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理解佩图拉博的心思,达美克斯想。

  在佩图拉博做出扑朔迷离之举后,身为国王的习惯,使得达美克斯在第一时间去观察自己的臣子:他无法不担心自己的权威是否会因为佩图拉博的扫兴而受到损害。

  他看见祭司将头颅高高抬起,以跪伏之姿,几乎要将颈骨折断一般仰视佩图拉博,神色惊惶,口中喃喃,唇舌颤动。

  他看见士兵被盔甲遮盖的上半张脸之下,双唇上下分开,惊讶的气息被吸入铁盔保护的人体之内。

  他看见朝臣或是扯着自己的长袍袖面,或是身体紧绷如遭捕捞之海鱼,有些垂首避事,有些抬头看他。

  他最后往人群的中心看去,在围成圆环的群众中央,别国的使臣维持着他们虚伪的礼节,直直地站立着,神情既文雅又稳重。

  无人因佩图拉博的冒犯和唐突举动而质疑他,于是达美克斯原谅了自己短暂的惊慌。

  接着,他发现,佩图拉博在发言中给出的停顿,正是有意供其他人心怀惊讶互相通过眼神交流的时间。

  达美克斯心里升起感慨:这也许就是全能之子的才华。

  假如他的亲子,野心的哈尔孔,将要继位的孩子,有这番天赋的能力;或是次子,软弱的安多斯,醉心艺术的匠人,有如此的气魄,那么洛科斯将多么幸运?

  其他僭主的国家,又如何还能击溃洛科斯六百年未易的稳固城墙呢?

  他本人虽并不介怀战争,但他也知晓,和平方是大众所希求的。

  至于卡丽丰,他唯一的女儿。她虽然具备罕见的领袖之常识,但奥林匹亚人不会让女性成为一名僭主,至少在洛科斯还不行。

  “我打造了一把利刃。”佩图拉博说。

  当事实从男孩口中吐出,便平添了决定性的神性。他只需站在那里,让铸造的火焰在他背后熊熊燃烧,就成为了奥林匹亚古老神话的一部分。

  “我赋予钢铁形状,让金属屈从于我。我聆听金与铁的歌唱,让造物在我手下找到它们的位置,让利器来到这世间。这是一名工匠教给我的,我今日将它付诸实践;并且,我成功了。”

  莫尔斯静静地听着,散乱黑发遮住半张苍白的脸。在佩图拉博提到他时,他的眼皮闭拢再抬起,眨了一下眼睛。

  佩图拉博的声音渐渐低沉了:“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证明我正是你们所以为的那个人。而从你们每个人的眼睛里,我见到你们已经给了我一个证明。”

  “你们虽不开口,我却听见所有人都在说我是神裔,是你们的群山之巅走来的男孩,是并非凡俗的人。”

  泰勒弗斯山,达美克斯心想,他在说的是终年覆盖冰雪、山巅无人能及的泰勒弗斯山。

  如此多年以来,奥林匹亚人执着地在彼此之间大行征服之道,去侵占他人的土地,去夺取,去战胜,但从未有人征服过泰勒弗斯山。

  那已不是凡人的领域了。

  “但是!”佩图拉博猛地抬高声音,嗓音重重敲击在达美克斯的心上。

  “我到底用什么证明了这個传言?用一把铁锤,一座火炉,一个风箱?用一把任何工匠只要精益求精都能打造出的利刃?这就是我拿出的证据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全部吗?”

  他环顾四周,严肃的脸上多了一些行所无忌的讽刺,倘若有人与莫尔斯交谈过,就会发现这讽刺和莫尔斯常露出的表情如出一辙。

  “我的躯体,我的力量,我的知识,我的记忆,无一超出凡人所能触摸的范畴。”佩图拉博冷冷地说。“我现在就是凡人了,和在场的任何人都一样,两条手臂,两只眼睛,一颗……一颗心脏。”

  “而现在伱们告诉我,我用凡人能做到的事,证明我不是凡人。再想想吧,诸位,这就是你们的思想吗?”

  他让话语轻飘飘地在厅堂中旋荡。

  那祭司的头仰得更高,佩图拉博注意到他,所以男孩看着祭司,冷酷而坚决,任何有情之人都能从中体会到深深的嘲弄和有力的失望。

  “这就是你们证明神灵是神灵的方法吗?告诉我,祭司,你们就是这样盗用了凡人的成果,去作为神灵存在的佐证吗?”

  接着他重新抬头。

  “你们证明了你们的信仰,而我证明了我的理念。”佩图拉博说。“即你们的神的确出自虚构的幻想。”

  达美克斯急切地双手握住木栏,甚至忘记了手里还有一把金权杖。

  佩图拉博的表演让男孩借他搭建的舞台踩在所有洛科斯人的头顶,这让达美克斯殷切地想为臣民辩解。

  僭主必须要为臣民辩解,否则他从今日起就将失却脸面。

  接着,那从达美克斯掌心掉落,将要坠地的金杖诡异地突然悬浮,一层冰霜爬上僭主专座附近矮桌上摆放的葡萄,在水果表面镀上精巧美丽的霜纱。

  莫尔斯让权杖逆飞至掌心,无聊地把玩着,以指尖摩挲权杖顶端雕刻的金鸟。

  他低声开口,“看啊,吾父!那太阳是多么温暖,而那海水是多么清澈。伊卡洛斯歌唱着,在今生今世未曾企及的高度上盘旋,享受古今未有之自由。他将大地上的一切一览无余,有时竟以为赫利俄斯的日轮车架就在手边了。”

  达美克斯无暇再去分析莫尔斯的作品了,即便他的智慧正告诫他莫尔斯所言正是眼下所演之事的凝练与艺术化。

  他必须全心地去对付正与他眼神相对的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达美克斯竭力维护自己的宽和同威仪。

  他亲切地说:“信仰仅在你心内有所感召时方会同你接触,众神并不强迫要臣民的敬爱。”

  “如果你这样认为。”

  达美克斯感受着头上铁王冠的重量,从中汲取力量:“在场所有人都见证了你的天赋,而有天赋的贤才值得一些高傲的特权。任何聪明的君主都该这样做,不是吗?”

  “无论如何,洛科斯将永远为你与工匠莫尔斯敞开大门。尽管你将刀刃扔进火炉时无比地坚决,但我依然希望得到你的答案,为什么要毁了你的作品呢,佩图拉博?”

  他悄悄转移话题。

  佩图拉博回头看了一眼火炉,接着环视大厅,从天顶上装饰成烛火的电灯,周围冒着蒸汽的自动齿轮,再到高高耸立的石柱下,士兵们手持的盾牌,身披的铠甲,和朝臣们的衣着与饰品。

  接着他开口:“你是理智之人,僭主,所以我要同你交流。”

  达美克斯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高兴。

  男孩说:“我有许多不知晓之事,我想知道电灯的供能从何而来,钢铁的机械是否有更好的设计。我需要学习。当然,我并非无礼之人。”

  “莫尔斯告诉我,一次收获换一次付出,价码应当由双方给出。”男孩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有些微妙,“我将在洛科斯学习我所能学习的一切事物,但我也将付出我的劳动。”

  “你将铸造更多的兵刃吗?”

  “不,这不是我的天赋所在,我将利刃烧毁,便是出自此意。我无意为任何人打造武器,我是一名工匠,水车、木犁、道路、石磨、雕塑、绘画、礼器、铜像……这才是我将要在洛科斯留下的。”

  说到此,男孩顿了一顿。“若我知晓锻造镰与犁的铸造方法,我方才便会将刀刃重锻为人民手中的工具。但我不知晓。”

  “那么战争呢?”达美克斯谨慎地问,“孩子,战争是必须的。洛科斯一国的和平不会像雪山之雨一样净化他国渴望暴力的土壤。”

  男孩的冷漠更甚,“堡垒,城墙,机械,刀兵。我不喜此道,却未必不精此道。”

  达美克斯正要再开口,好言去安抚佩图拉博,就听台下的祭司颤颤抖抖地运作起他瘫软的舌头:“佩图拉博大人,假若你是凡人,那你的锻造知识又是从哪学来的呢?是您口中的莫尔斯大人教给你的吗?他又是何人呢?”

  “说不定莫尔斯大人就是神的使徒呢,神派他来做你的导师,他只不过没有告诉您罢了。”

  达美克斯瞬息感到一阵怒气,苦于金权杖正在被莫尔斯摆弄,一时竟无法敲击地面,只好用手掌重重拍打木栏:“祭司费德拉,停下你的挑拨!在洛科斯邀请的客人面前妄加议论,难道你没有发现你的行为极其荒谬吗?”

  他今日就不该听神教的话,被费德拉的顺从蒙蔽,将这群碍事的宗教骗子请来维护什么传统!

  佩图拉博立刻看了莫尔斯一眼,莫尔斯的手指轻轻地敲着下唇,平静地往下方看,不仅无动于衷,而且都不愿意勉强地伪装出一个鼓励。

  这就是他给出的全部不能算是回答的回答,达美克斯开始猜测两人之间有何矛盾——他猜不到。又或者这就是工匠与工匠的相处模式吗?

  佩图拉博收回视线向前走,有一刻达美克斯以为男孩将要抬起腿踢向祭司。

  想到这样做的后果,达美克斯先是忧心忡忡,然后发现他竟然有些期待。

  这样他就有理由去与总是散布着恐慌预言的神教祭司发生小小的摩擦,并转而与佩勒孔提亚九智者更加亲密。

  佩图拉博没有那样做。

  “你若总是可怜地抓着你脑子里那点悲剧性的神话牺牲不放手,要给世界上所有事情生硬安装上神圣的起因,那么理性是无法拯救你的——你不能被一个在你心里不存在的东西拯救。”

  佩图拉博说着,跨过祭司身边,懒于再多浪费口舌。

  他的精力更多放在了莫尔斯身上。

  莫尔斯的沉默在此时此刻有着更加真实的重量。他的眼神和等待已经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实体,他的态度不再需要语言形容。

  语言本身就是人类用来量化这世界而构造的一把标尺,一种转换后的模数。

  佩图拉博咬牙,放弃了更多的迟疑。

  “莫尔斯是一名优秀的工匠。我不曾见过他在现实中留下的完整作品,但他的技艺毋庸置疑地超越了奥林匹亚成就的总和。我截至目前的见闻,已经足够我如此评价。”

  “他教导我锻造,教导我生活,他改变着我,然而我们二人之间,确实不存在多余的关系。我们只是常常在一处出现,他随时将要离开,并非出自神灵的指引,而是他自身的意志。”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绝不否决他对我的帮助,也不会违背他意志地将他认作导师。我有资格这样尊敬他,但你们凭什么去揣摩他,将他贬低为神的使者?”

  达美克斯连忙让自己的声音盖过他人也许会出现的议论。

  “佩图拉博,”僭主开口道,“你已证明了自己,无论是天赋,还是能力。洛科斯的城邦与要塞将等待你的设计,而工匠与学者也将聚集在你的面前。无论是知识,还是砖石,抑或是尘世的荣誉和鲜花,只要你想要,只要你能为洛科斯带来光辉。”

  “那莫尔斯呢?”佩图拉博问。

  “我们到底应当如何对待你与工匠莫尔斯的关系呢,佩图拉博?”

  在佩图拉博的眼中达美克斯见到一些回荡着的空洞,一些琐细的颤抖,一些低沉沉的黯淡的色彩,和一些模模糊糊的痛苦;这些情绪并不是分开的,而是像团凝固的铁水,统一地聚合成灰色的阴影。他体会情绪,不是依靠理性,而是凭着共通的心情——这叫达美克斯想起他自己的父亲,他迅速地再次忘掉他。

  “他和我没有关系,僭主。尽管我对他有所期盼,”又一个停顿,“和依赖。”

  下一秒,莫尔斯突然出现在圆台中央。

  没人见到他是如何唐突地在万众瞩目中移换形体的,他只是闪现在那里,就像他已站在那儿许久。

  “佩图拉博是我的一名学徒。”莫尔斯倨傲地宣布,一手揽住男孩的肩膀,“而我是一名工匠。”

  他的行为堪称严峻而粗狂,对他人意见的询问大有欠缺,但佩图拉博欣喜地接纳莫尔斯,任凭黑衣工匠以手臂困住他,仿佛已经等待许久。

  莫尔斯略微低下头:“你想留在这里吗,佩图拉博?”

  “想。”男孩说。

  莫尔斯笑了笑,“僭主,你听见了。”

  达美克斯打起精神,压下面对意外的慌乱,立即井井有条地处理起种种事务。

  他命令士兵普特洛克勒斯预备着带走令人生厌的祭司,向着朝臣一条条宣布新的决策,用爽朗的笑声和时不时的阴沉来巩固自己的权威,硬着头皮顶住莫尔斯似笑非笑的视线,心里盘算起日后如何同奥林匹亚的多国智者同盟打交道……

  这些事情耗费他不少心思,他虽仍算得上壮年,然怎样也称不上年轻,今日心情几起几落,实在是叫人疲劳。

  直到众人散场,灯光暗下,莫尔斯与佩图拉博一起离去——佩图拉博离去时还很是有趣地真的踢了祭司一脚,达美克斯才放松地躺到他的软塌,倍感轻松地呼吸着空荡荡宫殿里甜美的空气,叹着气感伤于这两天心智上的劳累。

  然后他见到软塌边的矮桌上,盛装有仍滴着晶莹冰水的葡萄的镂花果盘底下,压着一张柔软的纸条。

  需要注明一点,他只是按照这张“纸条”的功能,暂时从知识库里找出最符合其特性的名词来加以诠释。

  这张全无缝隙、无比柔滑轻捷,超乎世人想象的薄薄纯白造物上,写着莫尔斯所述故事的结局。

  达美克斯一边阅读,一边发自内心地品尝着由足量丰厚的惊异情绪结出的果实,当他读完故事后,这饱满果实的汁液,又缓缓地送来一丝奇妙的甘甜。

  他设想了数个奥林匹亚星球所有戏剧中最常见的悲剧结局,自顾自地从缺憾里品味灾厄的艺术美感,从前文的线索里推断着两人的末路,却没有哪怕一次,料到他能从莫尔斯笔下见到一个圆满的故事。

  “我将要触摸到太阳,我的翅膀就这样烧起了烈火,然而我将要触摸到太阳,我的愿望不再有多。你将要舍弃我吗?那便道别吧,吾父,这也不是你第一次离我而去了。父,我将要落入海中了!”

  “莫要惊慌了,吾子,前方有座孤岛,我的羽翼尚允许我们降落于斯。便在那孤岛上歇息吧,我将要以伊卡利亚为之命名,你的名字会是工造之地的象征。”

  “自此,工匠得享乐园。他们虽然远离世间,长期居于孤岛,在岛屿上打猎、建造、种植;但他们的作品却跨越了凡人的尺度,令出自人类之手的石刻雕像,如神话般迈入永恒。”

  “世人形容工匠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的作品,往往会说他们是赋予造物灵魂的艺术家之起源。”

  “从前的大师雕刻石像时,石像只能闭合双目,双手垂落,身躯软软地沉眠不醒;直到两人第一次触摸石凿,雕像才睁开鎏金般耀光的眼睛,向前远远地伸出手,迈开腿,似是急切地想要拥抱这世界一样。”

  最后,纸条的末尾,用细细的笔触写着一行小字。

  “我并没有创作这个故事。我只是让它回到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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