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轻叩三下。

  跟着凉风一起越过窗棂的,是一道轻健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落地。

  来人垂首低眉地走上前,跪在了离踏床两步远的位置,双手呈上一封信函。

  “陛下。”

  高潜看一眼手中的水杯,轻轻搁置一旁,起身下榻。

  他接过信函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行至案几前,苍白的手指划过案几上写了一半的纸张,又拂过搁在一旁的羊毫。

  垂首静默片后,方才从信函中抽出一张黄纸,铺展压上镇纸后,提起笔沾了沾墨,一字一字写着。

  不是素日劲健洒脱的行草,而是偶尔才用的端庄雅正的小楷: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末了,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盖在落款处。

  用蜡封住信口,才将信函递过去:“去吧。”

  来人双手接过,恭敬一拜:“是。”

  *

  木柴有些受潮,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点燃。

  梁婠看着越烧越旺的炉火,稍稍松了口气。

  已经很久没做过这劈柴烧火的事儿。

  想当初险些将屋子烧了。

  浓烟呛鼻,钱铭猫着腰杵在一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眼前不慌不忙的人,由衷佩服:“娘娘,你怎么还会生火烧饭啊?”

  梁婠可没什么好心情,看一眼又惊又喜的人,心里已经默默把高潜骂了两百四十九遍了。

  她站在灶台边直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翻遍灶屋,除了一根薯蓣(yù),两个芋头,再就只剩粮袋底的碎渣子。

  挑挑拣拣,也就够熬一碗清汤寡水的粟粥。

  在他们借住之前,小院一直是闲置的,就算没有能吃的东西也正常,顶多出去买一些,可眼下深更半夜的,权且这么凑合一下吧……

  粟米下釜,梁婠拿起薯蓣削皮,一刀刀下去,露出里面白润润的果实。

  黑漆漆的院子里有一处是亮的。

  雨不算大,淅淅沥沥的,高潜从小屋行到灶间,身上只沾了层薄薄的湿意。

  门内,两人头对头蹲在一处,一个削皮,一个清洗。

  偶尔才听得他们说话,无非是:

  “娘娘,您看这样行吗?”

  “嗯。”

  “娘娘,这两个也要洗吗?”

  “嗯。”

  “娘娘,还是小的来吧?”

  “……算了。”

  她明明低着头,高潜却依旧能看到那满脸写着不情愿。

  许是在屋外雨点声与炉内木柴声的掩盖下,她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高潜静静瞧着,唇边笑意越来越深。

  忽然,蹲在地上的两人一并瞧过来,骤然见到他,愣了愣,一个没好气瞪着他,一个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忙着过来扶他。

  高潜轻咳两声:“那个……还没好?”

  还没好?

  当这是你的司膳司呢?

  梁婠咬牙忍了忍,低下头不想跟他说话。

  握刀的手使了十足的力气。

  高潜走近两步,指着她的手皱了皱眉:“你的手,这是……”

  梁婠停下,看一眼手背上又痒又红的印子,抬头解释:“薯蓣就是这样,沾了它的汁液就会起疹子,待一会儿收拾完,用水冲洗一下就好了。”

  高潜站在一边沉默瞧着,钱铭重新打来清水,果真如她所说。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同乐馆的女子,一脸羡慕地对她说,你的郎君对你真好。

  其实,不好的,一点儿也不好。

  可惜的是,等他明白什么叫对她好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明明他是最有机会的人,结果却变成了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高潜缓缓吸了口气,仰了仰头。

  梁婠拿小碗的手微微一顿,将薯蓣碎丁悉数倒进釜里。

  等粟粥熬好,芋头也熟了。

  雨夜里,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粥,两串加了香料的烤芋,闻着竟也香喷喷的。

  “吃吧。”

  梁婠在高潜对面坐下,单手支着脑袋。

  “好。”

  高潜目光落在眼前的粥碗上,余光却悄悄打量对面一脸困倦、没精打采的人。

  初时,她还跟他说什么合安夫人陆颖的姘夫孙良平,据她了解广平王妃娄云楚对他恨之入骨,陆颖死后,更是寻机各种打压报复,那孙良平虽是个卑鄙小人,却也有点儿作用……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呵欠。

  不等他把一碗粥用完,对面的人侧着脸趴在案几上,呼吸声渐趋轻缓。

  但凡同他在一起,也只有睡着,才是她最温柔的时候。

  高潜放下汤匙,再无顾忌,凝起眸静静看她。

  直到梁婠彻底睡熟,他才起身将人抱到上床榻,然后撩起衣摆坐在床前的脚踏上。

  此情此景,好像是回到了去年冬天的含光殿侧殿,每天夜里,他总会穿过黑漆漆、冷飕飕的大殿,借了做噩梦的由头去找她说话。

  他转过头往窗外瞧一眼,不想这一年多的时间竟如此短暂。

  高潜轻轻抚上她的鬓发:“我若不在了,今年冬日可有人为你折上一支腊梅,伴你入眠?”

  他低下头,若有似无地一叹:“待来年,你又会替谁折下第一支春桃……”

  高潜收回手,起身走去外间。

  这一觉,梁婠睡得昏天暗地,等再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全然搞不清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更不知是几个时辰。

  睡眼朦胧中只觉得哪里不对,突然看清身在何处,头皮一麻,瞬间坐了起来。

  她怎么会睡到高潜的床上?

  忙低下头,衣衫完好。

  随即又摇摇头,他若真想怎样,又何必等到今日?

  何况,比起真对她做什么,他其实更喜欢故意戏弄她。

  梁婠探头看了看,根本不见他的影子,外间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不想刚下地穿好鞋子,有人走了进来,正是高潜。

  钱铭紧跟其后,捧着餐食。

  梁婠拧眉盯着高潜,不知他这又发什么疯。

  一身粗布短打不稀奇,就是配上这么一张脸——

  不仅违和,还很滑稽。

  高潜歪着头看她:“还没睡醒?”

  梁婠指了指他的衣服:“你这是?”

  高潜背着手,平平静静道:“待用完饭,咱们出门。”

  梁婠疑疑惑惑,没记错的话,今日好像并没有要约见的谁啊……

  高潜微微挑眉,从背后拿出一套衣衫,女子的。

  “一会儿你穿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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