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阁的存在,中行固之前听韩绍提过。

  只是当时中行固并没有放在心上。

  还以为这是韩绍用来将自己从繁琐杂事中解脱出来的手段而已。

  直到此刻中行固才发现自己怕是将问题想得简单了。

  旁听机要。

  下一步岂不是要参与议事?

  这让中行固下意识想到了朝廷中一个类似的职位,侍中。

  唔,不对!

  这秘书郎的职位还有辅佐政务之权!

  这样一来,权力可就比侍中一职大得多了!

  反倒是与丞相有些类似了。

  中行固想到这里,瞥了一眼恭恭敬敬跪坐在一旁的周玄。

  饶是他向来对韩绍马首是瞻从不违逆,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道念头。

  ‘侯爷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由一个外来之人,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可就在他壮着胆子,准备试探着提醒韩绍一句的时候。

  韩绍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哂笑着传音道。

  “放心,以后这秘书阁不会只有一位秘书郎。”

  听到韩绍这话,中行固心中顿时一松。

  ‘不是将这般大权全都交于一人之手就好!’

  ‘这人多了,权力也就分散了,自然不会威胁到……’

  中行固心头一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侯爷这是要……分割‘丞相’之权?

  不对!

  如果这秘书阁未来能够彻底取代‘丞相’的职能,那么‘丞相’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而一个毫无意义的职位,留之何用?

  不如弃之!

  几乎是短短一瞬间,中行固便理清了这其中的内在逻辑。

  同时也看清了韩绍关于未来的某些筹谋与布置。

  心中震惊之余,望向韩绍目光中蕴含的敬畏,也越发浓郁了几分。

  都说天下如棋局,能够落子一步、三步成竹在胸者,便可称作棋道高手。

  如今他家侯爷占据的这冠军城,看似已经成了几分气候,可实际上于这副天下大局而言,所行不过半步而已!

  北边乌丸始毕酣睡卧榻之侧,时时刻刻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非得彻底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之后,才能算是行出完整的一步。

  从此真正有资格参与到这副天下棋局之中,当一个执棋者!

  中行固原先也以为他家侯爷这近一年来的种种作为,都只是为了将这剩下的半步走好、走稳。

  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错了。

  非常人者,行非常之事!

  这般初行半步,便远谋万里的心思与城府,远非他这样看似聪颖的凡夫俗子,所能揣度!

  中行固心中感慨着。

  那道在韩绍面前本就佝偻畏缩的身形,越发低矮。

  看得韩绍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意。

  他从不怀疑中行固这厮的智商与反应能力。

  毕竟能以落魄寒门之身,跻身三大圣地的稷下学宫,用屁股想也该知道,这绝非易事。

  只可惜,命数差了点。

  一朝被人打断了筋骨,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过唯一让韩绍感到庆幸的事情,就是当初在草原上被自己遇到了这厮。

  否则的话,以这厮的能力以及对大雍的了解,一旦真被始毕那条疯狗重用,必然会是一个大麻烦。

  因为这厮也是个疯的。

  从稷下学宫像狗一样爬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疯了。

  如今韩绍渐渐地对他的态度和善了不少,除了这厮办事尽心尽职外,其实也是韩绍想通了。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换位思考之下,如果是自己身处中行固当初的境遇,最后的结果怕是他只会比中行固疯得更加彻底!

  或许那样的话,今日就不会有心怀苍生、不顾一切也要抵挡异族南下的大雍冠军侯。

  有的只会是一尊不折手段屠戮众生的在世人魔!

  所以啊,有时候细细思考,这天下的苍生万灵都要感激姜虎当初在战场的拼死一拉。

  要感激公孙大娘子的日日披甲。

  也要感激李靖、赵牧那三百残军无数次的同生共死。

  是他们让韩绍跟这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世界产生了某种牵绊与情感。

  否则的话,这方世界于韩绍而言,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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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活在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也只不过是被摆在祭坛上祭品而已。

  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与垒垒尸骨筑成一副登天之梯,供自己一步步踏上那青云之巅!

  唔,好像有些扯远了。

  韩绍一个恍惚,随即收拢了有些散乱的心神。

  从即将破境登仙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时常走神。

  本来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修为突破太快、根基不稳的缘故,又或者是某种即将破境登仙的正常现象。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是九天之上的那颗星辰一直在尝试着影响自己。

  嗯,或许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引导。

  只是可惜的是众所周知,他这人素来一身反骨。

  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的话,没有任何存在能让他按着既定轨道、按部就班的走下去。

  不过好在这一过程只是匆匆一瞬之间,对韩绍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所以韩绍也懒得在意了。

  目光从中行固脸上扫过,韩绍轻笑。

  “行了,说正事吧。”

  有些事情从中行固角度看来,确实有些玄乎。

  可实际上韩绍也只是依葫芦画瓢,做个两界搬运工而已。

  成与不成,能不能适应这方水土,韩绍也只是未雨绸缪,先做个尝试而已。

  至于其它的,再说吧。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要解决了始毕这条疯狗再说。

  所以哪有什么行半步、谋万里,有的只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罢了。

  只是韩绍没想到的是他这越是平静,在中行固眼中越是高深莫测。

  连带着就连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直到被韩绍呵斥了一顿,才勉强恢复了几分之前的模样。

  不过比之以往,还是明显更加拘谨了一些。

  ……

  六扇门这边如果没有大事,韩绍一般是不会过问的。

  中行固也不敢拿些鸡零狗碎的屁事来叨扰韩绍。

  但凡能被中行固筛选出来承给韩绍过目的,通常都是韩绍必须知道,又或许需要亲自定夺的。

  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神都那边,除了有几人实在熬不住神都那潭看不到希望的死水,想要北上外,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韩绍听完之后,便对在一边旁听的周玄道。

  “那些人想来你也熟悉,有什么能力,能做什么事,你看着安排。”

  第一次亲耳听到冠军侯府机要秘事的周玄,神色明显有些亢奋。

  听到韩绍这话,当即高声应喏。

  “侯爷放心,必安排妥当。”

  韩绍瞥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个人。

  “你跟那赵干,昔日可是同僚?”

  周玄闻言一愣,他却是不知道韩绍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于是赶忙应声道。

  “确实,我与赵干于一个屋檐下共事多年,对他颇为了解。”

  韩绍点头,却也没有说太多。

  只是再次吩咐道。

  “回头你书信一封,安抚一下赵干。”

  通政司,虽然只是个看似不起眼的清水衙门。

  手中也没有半点实实在在的权柄。

  可却是通达朝廷与地方的上下枢纽。

  这样的司衙,说是一句要害,也不为过。

  而此刻的韩绍既然已经将周玄纳入核心,说话自然也不藏着掖着,颇为直白。

  “他那个位置很重要。”

  周玄闻言,当即点头。

  “下职之后,我便亲自手书一封,尽快送至赵干手中。”

  说着,周玄犹豫了下,又道。

  “不过依我看,赵干应该不会出问题。”

  “年初北上时,我与他二人夜谈过一番,约定一人在南、一人在北,同为侯爷效力。”

  “以我对赵干此人的了解,必不会失约!”

  韩绍闻言,颇为惊奇地‘哦’了一声。

  “还有这事?”周玄赶忙抱歉作揖,“康成绝不敢欺瞒侯爷!”

  韩绍失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本侯只是好奇而已,不用紧张。”

  说是好奇,其实是感觉有趣和感慨而已。

  命运的齿轮,环环相扣。

  拨动了其中的任意一枚,或许是看不到的某些角落里,另外一枚自己就动了。

  ‘当真玄奇。’

  稍加安抚了周玄一句后,韩绍又随口吩咐了一句。

  “信写好了,交给六扇门,通过他们的渠道,隐秘一些,也安全一些。”

  由六扇门转递的书信,自然会经过六扇门的审查。

  这是早先六扇门构建交通线就定下的制度和规矩。

  而相较于人性,制度和规矩明显更加可靠。

  周玄不知道其中的关节,自然没有想太多,当即便应声道。

  “喏。”

  韩绍含笑看了他一眼,随后示意中行固继续。

  却见中行固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侯爷,据南边传来的消息,黄天道这几个月以来,发展实在太快了。”

  “除了冀州这个大本营,其它七州之地如今也尽是黄天信众了!”

  韩绍让中行固留意遍布南方州郡的黄天道,中行固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过程的艰难程度,甚至不亚于神都那龙盘虎踞之地。

  从七月那场席卷七州的水祸之后,中行固一连往那里撒去了不少暗子。

  可结果不但收获不大,损失也大得惊人。

  原因无它。

  那些派过去的暗子,要么因为融入不进那些黄天信众之中,死的不明不白。

  要么融入之后,竟然真的信了那黄天道,扭头便将其他暗子卖了个干净。

  有些地方甚至就连整个分舵都被连根拔起,损失可谓惨重。

  这让原本并没有将这个曾经的二三流教派放在眼里的中行固,心中肉疼的同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竟……恐怖如斯!’

  果然能被自家侯爷关注的地方,必然不会简单。

  可笑他中行固自以为遍观天下,可实际上也只是人云亦云,能看到的也只是皮囊表象而已。

  跟侯爷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

  心中一阵感慨,中行固继续道。

  “而且综合南方各地暗子传回的消息来看,接下来的黄天道怕是会有大动作!”

  说完,中行固抬眼便见韩绍面上原先还带着的几分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一阵低垂眉眼的沉默之后,韩绍忽然出声问道。

  “今天初几来着?”

  中行固闻言一愣,随后赶忙应声。

  “十月十三。”

  十月十三,去年的今天,镇辽军刚刚出塞半旬,一路势如破竹、横扫草原各部。

  谁也没想到后来的战事会打成那般惨烈。

  韩绍收回思绪,叹息一声道。

  “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说着,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传令,让南边的人撤回来吧,能活一个是一个。”

  这事也怪他,这段时间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北边的草原。

  明明前些日子李瑾那老阉奴提醒过他一次,韩绍也记在了心里,可偏偏他却忘了暗子这一茬。

  这世上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上位者的一时疏忽,便有一条条人命葬送其中。

  只是这个时候再自责也无济于事,尽量减少损失才是当务之急的事情。

  然而让韩绍意外的是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中行固,此时却出奇的反驳道。

  “侯爷,老奴觉得此事不妥……”

  花了那么多代价,死了那么多人,这突然全部撤回来,岂不意味着之前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中行固不甘心。

  更何况……

  “依老奴看,让这些暗子继续留在那里,或许来日会有奇效。”

  韩绍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你可知道,这样的话,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很可能一个都回不来?”

  “本侯记得,那些人里有些还是你亲自教导,然后送过去的吧?”

  跟钱财相比,韩绍向来更看重人。

  六扇门的人,虽然不多出身市井,有些甚至屁股后面还不大干净。

  可他们也是替他韩某人在卖命。

  既然如此,韩绍就要替他们惜命!

  韩绍这话说完,原以为中行固这条老狗会如往常一般,跪地叩首然后领命。

  可没想到这厮却是梗着脖子,一揖到底,掷地有声道。

  “六扇门上下不惜此身!为侯爷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你他妈还有理了!

  韩绍怒极反笑。

  “不惜此身?死得其所?”

  “伱呢?中行固,你也愿为本侯而死?”

  说着,目光骤然一冷,看着中行固一字一顿道。

  “你轻飘飘一句,就可以送别人去死。”

  “现在本侯若是让你去死,你去是不去?”

  异性相吸,同性相斥。

  韩绍自认为自己是个虚伪的人。

  所以他向来讨厌同样虚伪的人。

  因为这会让他感觉这是在照镜子。

  他懂中行固。

  知道他怕死,知道他从来都不想死。

  知道他能活到现在,完全就靠胸中积蓄的那一股刻骨的仇恨撑着。

  仇人不死,他不死。

  死也死不瞑目!

  而一个不想死、不敢死的人,偏偏说出这般大义凛然的话,岂不可笑?

  还是你中行固胆子肥了,觉得本侯好糊弄?

  中行固抬首望着韩绍冰冷的眼神,听着他话语里的嘲讽。

  不知忽然想起当初那混乱的战场之上,一骑黑甲、锐不可当,直冲狼旗大纛之下。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吾命休矣?

  再后来便是一次又一次,有如老狗一般匍匐在地,乞求活命。

  所以中行固从来都不怨恨韩绍折辱他、羞辱他,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求来的。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不过现在他却是不用求了,因为他知道侯爷是信人。

  但凡只要是他开口答应的事情,就从来没有食言过一次。

  对旁人如此,对他中行固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既然侯爷已经答应过他,只要他能尽心尽力为他做事,总有一天侯爷会替他达成夙愿,这就够了。

  这一点,中行固向来坚信到近乎迷信。

  念头转到这里,中行固忽然感觉心头一松,宛如一下子卸下了早已不堪重负的千斤重担一般,轻松无比。

  可很快一股积压在心底许久的狂热瞬间冲散了这份短暂的轻松。

  “侯爷。”

  中行固一如往昔般跪伏在地,姿态恭敬。

  韩绍眯着眼睛看着这条老狗表演,准备看他如何求饶。

  可没想到下一刻,便见这厮有如这世间最狂热的狂信徒,顿首道。

  “六扇门上下皆为侯爷忠犬!愿为侯爷大业而死!死不旋踵!”

  “侯爷若是不信,可自老奴而始!”

  本以为这厮是在演戏的韩绍,下一刻原本眯起的双眼蓦然睁大。

  自毁神魂?

  不是!你真死给老子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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