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城。

  韩绍一身彻侯锦衣,站在城头上,遥望着北方。

  神魂映照的小地图上,那些灰白的小点,从稀疏到密集。

  越往北,越厚实。

  其中那些小点也不再全是灰、白两色,偶尔也能看到绿色了。

  至于代表着危险的赤红小点,目前还没看到。

  但韩绍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没人会打一场必输的战争。

  他不会。

  始毕那条疯狗定然也不会。

  去年那场大战,从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虽然看似很是潦草。

  乌丸部似乎也准备不足。

  打到最后,摆在明面上的第七境,也只有始毕一人。

  但实际上起初始毕手中的筹码,并不只是如此。

  且不说内外勾结,战事刚起,便一举重创了大半个镇辽军,并成功将其围困在曾经的定北城中。

  单说能够抵定战局的第七境真仙。

  镇辽军一方,有公孙度、李文静。

  而始毕一方,他本人算一个,以整个乌丸部气运为资粮豢养的那条黑龙也算一个。

  真仙对战,始毕自认不但不会输,胜算还很大。

  至于镇辽军背后的辽东公孙,自有当时被始毕裹挟的圣山应对。

  只要始毕在定北城,将整个镇辽军全部覆灭。

  去年那一战,始毕就算不能成功将整个幽州全部吞入腹中,也能从中撕咬下大片血肉。

  事后,只要将这份撕咬下来的‘血肉’消化上若干年,整个乌丸必将越发强盛。

  到时候再慢慢筹谋,未必不能真正实现他以蛇吞鲸的野望。

  只可惜整个算计很美好,甚至起初一切也很顺利。

  却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竟然出了韩绍这个变数。

  不但斩杀了龙城养龙地的龙魂分身,生生让他折断了一条应对公孙度的臂膀。

  还阴差阳错的让圣山那老不死与乌丸部分道扬镳,一举切割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始毕仿佛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本天衣无缝的谋划,也在临近功成的那一刻,功败垂成。

  最后只能像条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黯然退场。

  这其中很多细节,韩绍也只是在事后复盘时,结合多方消息,才推衍出来的。

  如今想来,就算是彼此为敌,韩绍也不禁为始毕那厮,唏嘘不已。

  这该怎么形容呢?

  时来天地皆同,运去英雄不自由?

  韩绍不知道始毕那厮算不算英雄,但确实差了几分时运。

  再想到那句在北疆之地流传甚广的谶言,【北方将有黑龙出,以水德克火德,斩赤龙而代天下】!

  韩绍莫名感觉有些滑稽。

  正莞尔一笑间,忽然感觉身边出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扭头看去,只见已经换上一袭白色狐裘的虞璇玑,从虚空中踏出。

  寒风吹过,狐裘上的雪白细长绒毛微微漾起。

  衬得女子那天生绝色的玉容,越发不似人间之物。

  听得城头上隐隐传来的吞咽之声,韩绍也没往心里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等绝色姿容行走世间,别说是身边这些士卒了,就算是韩绍朝夕相对,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失神。

  人之常情尔。

  见虞璇玑莲步轻移,款款而来,韩绍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倒映出韩绍的影子,那双惯来空洞无神的漠然眼神,渐渐灵动了几分。

  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缱绻的笑意,虞璇玑道。

  “城头风寒,煮了参茶,让你暖暖身子。”

  韩绍这才发现虞璇玑那一直拢在狐裘中的双手间,正护着一壶茶。

  实际上以韩绍的修为,早已寒暑不侵,哪需要这东西?

  可看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是顺手接过。

  入手间,甚至有着几分滚烫之感。

  韩绍面上笑意温和了几分,也没等虞璇玑递上茶盏,直接提着茶壶就咕咚咕咚灌下了半壶。

  剩下半壶,直接丢给了一旁守城的士卒。

  “虞夫人请你们饮茶,都暖暖身子。”

  说着,韩绍又提醒道。

  “一人一小口,不要多饮。”

  倒不是他小气。

  只是这参茶是用辽东火参熬煮出来的,能提升修为,但其性甚烈。

  修为不够,喝多了,不是好事。

  面对韩绍突如其来的动作,城上一众士卒面上神色先是错愕,而后惊诧。

  最后化作一股难言的敬重与亲近。

  冠军城防营,由昔日那些遍布草原上的烽堡戍卒编练而成。

  本身对这位冠军侯并不了解。

  但这一壶参茶,一句简单的言语,却让他们瞬间相信了那句‘冠军侯爱兵如子’的传言。

  一时间,城头上那些士卒,不管有没有饮到那参茶,都高声呼喊了一声。

  “谢侯爷!谢过虞夫人!”

  大多数军中武夫,都还算简单质朴的。

  单凭这半壶参茶,日后若是再有人在他们面前嘀咕什么‘妖妇’之言,他们非打到对方满地找牙不可。

  而从未遇到这般阵仗的虞璇玑,白皙的面容泛起一抹微红。

  心里有些惭愧。

  从始至终,她眼里就只有韩绍一人。

  别人在她心里,大抵都是不重要的。

  正如当初韩绍马踏北固宗,屠灭北固宗弟子无数。

  那层层迭迭的尸体,流下的血水,染红了大半个北固山。

  她见了,也只是一眼扫过,心中并没有生出多少波澜。

  虞璇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生性凉薄,还是秘境孤寂多年落下的病疾。

  她总感觉自己跟这世间隔着一层纱,朦胧且疏离。

  万事万物,仿佛很难在她心里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

  反倒是每次遥望头顶的那轮明月,会让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有时甚至有种想要乘风归去的冲动。

  而且每次生出这种感觉,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似乎都诡异地攀升一大截。

  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对此,虞璇玑心中不免有些恐慌。

  她觉得自己大抵是病了。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郎君一直忙得很。

  就算她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能感觉到身边遍布的紧张情绪。

  那是一种战争即将到来,阴雨密布的压抑感。

  所以她并没有告诉郎君她的恐慌,让本就劳碌的郎君为自己凭生烦恼。

  甚至就连修为的不断增加,也被她用阴阳道双修秘法的效果,给糊弄了过去。

  见虞璇玑眼神再次空洞起来,似乎在思虑着什么,韩绍道。

  “怎么?有心事?”

  收回心神的虞璇玑,浅笑摇头。

  “没事。”

  说完,虞璇玑想了想,便道。

  “回头妾身再熬煮一些参茶吧。”

  她不在意那些士卒的感谢。

  但刚刚那半壶参茶赐下,她能感觉到这些士卒的士气,似乎提振了不少。

  只要等帮上郎君一点,她却是愿意的。

  韩绍闻言,本想拒绝。

  毕竟这辽东火参已经算是宝药了,熬煮起来费心费力,颇为麻烦。

  不过再想到给她找点事做也好,省得她整日闲着,容易胡思乱想。

  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也不用太辛苦,意思到了就行了。”

  地位越高,人越虚伪。

  韩绍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跟大耳贼一样,将仁义的牌坊,立上一辈子。

  但有些事情真真假假,其实也没必要分得那般清楚。

  所以在提醒了虞璇玑一句后,韩绍便岔开了这个话题。

  “这两天你准备一下,我让人送你回镇辽城。”

  还是教员那句老话。

  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不行。

  所以韩绍从来没有低估始毕那条疯狗。

  经过了一年的准备,如今卷土重来,必然是黑云压城。

  这半年来,草原上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也印证了这一点。

  所以韩绍必须心无旁骛的,来应对这一切。

  只是他没想到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虞璇玑,这一次竟然出奇的忤逆了自己。

  “妾身不走……”

  自入秋来,日渐凛冽的寒风呼啸,连带着女子柔顺的声音也有些飘忽。

  可这份柔顺蕴含的坚定,却让韩绍微微蹙眉。

  刚想说什么,怀中便贴上了那具柔软的娇躯。

  狐裘上细长的绒毛,扫过韩绍的手背。

  天生的异香,更是不断撩动着韩绍的心神。

  “生同寝,死亦当同穴。”

  韩绍不知道另一方世界,楚汉争霸的最终一战,另一位虞姬是不是也跟项羽说过这种不吉利的话。

  但当乌骓、虞姬,这些元素凑满之后,饶是韩绍并不迷信,还是免不得有些头皮发麻。

  不过在想到公孙辛夷之前已经给自己插过一遍旗。

  负负得正。

  两相对冲,大吉大利!

  在心中安慰了自己一阵之后,韩绍便也懒得多想了。

  不走便不走吧。

  以虞璇玑目前元神境即将圆满的修为,在不出手封禁她修为的前提下,她要是真不想走,自己还真拿她没办法。

  更何况大战在即,他也没有心思纠结这些儿女情长。

  因为那是活下来,才有资格烦心的事情。

  念头倏忽转过间,韩绍将目光望向了廊居城的方向。

  相较于冠军城这边的坚壁清野,作出一副死守城池的架势,那边则要相对传统许多。

  而进攻,便是传统!

  镇辽军的传统!

  如果说冠军城这边还只是大战将起的话。

  另一边的廊居城,当那些游骑斥候撒向城外那片草原的时候。

  战争,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而且还是最惨烈的斥候战!

  ……

  北疆的夏,一直很短。

  秋天更短。

  往往只是一场寒风吹过,便已经是冬天。

  而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萧五将脖子往甲胄里缩了缩,脖颈处内衬的裘绒虽然有些刺挠,但胜在保暖。

  每次做出这个动作,都能从中汲取几分温暖,所以他才乐此不疲。

  其实他挺佩服伍长的,明明修为并没有比他高多少。

  可这厮却仿佛不怕冷一般。

  整日硬挺着身子,任由寒风从灌进甲胄的缝隙,也没有丝毫动摇。

  就如同他的身形一般,高大壮实,有如厚实的铁塔一般。

  稳重如山、却冷硬无比。

  老实说这样的身形,其实并不适合骑军。

  更别说他们这些最精锐的游骑斥候了。

  可偏偏这厮骑术贼好!

  每次看到这厮用那副壮实如牛犊身形,在马上闪转腾挪如履平地的时候,不但是萧五,身边一众袍泽都是忍不住在心中咂舌不已。

  ‘真他妈是个怪物!’

  萧五在心中腹诽一声。

  顺势撮了撮冻得发僵的手掌。

  没办法,修为太低了。

  凝血境的武卒,虽然能靠沸腾气血,抵御寒冷。

  但无奈这本身就是一种消耗。

  他们这些游骑本身就是死亡边缘游走,一旦消耗太大,途中又突然遭遇蛮骑。

  到时候挥不动镇辽刀,真让那些蛮狗剁了脑袋,死得也太窝囊、憋屈了。

  所以就算是再是严寒,他们也只能硬挺着。

  这一刻,萧五忽然有些羡慕那些蛮狗。

  最起码那些蛮狗南下时,顺风。

  风从背后吹,顶多屁股冻一冻。

  哪像他们,这一路面北而行,寒风顶脸吹,跟刀子刮过一般。

  生疼生疼!

  还从脖子一路灌进身体,差点连姬儿都冻得梆硬。

  真特娘的艹蛋!

  萧五心中咒骂一声。

  而或许是感应到了萧五的怨气,打头的那道壮实身影,扭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大大牛眼透过狰狞的黑色面甲,落在萧五身上。

  瞬间让萧五一个激灵。

  在面甲下露出一抹讪笑,本以为会迎来对方的呵斥。

  没想到那道浑厚的声音,却是道。

  “辛苦么?”

  这般问话,没等萧五回答,便听对方继续道。

  “要是觉得辛苦,就想想咱们那位冠军侯……”

  “数九寒冬,可不比咱们现在冷多了!可咱们那位韩侯以区区三百骑,一路向北,横扫草原!”

  “其性何等坚韧!其行,何其雄烈!”

  或许是伍长那平素瓮声瓮气的语调,难得带着几分亢奋与激烈。

  身后几人也被吸引了心神。

  “咱们自然比不上韩侯,做不到韩侯那般丰功伟绩。”

  “但分内之事,力求最好,你们觉得呢?”

  军中武人,就算平日里表现得再混不吝,但内里都有自己的骄傲。

  怂货、懦弱,都会为人鄙夷、轻视。

  听闻伍长这话,原本被寒风吹得有些低沉的情绪,顿时激昂了几分。

  唯有落在最后的萧五,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

  严格说,他还只是新卒。

  去岁那一战,实在是太过惨烈。

  镇辽军损失惨重,自然急需新鲜血液补充。

  萧五也正是这个时候,入伍从军的。

  当看那阵殁将士的灵柩,从城门处一车一车拉进城中,他胸中那股男儿热血上涌之下,便作出了这个决定。

  老实说,他现在是有些后悔的。

  从军这么长时间以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热血沸腾的波澜壮阔。

  有的只是那长达半年,堪称煎熬的辛苦训练。

  哪怕因为射术出众,被简拔进最精锐的斥候游骑,也是如此。

  唯一让他感觉有些意思的事情,便是先前那位冠军侯点阅诸军的那一幕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过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冠军侯。

  只是与身边袍泽的热血沸腾不同。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他,看到了许多寻常士卒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那些簇拥在那位冠军侯身后的镇辽诸将。

  再比如冠军侯和那位大娘子,传得风风雨雨的暧昧私情。

  两相结合,他甚至猜到了以后的镇辽军,或许真要姓韩了。

  ……

  游骑,便在这个‘游’字。

  他们是两军开战前,伸出去的眼睛、耳朵。

  也是戮瞎、遮蔽对方视线,最锋利的刀。

  一番巡游之后,几人便照例寻了个避风口小憩片刻,顺便填些吃食果腹。

  只可惜由于不能生火,只能啃些干粮。

  这对于从小锦衣玉食的萧五,简直就是莫大的煎熬。

  为此,他已经不知道受过多少次责骂了。

  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又怎么可能一朝改变。

  见萧五那副愁眉苦脸,艰难下咽的模样,伍长那铁打的汉子忍不住蹙了蹙眉。

  可嘴巴张了张,却是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存放的包裹。

  打开之后,竟是一些并不精致的糕点。

  迎着萧五疑惑的目光,高状汉子叹息一声道。

  “我不问你出身来历,只道你是我麾下袍泽。”

  说着,将那些糕点往萧五面前推了推。

  “出征前,我婆娘硬塞给我的。”

  “吃吧,虽然模样不好看,但味道算是不错。”

  萧五闻言,将信将疑地接过糕点,往嘴里塞了一个。

  嗯,味道其实一般。

  跟镇北楼的糕点,完全没法比。

  还混着伍长这厮身上浓厚的体味。

  只是看着这厮冷硬的脸上,似乎闪过一抹肉疼之色,心中生出几分促狭的萧五,当即又往嘴里塞了两个。

  直到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才笑着跟伍长道。

  “谢谢伍长的糕点,回头我用镇北楼的糕点还伱。”

  冷硬汉子闻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只当他是吹牛。

  正想说什么,却见正在高处警戒的那将士,突然策马回身。

  “迎敌!”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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