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晚十九点。

  山海酒店,35层,观潮馆。

  遮掩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霓虹笼罩的钢铁丛林,窗内是衣冠楚楚、是人流如织、是灯红酒绿。

  老罗穿着一件挺阔的行政夹克,独坐在宴会角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不远处谈笑风生的“大人物”们。

  偶尔不大习惯地端起高脚杯,咂一口在他看来酸不拉几、苦滋滋的昂贵红酒。

  “喝不惯?”有人坐在了他的旁边,打趣着说,“一口好几万。”

  “我的评价是,不如扎啤。”

  老罗将酒杯放到一边,扭头一瞅,正对上一张蓄着络腮胡、稍显古拙的面容。

  “齐队,好久不见了。”他笑着打招呼道。

  “是有阵子没见了。”齐武魏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子,旋即抬头,露出那对深嵌在眼窝里的沧桑眼眸,“真没想到你小子还能活着回来。”

  “还真是让齐队失望了。我这人一向命大。”罗千仞笑呵呵的,话里却夹枪带棒的,“至少在这一两百年内,你还有齐家那群王八犊子都不会有机会阴我儿子。”

  “呵呵。”

  齐武魏低低地笑了声,虽深知以罗浮的性子,多半对他怀有戒心,更不会给他收义子的机会,却还是说了句:

  “老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要是死了,我收义子,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到那时,咱们就成了一家人。因此,我不会在意伱的冒犯与失礼。”

  老罗哈哈一笑道:

  “齐队,你这就纯属想多了,我岁数不算高,心力储备也不差劲,熬个两三百岁不成问题。

  倒是你们齐家,干了那么多丧良心的事,该折的福禄寿命都折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哪天一出门,就被全险半挂泥头龙给创死了。

  不过你放心,以咱俩昔日并肩作战、同敌妖魔的情谊,我肯定不能让你消消停停地死。

  正好,你不是乐意收义子义女吗?

  我到时候多花点钱,给你雇一堆唱白活的,让他们在你棺材前,扮演孝子贤孙。保准让你走得风风光光、亮亮堂堂……”

  齐武魏听着听着,不禁气乐了,他算是明白,罗浮时不时流露出的坏劲儿随谁了。

  合着这老罗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

  远在小二十年前的山海保卫战里,对方曾是他麾下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兵。

  甚至就在一个多月以前,两人之间还存在着多方面的巨大差距。

  可时至今日,昔日的小兵竟敢冲冠一怒为亲子,主动向他这个从青葱年华一路强到中年时代的前队长邀战,还真是命轨如轮转。

  哑声一笑后,齐武魏忍不住“好心”提醒道:

  “你要是想找齐家麻烦,大可以去找老三老四他们,一直以来,我都对小罗很好。”

  “前段时间,我为了保住这孩子,公然反对老祖,被扣在祠堂犯跪,直到前天才被放出来。”

  “人要是想成事,必须得分清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至少在孩子这点上,咱俩的态度绝对是一致的。”

  “我是真心喜欢小罗这孩子,我……”

  齐武魏话没说完,就被老罗出声打断道:

  “骗骗哥们儿就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都是千年的黄皮子,你跟我玩什么《云梦诡奇录》啊?”

  “别以为老子看不出你那点歪歪肠子。”

  “你这人啊,的确是爱才惜才,对我儿子,也是真心喜欢。”

  “可惜,你也会老啊。我记得哪位导师曾经说过,世家阶级是存在软弱性的。”

  “普通老百姓活这一世,日日劳累,吃够了苦头,能疲惫却自然地迎接死亡。”

  “你们这些世家之人就不一样了……算了,咱也不一棒子打死,单单说你,这辈子绝对是没少享福的。”

  “金钱、美女、权力、地位……这些世俗的东西就不说了,每一次心力境界的攀升,每一张强力卡牌的绑定,那都是深入灵魂的享受。你能割舍?”

  “换句话说,享了这么多福的你,怕死吗?”

  不等对方开口,罗千仞又自顾自地答道:

  “小二十年前,我们曾一起参加山海保卫战,我相信,那个时间点的你并不怕死。”

  “可随着时间推移,你年岁渐长、不再年轻,又亲眼见证昔日无敌的老祖日渐衰落,几乎被虚无缥缈的长生折磨成了疯子,不知不觉间,就被那绝望的情绪渲染,也开始变得怕死。”

  “齐武魏,此时此刻,你敢摸着良心说,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拿我儿子做储备寿源的想法吗?”

  齐武魏闻言忽地一怔,沉默一阵后,仰头闷了口血红的酒液,许久才低头说了句:“千仞啊千仞,你才是真的深藏不露啊。”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面具戴久了,人的自我认知也会逐渐模糊。

  这么时间过去,齐武魏甚至渐渐接受了“好老师”这一身份定位。

  千万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对于齐武魏这种利益生物来说,身份定位从不是什么枷锁,而是帮助他们摆脱道德负担的强效心理安慰。

  简单来说,他每以“好老师”的身份帮助罗浮一次,都会“感动”自己一次。

  等到快要活不下去时,就会不自觉地想“我作为老师,帮了你那么多次,你稍作反馈,让老师多活几年是理所应当的事”,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使用罗浮这个“隐藏寿源”。

  甚至大多时候,罗浮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也会被他算作“人情”。

  可谓是十足的强盗逻辑。

  老罗能在诸夏这个讲究“人情”的大环境下,混得风生水起,说难听点,也是条老狐狸。

  平时不说,不代表他看不出世家那些腌臜事。

  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埋在肚子里,只是不想危及老婆孩子。

  可现如今,齐家的人已经把歪心思打到了他儿子身上,他也懒得跟这帮人虚与委蛇。

  老话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妻子和孩子无疑就是他的逆鳞。

  事关亲子,老罗也没了平时的“韬光养晦”,一上来就道破齐武魏深藏的丑恶心思。

  这一行为可谓直接撕开了对方骗别人也骗自己的虚伪假面,也让齐武魏这个暗藏祸心还试图霸占道德制高点的人,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内心,并深刻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迎面吃了这一记直戳肺管子的重击,齐武魏多年练就的养气功夫一朝破碎,行走人前常戴一副“面具”的他头一次在宴会这种公开场合表情管理失败,当众黑脸,毫不遮掩深压心底的奸诈与阴沉。

  值得一提的是,齐家对于后辈的培养非常重视。

  正如齐家老大齐文汉除了一手精湛的制卡技艺与极其出色的家族及企业管理才能外,本身还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学者,齐武魏除制卡与战卡外,也有自己的长处:

  他曾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考古学家。

  在长达二十年的职业生涯里,他曾深入过各种大墓与高危遗迹,为联盟和家族赚得了大批价值不菲的古文物与历史信息。

  大概在十七年前,他曾通过某个史学家的墓穴壁画,了解到某个传奇人物的高度残缺故事。

  那是一个姓“曹”的官宦子弟,单从那几段残缺故事的表现来看,用“枭雄”二字来形容,无疑非常合适。

  他为对方身上那种奸诈邪性却又不乏旷达豪迈的人格魅力深深着迷。

  往后人生中,都在追求对方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学得不错,实际上,连皮毛也没演到。

  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既有些许人格闪光点,又喜欢以欺骗自己的方式,站在道德制高点和心理优势点上的“伪君子”。

  老罗的话,就像是一柄裹挟着劲风的飞剑,狠狠攮碎了他经营多年的“白脸戏面”,让他记起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

  齐武魏的胸膛肉眼可见地起起伏伏,两侧眼眉尾端,有极明显的青筋绽开。

  显然是气急了。

  “吸……呼……”他深呼吸几口气。

  怎么说也是卡师世家精心培养的二号继承人,心理素质非同一般,很快就调整过来,笑得还挺自然:“这么懂我啊,那我真不能留你了。”

  “不妨试试看。”

  老罗半眯着眼,将杯中的猩红酒液一饮而尽,一时间,周身心力澎湃,拧作涡旋,气势雄壮得就像群山瀚海。

  齐武魏亦不甘示弱,作为云梦老牌高手,世家出身的他不管是心力储备,还是卡组构成,都处在同龄人里较高的梯队。

  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庸常了四十来年的中年菜狗。

  “挑衅的话谁都会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齐武魏搓了搓牙花,常年医美也盖不住的顽固皱纹拧在一块,显得他面相有些凶恶。

  老罗拧开六十几一瓶的冰川矿泉水,漱了漱嘴,咕嘟一声吐在漆金的漱口盆里。

  只将外套一甩,袖子一挽,起身朝酒店内设的斗卡场走去。

  齐武魏晃荡着脖子,松了松筋骨,紧随其后,快步离席。

  宴会厅里的男男女女有不少人精。

  虽说老罗与齐武魏全程以心力传音,让人难以获悉交谈内容,可这些人还是通过两人的面部表情,大概猜测到,两人刚结束了一场并不愉快的交谈,这就要到楼上斗卡场“切磋”。

  一个是本地有名的世家高手,一个是吃尽了反攻俗世计划红利的“钉子”代言人,两者究竟孰强孰弱?

  大部分人心中的答案都是前者。

  可即便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这些人也还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观看这一场“龙争虎斗”。

  由于正式的升学宴是在明天中午举办,今天这场晚宴只能算是提前预热的“偏席”,并不十分重要。

  因此,主人家并不介意满座宾客上楼观战,甚至自身也有些期待。

  “闺女,要不要过去看看?”

  大腹便便的西装中年向一旁兴致缺缺、连打哈欠的少女问道。

  “看这两位叔伯的岁数,走的多半是那种特别老套的旧时代卡组套路,一点新意也没有。看他们战斗,还不如回屋睡大觉呢。这高中三年算是给我累透了,一天睡十二个小时也不够。”

  少女摆摆手,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

  “诶,话不能这么说。老齐是诸夏有名的考古学家,老罗是新时代的初批受益者,都不是简单人物。近距离观摩这种层次战斗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你再有一个月,就要到大学报到了,神京的竞争更加残酷,你在大学城倒一车砖头,砸中的人里,每十个,就有七八个小地方的状元、榜眼。”

  “自信是好事,但咱也不能还没学会‘走路’,就开始自满。听爸的,到楼上看看。这种高手间的博弈,肯定会让你受益匪浅。”

  “知道啦,知道啦。”

  少女轻叹了口气,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向电梯口。

  类似的一幕幕发生在宴会厅的各个角落中。

  “那位叔叔好像是浮哥的父亲,真有气度!”

  对罗浮很有好感的周搏浪在“小孩桌”高声称赞道。

  “罗先生竟然是浮哥的父亲……”

  自从输给罗浮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造牛逼卡”的宋浮舟有些讶异地抬起头。

  联想起这两天父亲对这位“罗先生”的高度评价,不禁对这场战斗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打的好像是我二叔……”

  齐文汉的亲闺女、齐鸿运的义妹——齐天心用指肚勾了勾自己的侧颊,脸上逐渐绽放一抹狡黠笑容:

  “罗浮那么厉害,他爸应该也错不了,说不定真能给我二叔打得满地找牙……走!咱们去看看热闹!”

  “天心,你到底是站在哪头的?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那是咱亲二叔。”齐鸿运忍不住道。

  “亲?”齐天心耸耸肩,意味不明地笑笑,拎起外套,头也不回地朝电梯口走去。

  宋浮舟和周搏浪紧随其后,相继离席。

  齐鸿运在座位上磨了一会儿,最终也耐不住好奇,快步追了上去。

  眨眼间,宴会厅里的人呼啦啦走了一小半。

  罗千仞与齐武魏的战斗也在这一刻正式打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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