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91章 下一步

小说:满唐华彩 作者:怪诞的表哥 更新时间:2024-02-23 01:14:16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春明门大街热闹非凡。

  因前几日的烟花是在兴庆宫放的,这里算是观赏烟花最好的地点之一,近来酒肆中议论纷纷的都是天长节当夜的绚烂景象。

  熟客们对此事见识得多,便可拿出来夸耀吹嘘。

  “我如何没看清?那颗‘万紫千红’就是在我头上炸开的,接着有东西砸在我脑袋上,你们猜如何?我拿手一捂,拾到了这个。”

  那是一枚金灿灿的开元通宝,生客们看了,都眼馋得很,一脸羡慕地围着熟客问更详细的情形,酒肆的生意也由此更好,更显繁华。

  开元通宝其实不是年号钱,而是高祖开国时就开始铸造的,取的是开皇长治之意。当今圣人每逢节日都喜欢在花萼楼往下洒钱,往日唯五品以上官员有赴宴资格能抢到钱,这次则是被烟花带到了宫墙外。

  花萼楼不同于历代深宫,墙外就是市井街巷,圣人在花萼楼观赏烟花,庶民百姓也能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故而说是与民同乐,继承了太宗皇帝“载舟覆舟”的亲民思想。

  八月平时花萼楼,万方同乐是千秋。

  这等气氛中,有两个年轻人把马匹丢给了随从,在胡姬的引领下进了康家店,要了个楼上的雅间。大堂上的散客们不由纷纷侧目,激赏于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一样的身长玉立,气宇非凡。

  他们走过二楼的走廊,偶尔能听到别的雅间里有人在大声地议论着。

  “我不信,国本岂可轻易动摇?!这消息若是真的,我当你们几個的唾壶。”

  “我也不信……”

  李倓转头看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清说话的是什么人,想必是国子监的生员吧。年轻人总觉得世间事该有一定的原则,可事实上,掌控权势的人总能随心所欲地践踏他们的认识。

  三庶人案过了十余年,人们又开始以为圣人会循规蹈矩了,还“国本不可轻动”。

  “喝酒吗?”薛白落座,点了两盘菜肴,问道:“来一小壶青梅酒?”

  “你酒量不好,偏喜欢学人张罗上酒。”李倓一语双关,道:“岂非不自量力?”

  “喝酒在于诚意。”薛白道:“我酒量虽浅,冒着喝醉的风险陪你饮一杯,便是我的诚意。”

  “国事却不能只有诚意啊。”李倓感慨了一句。

  他之所以想找薛白谈谈,目的在于试探。他很想知道薛白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算计了他阿爷,是因为当年的一箭之仇还是因为政治投机,或另有隐情。

  等到酒端上来了,他连着给自己倒了三杯,一饮而尽,把杯子翻过来,示意自己喝好了,故意挑衅地看了薛白一眼,道:“庆王虽长,然而相貌有损,才能平庸,岂可为储君?就像你的酒量。”

  薛白的态度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他端着酒杯不饮,沉吟道:“庆王是我不得已的选择。”

  “哦?”

  “我与你阿爷有仇,再加上妗娘之事,他若登基,定要杀我。”薛白问道:“妗娘,你知是谁吧?”

  “嗯,知道。”

  “那抛开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不谈,我对付你阿爷,有充分的个人理由,伱能理解吗?”

  “你若娶了月菟,这些就迎刃而解了。”

  薛白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晚了,我不信李亨,不过,我也许可以信你?”

  “信我什么?”李倓讶然,不解薛白这是何意。

  “假若。”薛白先申明了一个前提,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假若我有朝一日辅佐你登上皇位,你会杀我吗?”

  李倓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在他看来,如今薛白已辅佐李琮登上了储王,成了头号功臣。接下来该做的无非是专心辅佐李琮积蓄实力。

  他震惊之下,脑子一时没能转过来,遂自嘲一笑,问道:“你在耍笑吗?”

  “不,我想了很久,庆王才能不足,膝下几个养子也是唯唯诺诺,无一英才。圣人在,他可以平平安安地当储君,可若有不妥,他镇得住局势吗?”

  “不能。”李倓道,“莫说往后,便是如今圣人还在,庆王也未必服众。”

  “可你若站在他这一边呢?”

  李倓当即讥笑道:“我岂可能站在他那一边?”

  薛白反问道:“不能吗?你再想想。”

  李倓低头,抿了一口酒,思忖着这个提议,意外地发现,其实他与李琮之间竟然真是互相需要。

  李琮在这个年纪才被立为太子,根本来不及树立权威、积蓄实力,急需要有更多的宗室、官员支持;而他阿爷被废,兄长被牵连进大案,处境岌岌可危,若倚靠李琮,也能从这不利的处境中脱困。

  就眼前而言,李琮的四个养子皆非英才,若有他这个“小李三郎”的辅佐,正可弥补双方的短处;从长远来看,等到双方互相利用完了,极可能会翻脸、甚至拔刀相向,可到了那时,天时地利已掌握在他这个更年轻的一方手里了。

  这般一想,李倓就能理解薛白为何说可以辅佐他了。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接受如今的形势,李亨已经痛失储位,他必须放下怨恨,割舍掉所有的个人情绪,以最冷静、理智的态度去进行下一步的决择。

  “哈。”

  李倓一口酒落肚,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浸淫权术之人。”

  薛白道:“不能接受?”

  “我不习惯这般快就背叛我阿爷。”李倓道,“他废储的诏书只怕还未在手中捂热,你就要我转头认旁人作父?”

  “权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性,我们只有学会抛下礼义廉耻,变成怪物一般的政客,才能在眼下的朝堂中生存下去。”

  李倓没有回答,他还在权衡着。

  薛白有耐心等着,因为目前与李倓合作非常值得,他是天长节唯一关心圣人安危的皇孙,受到圣人的喜受,他还是东宫最大的柱石,与东宫一系的将领们交情不浅。

  “不行。”李倓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宁可皇位回到废太子的血脉,也不愿放下颜面?”

  “我没那么在乎皇位。”李倓道,“真的。”

  薛白深深凝视了他一眼,判断着他是否想要讨价还价,之后道:“先吃菜吧。”

  李倓夹了两口菜,意识到谈话的节奏已经被薛白所掌控了,他原本想要试探的诸多问题到此时还没开口。

  而对薛白或有可能是李瑛之子的怀疑也减淡了些,倘若此事是真的,薛白岂能对李琮、对自己的四个兄弟如此绝情?

  “眼下的情形,是你为庆王点了两盘菜,刚端上来,你就打算独吞啊。”李倓道。

  薛白莞尔道:“我不是正在与你分享吗?”

  “为何是我?”

  “你有诚意。”薛白道:“在朝中争权力时我们是对手,但我们都希望大唐社稷好,面对忧患,我们应该携手。眼下时局日渐崩坏,内有杨国忠奉承圣意、外有安禄山狼子野心,你身为皇孙,该担负些责任。”

  李倓讥道:“所以,你对付我阿爷?”

  话题又绕了回来,但这次,薛白有了不同的回答。

  “易储之后,我们可以稳住安禄山。这么多年以来,李林甫一系屡屡对付东宫不成,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恐惧,你知道这恐惧会有多大的后果吗?”

  “李林甫一系?今在何处?”

  “无所不在。”薛白道:“你以为李林甫一死,他的那些党羽就灰飞烟灭了吗?你看到许多人叫嚣着要把他挫骨扬灰,以为那都是他的敌人,错了,杨国忠、陈希烈、苗晋卿、李道邃、宋遥,以及安禄山,哪一个不是曾经在李林甫门下,与东宫结下深深的过节之人?”

  “奸佞之臣,自是爱顺圣意打压国储。”李倓道,这些年,他是亲眼看着这些疯狗是怎么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咬他阿爷。

  说着,他感慨道:“忠臣不多了。”

  “安禄山为讨圣人欢心,曾直言‘不知太子为何物’,他害怕你阿爷继位,到时必然要起兵的。”薛白道:“如今,你阿爷被废了,我们方可对他施以怀柔之策,毕竟,安庆宗娶的就是庆王养女。”

  李倓目露沉思,道:“然后呢?”

  “此举治标而不治本,只能暂缓危机。好在你我还年轻,越往后越有实力,可携手共同化解大唐的内忧外患。”

  李倓终于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如何化解?”

  薛白道:“杨国忠想压服安禄山,便得取得河西、河东、陇右、朔方四镇的支持,往日圣人忌惮李亨,不愿东宫与边镇走得太近,但如今庆王为储,当没有这等顾虑。只要建宁王愿表态支持新储君,一些原本心向东宫的将领自然会站到庆王这边。”

  李倓抬了抬手,不听这些虚的,径直问道:“我能遥望一方节度使?”

  “我会与殿下说,一定为你争取。”

  “谁才是你的‘殿下’?”

  薛白笑了笑,道:“答应了?”

  话到这里,李倓几乎已被说动了,他却问道:“即使我今日保证不计前嫌,你就真相信我往后不会杀你?这很重要,关系到你我能否精诚合作。”

  他已经思量过了,倘若有一天他登上皇位,很难不对薛白痛下杀手,此事十分难以避免,他认为薛白应该明白。如此,难免要怀疑薛白的诚意。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会是彼此信任的盟友,这就够了。”薛白道:“我们还年轻,时间还长,到时你也未必就杀得了我。”

  “好胆量。”李倓举起酒杯。

  此事就此说定了,薛白亦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碰。

  “你看,只要有诚,酒量一杯就够用了。”

  ~~

  几个穿着袍服的金吾卫进了康家店,四下环顾,寻找着李倓。

  如今正是在易储的关键时节,李亨的家小都是得要看管起来的,比如李俶因被牵扯进李齐物的案子,如今都还在鹰狗坊。唯独李倓因为担忧圣人安危,出了宫之后没人盯着。

  可百孙院那边的家令见他久久没有回去,不免担忧他跑去做出什么不妥当之事,连忙报到宫中,遣人来找。

  “建宁王在此吗?!”

  “小人不知啊。”店中小厮答着,见那金吾卫拿出一张画像来,愣了愣,连忙引着他们登上二楼雅间。

  推开门一看,只见一个器宇不凡的年轻人负手立在窗边,望着长安街景,目中神色深沉,忧国忧民。

  “建宁王,请随小人回百孙院吧。”

  “这位效用,认错人了,我并非建宁王,乃中书舍人薛白。”

  说服李倓支持李琮,此事光明正大,薛白并不担心为旁人知晓,大大方方应了,抬手道:“建宁王已经走了。”

  “是,告辞。”

  那金吾卫转身走了,兀自与人嘀咕道:“不是说他是贱奴出身吗?看着比皇孙还气派。”

  “认错了便认错了,找补什么?”

  “真的……”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杜五郎进了康家店,抬头看了一眼,“噔噔噔”地便上了楼,推门一看,桌上已只剩些残羹冷菜。

  杜五郎大为遗憾,道:“你们怎么不点鱼脍啊?”

  “说了,我不吃生的。”

  “我吃啊。”杜五郎道:“我还没吃饭呢,特意赶来的。”

  “如何来迟了?”

  “哪有迟,说好了午时三刻来,我不过晚了片刻,你不知初为人父的辛苦。如何,你可说服建宁王了?”

  “嗯。”

  “你看,若不是你已说服他了,我来时他一定还在,便可由我来说服,这如何能说我来迟了?”

  “算你能说会道。”薛白道:“但我也未骗你,让你传话给他,确是为他好。如今信了?”

  杜五郎摇头道:“不信,他如何决择,你能猜到?”

  “大概猜到了,走吧。”

  杜五郎却未立即走,而是仔细打量了薛白一会,忽道:“我怎么觉得你如今有些不同了。”

  “哪里不同了?”

  “说不上来,像是又升官了,可你也没升官啊。”

  “升了。”薛白道:“升的不是官位,是权力。”

  “我生的是小女娃呢……”

  两人出了青门酒肆,却是先转回了升平坊杜宅。

  依理说,薛白在宫中被拘了几日,出来了该尽快回家,不该在外面吃酒之后又跑去旁人家。但他有事得与杜媗、杜妗姐妹商量,且颜嫣其实早就习惯了他动不动被捉起来,多等一会当是无妨的。

  进了熟悉的宅院,仆役们投来了关心的眼神,依旧把薛白当成杜家的郎君看待。

  “可算来了,一会到正堂里看看女子娃,可带了礼来?”

  卢丰娘依旧是那絮絮叨叨的样子,因与薛白相熟了,玩笑着讨要着礼物。

  杜媗、杜妗则站在她身后,脸上都带着笑意,无言地与薛白庆祝着好不容易取得的进展。

  杜有邻却不知这次有甚进展,脸上带着忧切之色,打断了卢丰娘的絮絮叨叨,叹息着提醒道:“你啊,担任烟花使的重职,岂可不上心?结果闹出乱象来。”

  当夜那大象跑出来时他也在场,被吓得呆立住了。好在他位置靠后,先踩死陈希烈也不至于踩死他。总之,在他看来,薛白这次是犯了疏忽,落了罪的。

  “伯父教训的是,我近来有些浮了,该好好反省。”薛白以子侄或女婿的姿态应对了杜有邻毫无道理的责怪。

  于是,杜家姐妹又笑了笑,感受着这种知晓秘密的窃喜。

  好不容易等薛白接受了杜有邻的教诲、看过了杜五郎的小女儿、吃过了一场家宴。他们才找到机会,聚在一处偷偷详聊。

  “李琮想要见你一面。”杜妗道,“他是通过我们的暗线递的消息,很安全。”

  “不见。”

  薛白果断拒绝,他不需要李琮做什么,只需要这位皇长子摆在那里,成为他的名义就够了。

  杜妗问道:“你说服了李倓,不需要带他们见一面吗?”

  薛白反问道:“见了做甚?缔结盟约吗?只要李倓公然支持李琮为储君,李隆基自会满意李倓的态度,其余的,李琮只能接受。”

  这是形势,李琮确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无非是听凭摆布,这也是他能够被李隆基选中的原因。以前,出于为大唐君王形象的考虑,李琮这种相貌不能为储君,如今他的自卑却成了他最大的优势。

  “好,我们派人答复他,让他耐着性子。”杜媗最是稳妥的性子,支持薛白的看法,道:“易储之事,怕是要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眼下不宜妄动。”

  “但要务必转告他……争取安禄山的支持。”

  这也许是李琮这次能成为储君的另一个优势,荣义郡主正是他的养女,嫁与了安庆宗。

  薛白希望能让安禄山暂时放缓造反的计划,至少等到李琮即位,安庆宗成为驸马。若有了这样一段相对平和的时期,他便可争取到各个军镇的支持,完成实力的积蓄。

  杜妗微微一笑,道:“放心,哪怕我们不说,他岂会忘了他那亲家,许是我们越不理他,他越是亲近安禄山。”

  “安禄山不是个好糊弄的,恐只看实际的好处,必然又要对李琮提想要兼河东节度使。”

  “可有应对之法?”

  薛白思忖着,问道:“吉温还在牢里吧?我想着是否可收服他,让他回范阳为我当细作。”

  杜媗皱了皱眉,想到当年被捉到京兆府狱的情形,略有些不悦,偏是她更在意薛白的事,什么也没说,只应道:“我们派人去打听。”

  “我知媗娘厌恶此人,先以大事为重?”薛白轻声安慰了一句。

  杜妗则干脆得多,道:“往后杀了便是。”

  三人这般计议着下一步的动作,无非是利用李琮与李倓的名义争取更多支持,同时对安禄山施以缓兵之计。

  回想起来,自杜有邻案至今,他们已不知有多少次这般秘议,从当初的危机四伏,到如今终于有了初步的进展。

  末了,杜妗伸手轻轻抚了抚薛白的脸颊,轻声道:“今日见你,总觉有些不同呢?”

  “五郎也是这般说。”

  “他懂什么。”

  虽然屋中不虞被旁人听到,杜妗还是附到了薛白耳边,轻声道:“我看你如今已有了潜龙之态。”

  “你失去的,我们也许能要回来?”

  “不在乎了。”

  杜妗摇着头,她已完全不在意过去失去了什么太子良娣的位置,她能够实现将太子废黜的阴谋,这是她本身的强大。

  她慵懒地把头埋在薛白肩上,嗅着他的气息,轻轻吻着他脖子,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喉节……她如今痴迷的是他这个人,与他的身份亦无关。

  薛白能成为太子也好,皇帝也罢,已不能让她更兴奋,她已经因为与他携手功成而非常兴奋了。

  她的发尖轻轻扫过薛白的脖颈,他也呼吸渐重。

  至此,他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

  长安城正因易储而局势激荡,但都与薛白无关了。

  他回到初来大唐时躺的小屋中,想着自己改变了一些事,虽不知结果是好是坏,好在终究有人始终陪着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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