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大毅力、大才情、大牺牲,怎么可能另辟蹊径走出这样一条近乎燃烧自我的殉道之路?

  所以韩绍此刻对公孙郢的赞誉与推崇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真人杰也!

  依旧隐匿在虚空的赵家老祖没有反驳,反倒在沉默一瞬后,叹息道。

  “这老匹夫是生不逢时……”

  论天赋才情,公孙郢不弱于他,只可惜终究被兵家倾颓大势所拖累,又因为当年的丧子之事有了心结。

  最终问道太乙不成,这才不得已自斩道途,舍天道而成人道。

  对于赵家老祖的感叹,韩绍默然一阵。

  “老祖他还有多少……寿数?”

  韩绍问这话的时候,稍稍顿了顿,才吐出‘寿数’二字。

  赵家老祖隐匿虚空的神念,似乎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才道。

  “不出手的话,百二十年吧。”

  “但……若像今日的事情,再来上三五次,怕是不足十一。”

  八境天人寿元两千,金身成道者周身无漏,略长一些。

  有擅养生者,甚至能活到两千五百载才有天人五衰降下,寿终于天地间。

  公孙郢生于太宗文帝年间,到如今寿元刚过大半,却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

  实在是令人唏嘘。

  韩绍闻言,算是终于明白过来公孙郢这般急切地选择自己的真正原因了。

  ‘因为他真的没时间了……’

  韩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手中密鳞龙枪现出,随后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依赵祖看,若有朝一日,老祖能够解开心结,是否能够重续道途?”

  解开心结?

  如何解?

  望着韩绍手中须臾现出的那杆密鳞龙枪,赵家老祖心生明悟。

  可心中却不对韩绍的想法抱有太大的希望。

  所以稍稍沉默便劝慰道。

  “道阻且长,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徐徐图之即可,不可太过急躁。”

  他可不想韩绍重蹈公孙郢这老匹夫的覆辙。

  真要是让韩绍成为公孙郢第二,他这么多年的苦心谋划,还有什么意义?

  只可惜韩绍对于他的劝慰,却是不置可否。

  “事在人为。”

  准确的说,是‘势’在人为。

  大势裹挟倾覆之下,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若有,纵马踏平了便是!

  心中念头一动,韩绍终于不再废话,只道了一句。

  “劳驾赵祖替我压阵,且待我先赢了这一阵再说。”

  赵家老祖闻言,语气颇为无奈。

  “去吧。”

  神念交汇的须臾瞬息之间,韩绍已经一步踏出。

  而此时,眼看那五道太乙法身施展出宛如末日浩劫的恐怖神通拦住公孙郢,剩下一众天人法身只稍稍迟滞了几瞬,便悍然杀向正处在合道关键时候的公孙度。

  霎时间,有天人法身寄出法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万剑,布下无边剑冢。

  又有法身绽放无尽佛光,翻手就是一方掌间佛国。

  更有一名老农模样的法身,手中锄头挥动间,便于虚空犁出一道恐怖沟壑。

  余者还有法身口诵真言,说左而行右、左顾而言他,行走间或将秩序颠倒、或指黑为白。

  总之,那每一道法身挥洒出的神通术法,并不只是神通术法本身,而是连带着身后那方小世界一同倾轧而来。

  这就是八境天人的可怕之处。

  与之相比,七境真仙掌握的那点所谓的天道权柄,实在是微不足道。

  “公孙小儿!勿怪我等心狠,绝你道途,害你性命!”

  “要怪就怪当初你兵家太过跋扈、狠辣,伐我山门、绝我道统!”

  “我等今日这些所为,与之你兵家当年的酷烈行径,又算得了什么?”

  “南无释迦——”

  “前人种下恶因,后人得此苦果,正合我佛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之说。”

  “故而……待施主稍后下得九幽,也当释怀、无怨。”

  “哈哈!什么狗屁兵家!什么辽东公孙!”

  “若你等夹起尾巴安分守己,我等尚能容忍一二,让你等在此苦寒之地苟活!”

  “可偏偏你等太不识趣,竟一而再再而三在我等眼皮子底下蹦跶,那就怪不了我等了!”

  “当年我等能杀了那头雏虎,今日再取你一命,亦是理所当然!”

  道道杀意纵横的呼喝,有替自己出手找理由的,以免有对兵家心存善念者出手阻拦。

  也有单纯就是肆意宣泄情绪的。

  但归根结底,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乱公孙度的心智,从而破坏合道进程。

  只可惜就在这时,一杆黑色密鳞龙枪突兀刺破虚空,生生阻拦在他们面前。

  那狰狞威严的龙首枪尖只一个抖动,便似乎搅动了身前上下四方的广袤天地虚空,将所有即将淹没公孙度的恐怖神通瞬间荡平、湮灭。

  “就这?”

  简单两个字,毫无伤害,却极尽侮辱之能。

  尚未回过神来的一众天人法身,凝视着那龙首吞口的狭长枪尖,瞳孔一阵剧烈收缩。

  再抬眼望着那道从虚空中整个现出身形的年轻身影,一张张神通遮掩下的老脸,脸色难看。

  韩绍出手,他们并不意外。

  若是不出手,他们才会心中惊疑。

  他们只是震惊于韩绍的实力。

  ‘这……这真是一个合道不过数月的天人,该有的实力?’

  恍惚间,他们真有些怀疑自身起来。

  难不成自己这么多年的苦修,真修到了狗身上?

  “燕国公,你当真要趟这浑水?”

  时至如今,除了那些真正站在人间绝巅的九境太乙,再也没有在明面上用‘小儿辈’形容韩绍了。

  因为那样的话,不止是对韩绍的羞辱,也是对他们自身的羞辱。

  只是尽管他们已经努力调整了心态,韩绍还是被他们这话给逗笑了。

  “一帮藏头露尾之辈,跑到孤的冠军城,截杀孤的未来岳父……”

  “真当孤是死的不成?”

  听得韩绍这声肆意失笑,一众天人法身脸色越发难看。

  片刻之后,有法身冷哼一声,站出来道。

  “废话就不用多说了。”

  “今日是个什么情况,想必燕国公也能看得清楚。”

  “若我是你,定然选择袖手旁观,以免殃及池鱼,最终葬送眼下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

  这话倒是在理。

  五尊九境太乙,再有他们不下十尊八境天人,如此恐怖的阵仗,就算是九境太乙也要退避三舍。

  纵然事后被天下人鄙夷、嘲讽,也总好过深陷其中,甚至因此身死道消。

  而听闻这话的韩绍,反倒是笑得更欢了。

  “若你是孤?就你这种腌臜货色也配假设于孤?”

  “还想让孤在你们面前退避三舍?”

  韩绍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听着这般刺耳的笑声,刚刚说话那人若是真身在此,定然已经青紫一片。

  而眼下尽管只是法身在此,也是脸色僵硬,周身浩瀚磅礴的天人法力渐渐沸腾,甚至扭曲了四周的天地虚空。

  “够了!”

  一声喝止,见那笑声依旧不停,那浑身流溢着无尽道韵的法身怒目圆瞪。

  “我说够了!”

  话音未落,那道法身身形一虚,等出现已经裹挟着一方剑冢世界,向韩绍杀来。

  “给脸不要脸,今日老夫便让你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

  一刹那,不到一瞬的工夫。

  那遍布剑冢的无尽长剑已经化作一道剑气长河,浩浩汤汤、尽显万千气象。

  “天外有什么?”

  接过话头的韩绍,尽管已经收了笑声,却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天外有天,只不过——”

  只一指点出,便如一方万古顽石横亘在剑气长河尽头的韩绍,淡淡道。

  “你这‘天’不行啊!”

  锵、锵、锵——

  璀璨辉煌的无尽剑气发出无数金属的交击与碎裂声,余波肆意剑气撕裂虚空,却无法伤到那指尖分毫。

  已经意识到不妙的那道法身面上神色剧变,瞬间就要化作剑光遁走。

  只可惜他反应终究是慢了,又或者说就算他真的反应过来了又如何?

  已入罗网的虫蚁,又怎么可能逃开捕食者的捕食?

  未曾伤及丝毫的指尖微微一动,便破开那看似辉煌浩大的剑气长河,最终在触及那一柄通体流溢、吞吐着无尽剑罡长剑的刹那。

  咔嚓——

  韩绍身形未动,那柄长剑却在寸寸破碎,直至剑柄。

  “以后别用剑了。”

  极尽羞辱之能的韩绍,在吐出这话后,那根修长指尖已经一指点在那道法身额间眉心。

  法身下意识问道。

  “为何?”

  韩绍收回长指,无奈给出答案。

  “因为你不配。”

  我不配?

  我修了一辈子的剑,演化剑冢,并且以此成道。

  最后竟是不配用剑?

  那剑修法身双目圆瞪,刚要怒而反驳。

  可垂眼望着自己寸寸崩毁的法身,这股滔天怒火最终化作无尽茫然。

  ‘我……我当真不配用剑?’

  下一瞬,法身彻底破碎。

  而连同法身一同破碎的,还有那颗曾经自认为无坚不摧的无双剑心。

  几乎与此同时,在远隔不知多少千里的南方越州某处族地,一声痛苦嘶吼响彻周遭百里天地。

  没等族人们惊悚之下前去查看,便听到自家族地核心之处,那痛苦嘶吼便化作一阵诡异的哈哈大笑。

  “哈哈!他说得对!我不配!我不配用剑!”

  片刻之后,诡异大笑忽然一止,转而化作茫然失措。

  “剑?等等……我的剑呢?”

  “剑,谁知道我的剑去哪儿了?”

  随手抓过一个族人,他急切问道。

  “你可看到我的剑去哪儿了?”

  那后辈族人同样茫然,讷讷道。

  “老……老祖,我不……不知道。”

  不知道?

  “你胡说,定是你偷走了我的剑!定是你——”

  说话间,恐怖的天人剑气瞬间将那后辈撕成了漫天血雾。

  被这股滚烫血色泼了一脸的其他族人,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不好了!老祖疯了!快跑!”

  他们不知道老祖口中‘他’是谁。

  更不知道老祖那柄仗之镇压一方的神剑去了哪里。

  他们只知道现在不跑,他们都会死。

  而就在他们老祖口中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即将大开杀戒的时候,一道身影凭空出现,而后直接将之镇压。

  “十三!回神!”

  一声断喝,有如口含某种律令。

  眼前那双混沌的眼眸,终于现出一抹短暂的清明。

  “说吧,到底出了何事?”

  面对问话,这位曾经威震一方的剑道天人,口中呢喃。

  “败了……败了,他说得对,我不配用剑——”

  来人追问。

  “他是谁?”

  这话一出,这剑道天人眼中尽是无尽恐惧。

  “他……不!别杀我!我不用剑了!以后都不用剑了——”

  说着,竟是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毫无疑问,这尊剑道天人已经废了。

  根基尽毁,就算日后有一天能够勘破心魔,彻底清醒过来,也没救了。

  来人有些难以想像,究竟是谁能将自己这十三弟的一颗坚韧剑心破碎成这样。

  下意识举目往幽州的方向望去,刚准备一步踏出,想要替自己这十三弟寻个公道。

  可一抬眼便撞上一双充满戏谑的漠然眼神。

  “孤,找到你们了——”

  ……

  凡来处,去时必有痕迹。

  韩绍那一指不止击碎了那尊剑道天人的法身、剑心,也顺势点破了对方的神通伪装。

  再稍加追踪溯源,便能轻易寻到对方根脚。

  只可惜现在却不是时候,只能暂且在小本子上记上一笔,留待日后再说。

  在一言恫吓住那尊九境太乙后,韩绍便没有多管。

  转而将目光落在那些被刚刚骇人一幕震撼住的其他天人法身,淡淡一笑。

  “他剑不利,可怪不得孤。”

  “若你们就这点实力,也想让我兵家夹起尾巴做人,怕是不够。”

  刚刚他们叫嚣的声音有多大,此刻韩绍抽在他们脸上的耳光就有多么响亮。

  可偏偏他们竟没有勇气和胆量张嘴去反驳。

  吓人!实在太吓人了!

  同为八境天人,哪怕一方只是法身在此,并非是全部实力。

  可被人有如杀鸡一般,瞬间一指点杀。

  这等巨大到有如天堑的恐怖实力差距,只要智商正常的人,都能刹那分辨出来。

  嘴硬?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只是取死之道!

  一瞬间,他们畏缩了。

  如果不是顾及颜面,不是顾及正在围杀公孙郢的五尊太乙,他们甚至想过直接转身就逃。

  而眼看这些酒囊饭袋进退维谷地僵持在远处,韩绍忍不住道。

  “不继续么?”

  说着,韩绍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公孙度,甚至好心提醒道。

  “唔,看样子孤岳父快要功成了,届时我兵家再添一尊天人巨擘,你们日后可就要更加睡不着了啊……”

  韩绍语气唏嘘,似乎处处在替他们着想。

  听得一众天人法身忍不住在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立刻杀将上去,与之殊死一搏。

  这般念头一起,有法身脚步便动了。

  可就在这时,其中那佛家天人境却是脸色一变,张口便喝出一道‘咄——’字佛音。

  “魅惑之法!”

  韩绍神色讶异,眉头微蹙。

  不错,他刚刚那话用了涂山氏的神通法门,只可惜这法门天然被佛家贼秃克制。

  瞬间被惊醒过来的一众天人法身,心中寒意生出。

  再念头一转,便瞬间明悟过来韩绍的险恶心思。

  ‘他之所以要诱我们主动出手,除了想破灭我等法身、根基外,怕是更想借此勘破我等身份来历!’

  这是要替将来斩草除根做准备啊!

  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是真的想退了。

  搏命?

  那是迫不得已之下的无奈选择,或是那些身无旁物的草莽之辈,为求晋升之阶!

  他们这些人哪个舍得?

  而就在这时,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诸位与兵家的仇怨,已经过去了若干年头,不若今日由老夫做个中间人,自此和解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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