大侠济世救民,堪称侠之大者。小僧恳请二位行个方便,先为石壁首画一幅。”

  面对高僧的盛情邀请,二人不忍拒绝,联手作画。

  画中女子翩翩起舞,宛如谪仙。

  正是微笑轻舞的剑依楚。

  远方佛寺送来清明钟声,二人望着作好的壁画,眼神坚定。

  她会以另一种形式活着,永垂不朽。

  钜子道:“我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太多。”

  皇朝雪道:“我又何尝不是。”

  乐尊和尚只是微微颔首,注视着二人。

  这一次他没有安慰。

  这两位的境界,并不需要他来安慰。

  二人回到剑依楚墓前,皇朝雪问道:“钜子以后有何打算?”

  钜子神情凝重,感慨不已。

  “我本是鬼谷后人,又得恩师养育,兼修纵横家与墨家智慧,但也深感人力有限。历史洪流,非你我二人可以阻挡。后来我拜访诸葛丞相,问他是忠于百姓还是忠于帝王。他说:高祖始终感念苍生困苦,可为明君。时代或许会有发展,他只想在当前时代做好自己的本分,为后人留存希望。”

  “那一刻我便想通了,诸葛丞相还在世,我依然四处布局,但不会威胁大周朝廷。待他百年之后,视情况,便宜行事。”

  皇朝雪点头:“往后,我会毫无保留配合你行动。”

  此后,皇朝雪执意对外宣称,是自己杀死巴蜀侠女楚仪,但也成为墨家一员,隐姓埋名,为墨家而战。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皇朝雪眼里随之浮现哀伤,率众南行。

  “钜子,你可曾对自己公平过。”

  大楚,东方偏南,乐民郡。

  月凉如水。

  长久的战乱与苛捐杂税,透支了当地民生。

  乔装打扮的墨家钜子,秦勋,一路躲避吴王与天日教追杀,来到一处小摊外,捂着隐隐作痛的左肺,剧烈咳嗽。

  “南国,也有如此凄冷的时候……”

  摊主是名老者,上前不停鞠躬,一脸歉意解释:“客官,我们这里刚要打烊,只剩米饭了……”

  秦勋微笑道:“无妨,就请老先生来碗米饭。”

  他来时便已瞧见,这摊子了就只有一个锅和几个碗,根本就没有什么菜肴。

  那老者却是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客官,那个……”

  秦勋见他如此,更感心疼,连忙掏一块碎银子给他,道:“我倒是忘了,最近到处都是吃霸王餐的,该先付钱。”

  老者满怀感激道:“多谢客官理解!这年头,大家的日子过得也太苦了,都是自身难保!唉!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

  秦勋只是望着老者背影,轻声呢喃:“等两国一统,这苦日子便能结束了……”

  片刻之后,老者端着一碗粗米饭,等秦勋吃完,又将那块碎银子送到秦勋面前,一脸客气。

  “客官,这钱太大了,老夫着实找不开。您一看就是个好人,这次就当请您吃饭,下回您再来光顾便是!”

  “这怎么行!碎这子也不足一两,老先生您收着,不必找了。”秦勋连忙道。

  二人正推让间,远处传来一阵怯生生的呼唤。

  “官人……”

  秦勋侧头一看,原来是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蓬头垢面,但仍可见姿色。

  “官人,您能给我一碗米饭么……”那女子弱弱地说着,似乎生怕他生气,连忙补充道,“吃完一碗米饭,我就陪您睡一觉……”

  秦勋一怔,见老摊主突然欲言又止,连忙道:“老先生,正好,给她一碗米饭。”

  老者连连点头,为那女子上了一碗米饭。

  “莫急,慢些吃。”

  那女子哪听得进秦勋的话,狼吞虎咽,迅速吃完,又眼巴巴抬头,看着秦勋,颤声道:“官人,能、能再给我一碗米饭么……”

  不等秦勋回答,她连忙补充道:“我说话算话,吃过您几碗米饭,就陪您睡几次觉……”

  秦勋又取出一枚碎银子递给摊主,道:道:“老先生,给她管饱。”

  那女子一连吃了四碗之后,起身对秦勋道个万福,柔声道:“官人,您请……”

  不等秦勋开口,那老摊主抢先一步道:“客官,她、她染了花柳啊……”

  秦勋一惊,再看那女子,她已掩面而泣,躲去角落里。

  老摊主解释道:“老夫着实不忍瞒着您……您莫要生气,就当是老夫请您和她吃饭,这钱老夫也不收了……这孩子的家人都死于兵荒马乱,连个名字都没能给她取好,她这些年来为了活命,每晚就只能像今晚这般,来我摊上找客人乞食,就……”

  闻言,秦勋眼里已有了泪光,推回老摊主递来的碎银子,起身走向那女子。

  那女子惊恐跪下,声泪俱下。

  “官人,我不是故意要骗您的,只是好些天没吃过饭了……您随意处置我吧!”

  秦勋只是扶起她,替她擦了眼泪,将一袋银子放在他手上,轻声道:“我有急事不能久留,这些钱你拿着,把病治好之后,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手上沉甸甸的银子,让那女子震惊呢喃:“为何要送我……”

  秦勋郑重道:“是这世道欠你的。”

  闻言,她已再次哭成泪人,想要归还钱袋,却拗不过秦勋坚持。

  她急问道:“恩公,您叫什么名字?”

  秦勋道:“认识我,只能给你带来灾难。你小心过日子,便是对我的回报,将来自会有人挽救大楚百姓于水火。”

  那女子也不敢多问,只是千恩万谢,在秦勋的目送下,消失在小巷子里。

  秦勋又向老摊主道了声谢,便也匆匆离去。

  大楚局势依然恶劣,吴王与阿喀琉斯联手,封锁边境各处郡县,通缉秦勋与所有墨家子弟。

  两天后的夜晚,一路游击的秦勋重回这乐民郡。

  “老先生,那位姑娘可还有来过?”秦勋吃完米饭,忍不住询问。

  “托您的福,她正在治病,再也没有来这里乞食了。”老摊主满怀敬意道。

  秦勋欣慰一笑,突然神色一变,催促道:“你快收摊,有官差来了!”

  言语间,秦勋已经奔出十丈之外,一脸错愕的老摊主也连忙收拾锅碗,躲回家中。

  远方很快就传来了暴怒的咆哮。

  “捉拿妖人秦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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