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天色将明。

  梁婠从床榻上坐起身,手指掀开帘帐的同时,带起一串叮叮当当的铜铃声,打破深幽宫室里的死寂。

  整个内殿光线微弱,暗沉沉的,完全没有往日五色灿烂、光华夺目的模样。

  梁婠的脚才刚碰到鞋子,就有宫人步入内殿掌灯,余下的则紧随其后,手里捧着盆盂、衣饰。

  锦兰垂头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太后。”

  她是含光殿里的老人,素来行事颇有几分湘兰的影子,很是稳妥。

  自湘兰离宫去紫霄庵后,便接替了掌事之职。

  梁婠轻应一声后,便是一套熟悉的流程,梳洗更衣。

  她昨晚本就睡得晚,又一夜半梦半醒,现下只觉浑身提不起劲儿,索性也就由着他们摆弄。

  国丧期间,穿戴一切从简,倒也省去不少繁琐。

  皇帝骤然崩逝,虽不至于手忙脚乱,但多少也该透着些许仓促才是,可是恰恰相反,宫内宫外各项事务井然有序。

  但凡她能想到的,他都已经安排好,几乎不用她操太多心。

  甚至,就连她这个太后的丧服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或许,他在回程的途中,就已经着手这些身后事了。

  若非如此,她还不能知道,原来过往呈到她面前的宫裙首饰,全是他提前筛选过一遍的。

  梁婠看一眼铜镜中素净又疲惫的脸,问道:“皇帝情况如何?”

  锦兰在她的发髻上簪了朵白花,回道:“尚未清醒,钱侍中在跟前守着。”

  梁婠语气郑重:“务必仔细照看。”

  锦兰伏地一拜:“是,请太后放心。”

  梁婠也不再多言。

  昨日,钱铭与陆晚迎带来高旸后,周司徒拿出皇帝遗诏当众宣读,传位于太子高旸,但念及太子年幼,在其亲政前,由皇后梁氏临朝称制。

  朝堂上,文有尚书令陆勖,武有大将军王庭樾,后宫内,她又握着禁军与暗卫,一切倒也算进行得顺利,不想甫一回宫高旸便昏了过去。

  于是,她便以皇帝哀恸过度为由,将高旸留在含光殿亲自照看。

  毕竟这个时候新帝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简单用了餐食后,她便去灵前吊唁。

  外殿,由陆勖领着百官。

  她到内殿时,妃嫔宫人跪得整整齐齐。

  且不说真实内心究竟如何,至少表面上瞧着,个个都是忍泪含悲。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都不是她所关心的。

  除了登基仪式、先帝陵寝修缮、后宫内务、陆勖呈上来的前朝文书之外,她还得了结广平王谋反弑君一案,这么一瞧,需要处理的事务还真不少。

  因而,即便守在灵前,她也不是单纯吊唁。

  梁婠合起文书,其他的倒也罢,唯独谋反弑君一事,她与陆勖意见相左,陆勖认为应该趁热打铁,一举剪除所有异己。

  然而,她却不以为然。

  高潜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根本就真假掺半,经不起推敲细查。

  至于昨日处置的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能杀的高潜都杀了,剩下的都是不易随便动的。

  如此就该尽快了结,以免再横生枝节。

  何况,现在的局面并非像表面上瞧着那么风平浪静。

  梁婠放下文书,揉了揉眉心。

  “太后,太医令打发了人来说,太皇太后已经醒了。”

  有小宫人垂首上前。

  梁婠沉吟一下,起身道:“我们去仁寿殿。”

  走出不远一截,有人从后面追上来。

  梁婠回头瞧过去,是陆晚迎。

  “太后……”

  她眼睛朝左右两侧的宫人看了看,似乎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叫外人知晓。

  梁婠颔首示意,宫人内侍则自觉躬身退去一旁。

  “陆太妃是有何事?”

  陆晚迎一身素衣素服,带了愁苦的脸上闪过意外之色:“我……”

  梁婠淡笑一下,开门见山:“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去守陵,你想留下也好,出宫也罢,想好了告诉我,至于尚书令那儿,我会告诉他是先帝的意思。”

  陆晚迎张了张嘴,绞着手指:“我……”

  向来后宫里头无所出的妃嫔在皇帝崩逝后,要么殉葬,要么去皇陵,生殉到底还是少数,通常都是去守皇陵。

  梁婠可没忘,当初陆晚迎入宫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找到牡丹印,跟陆勖换取一个自由。

  “陆太妃还有旁的事吗?”

  陆晚迎看她一眼,垂下眼摇摇头,让开路。

  梁婠轻点一下头,抬脚便往仁寿殿方向去。

  “……我想留在宫里。”

  走出不过几步,身后有急促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很清晰。

  梁婠停下步子,静立半晌,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整个南城宫像覆了层白雪,满目素色。

  她没回头,眯起眼睛瞧着远处重重宫阙,淡淡开了口:“好,后宫之中的殿宇随你挑。”

  高旸还小,尚不到大婚的年龄,高潜这么一死,后宫一下空出不少宫室。

  这也是她不急着搬出含光殿的原因,到底是住惯了,又离太极殿近,何况,仁寿殿里还住着太皇太后……

  陆晚迎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道:“……皇嫂,你心里有我表兄吗?”

  梁婠蹙眉:“你想说什么?”

  陆晚迎定定望着她,走近两步:“我进宫日子也不短了,表兄是如何对你的,我看得很清楚,过往独宠自不必多赘述,单说从他知晓命不久矣,去仁寿殿求姑母立你为后——”

  说到此处,她停顿一下,微红的眼眶泛潮:“你也该知道当时朝野上下多少反对的声音,但是姑母还是应了,你知道为何?”

  梁婠沉默瞧她一眼。

  陆晚迎微微笑了笑:“他跟姑母说,死前,他只有这一个心愿未了。当时姑母听完怔愣了许久,因为,表兄从未求过她任何事。”

  梁婠抿唇,并未言语。

  陆晚迎摇摇头:“不论是我小叔,还是表兄,他们一片真心待你,可你却如此……如此无情……竟一滴眼泪也不见你掉,你只是将他们当成你往上走的台阶罢了。”

  梁婠望着她,微微地笑了:“或许是吧。”

  难得陆氏竟还有一个陆晚迎。

  梁婠绕开她往前走。

  擦肩之际,陆晚迎转过头:“梁婠,你真的像极了一个人。”

  梁婠脚下步子不停。

  陆晚迎注视着离开的背影,道:“像极了我的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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