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芦花在风中簇拥起伏,开阔的泽面上渔船往来,风帆相并,一派繁忙景象。

  “日子过得真快。”

  梁渠立于船头,望着近在眼前的义兴镇,感慨万千。

  八月下旬走,十月中旬归。

  去时盛夏,归时入秋,连镇后矮山上,亦不知何时矗立起一座高耸楼阁。

  楼阁未曾封顶,梁柱参差,但五重八方亭宇初具规模,泛舟泽上的渔夫一眼便能望见,朦胧薄雾下,添生出几分人文气。

  “文庙奎阁?”

  梁渠目力极佳,观摩楼阁样式,隐隐有所猜测。

  每座县城内皆有三庙,文庙武庙城隍庙,旨在鼓励百姓崇德尚武,兴旺发展。

  临近江河,更要添一座河神庙或龙王庙。

  梁渠此前听人说过,平阳县里有意要把文庙和河神庙建到义兴镇上来,没想到动作那么快。

  待舫舟靠近上饶埠,逐水玩闹的水兽各自散开。

  肥鲶鱼,江豚们按照吩咐,跑进大泽抓黄满膏肥的大螃蟹,为蟹宴作准备。

  不能动和拳头则顺应地下河流,先一步往家中去。

  梁渠独自摇桨上前。

  各地人口的不断涌入,安顿,让平阳县及附近乡镇发展日新月异。

  跟八月份相比,上饶埠沿岸开出十数家新脚店,遮阳棚下不乏吹水喝酒的水夫。

  有两家甚至挂着“八铜板吃饱,十二铜板吃好”的木牌,门口架起大锅,暗红的老汤咕嘟嘟沸着,腥膻的肉香飘得四处都是。

  不到饭点,即有饥肠辘辘的伙夫来撂下铜板盛饭,围绕铁锅痛快扒饭。

  乡民们见到梁渠标志性的舫船从岸边经过,惊诧之余相继上前问好。

  梁渠一一颔首。

  更有渔夫划船靠来,从鱼篓里抓出大鱼,热情招呼许久未见的梁渠。

  “梁爷!新鲜的大鲫鱼,拎回家炖汤!”

  “鲫鱼有什么好吃的,全是小刺,我这有大花鲢,要喝喝鱼头汤!”

  岸上茶肆店家大笑:“大泽最不缺鱼吃,梁爷土生土长的平阳人,稀罕你那两条鱼?栾子,去包二斤冷切羊肉!”

  “欸,不必如此。”梁渠婉拒众人,“诸位好意心领,实在……”

  脚店里,忙碌擦桌的伙计望向梁渠背影,好奇问:“掌柜的,那人谁啊?派头那么大?全来送鱼?”

  四周吃饭的食客面面相觑,堂内忽地爆发大笑,震得屋瓦轻颤。

  “老掌柜,你哪招来的愣小子,莫不是山里逃出来的黑户?”

  “义兴镇上不认识梁爷,那不是骑着驴子赶鸡,不识高低嘛!”

  “嘿,你小子,假机灵,真糊涂。”适才出门打招呼的老掌柜转身过来,猛拍小二后脑,旋即翘起大拇指,“记住喽,梁爷是咱镇上的这个!

  就你这小身板,要不是靠梁爷,哪攒得下工钱?全要让流氓混蛋抢走!家里两亩水田每年借了粮,纳了粮,到死也剩不下一口食!以后眼珠子擦亮点,不识衙差也不能不识梁爷!”

  说罢,老掌柜对众多食客拱手道歉:“小黄牛不识虎,南浔乡里跑出来讨生活的乡巴佬,没瞧过大人物,大家不要一般见识。”

  大家自然把老掌柜的话当玩笑。

  没人会把此等小事放在心上,调笑几句不再理会,各自吃饭。

  小伙计捂着后脑勺若有所思。

  附近乡镇全说义兴镇好,没有扒皮鬼,没有滚刀肉,连每年借粮种的大户价格都比旁乡低。

  感情源头在这。

  埠头上。

  梁渠婉拒渔夫,店家们的好意,系船上岸,捧拾犀皮箱,钱箱。

  “水哥!我刚才听说你回来,只当有人捉弄我,没想到真的!”

  梁渠回头:“松宝?今天怎么有空来渔栏?”

  许久不见的林松宝身着一身黑色练武服,从渔栏里帮忙抬出跳板,搭上舫船后指向埠头两侧挖坑挑泥的雇工。

  “埠上近来不少商船往来,我爹说要再扩埠头,建深港和船坞,让我每天吃饭时间过来瞧瞧。”

  “那正好,我有一艘大船,正愁建好没地方放。”

  “多大的船,我让我爹再多留一个船位。”

  “六丈不到的福船。”

  赤山踩踏跳板上到埠头,抖动筋骨毛发。

  梁渠往赤山上挂好箱子,上下打量林松宝:“破皮关了?”

  林松宝嘿嘿一笑:“九月初破的。”

  “那要抓紧啊,立波和杰昌现在全在二关。”

  林松宝一愣:“那么快?”

  “华珠县发大水,鱼全冲了出来,里头不少宝鱼,宝植,他们两个天天出去捡,死了的都吃,来,给我搭把手。”

  林松宝接过大木箱。

  梁渠自己背上伏波,牵上赤山往家走,指向远处矮山:“那塔是什么情况?”

  “老早之前动工的,好像是拍卖会那会,十月冒的头,说是文庙里的什么阁,供奉文昌的。”

  “奎阁?”

  “对,奎阁!”

  “梁爷安好!”

  梁渠微微颔首,转头目视路人背影,颇为困惑:“今個我回来,怎么大家伙那么高兴?”

  “好久不见呗。”林松宝不假思索,说完又有沉吟,“唔……或许有秋收的缘故?”

  梁渠怔住:“跟秋收有什么关系?”

  “秋收要还租嘛,今年不少人去还粮,结果几家借粮大户全降了息,大家承你的情。”

  “承我的情?我没让大户降息啊?”

  梁渠越听越纳闷,借粮他知道。

  乡民平日粮食不可能总够吃,再加上生病之类,不少人需去找大户借粮度日。

  更别说义兴镇上不少人是别处地方来的灾民,借粮行为更加普遍。

  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借,要算利息。

  “但水哥伱现在是镇上的老大啊,最厉害的那个大户!有爵位,七品官,又是武师,镇上两家武馆主全仰仗你鼻息。

  平时陈杰昌和李立波出来教训地痞无赖,大家也认为是你的指使。

  旁的地方管不太着,义兴镇总共那么大点地,大户知道你脾性,做事自然要看眼色,哪里敢乱来?

  水哥你没发现现在镇上连赖皮都少见吗?以前的牛二,潘五之流,一个个全老老实实。”

  梁渠环顾四周,仔细回想一番,貌似真是如此。

  “附近乡全说咱们镇人走狗屎运,老鸹窝里出凤凰。”

  梁渠恍然。

  怪不得今天回来渔夫送鱼,农夫送粮,开店的送小菜,卖茶的让他坐下喝茶。

  许多事情梁渠压根没去做,只是身份越来越高,哪怕待在镇里什么都不干,亦没人敢忽视。

  交流间,梁渠和林松宝来到梁宅。

  “汪!”

  尚未开门,墙头上探出一个黑脑袋。

  乌龙扒拉墙头,三下五除二翻出身来,脑袋先着地,狠狠摔一跤,但乌龙皮糙肉厚,原地晃两下脑袋,绕着梁渠蹦蹦跳跳。

  两月不见,乌龙大出一圈,两只耳朵竖起大半,胖乎乎,黑溜溜。

  梁渠一只手抄起乌龙,一只手开门,抱着狗绕过影墙,终于回到熟悉的庭院。

  后院范兴来闻声赶来,见到梁渠大喜,赶忙上前帮搬东西。

  梁渠从赤山身上卸下几个大箱:“我出去两个月,家里出事没有,有没有人来找我?”

  “杨老爷那派人来找过您,说让您回来后抽空去一趟,不算什么要紧事,家里的话……应该没出事吧?”

  范兴来语气不大确定。

  梁渠察觉到蹊跷。

  “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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