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日,五更天。

  齐州城,天色渐亮。

  百姓们陆续出门,街道上不时传来一道道叫卖声。

  就在这时。

  有百姓突然发现齐州州衙旁的白色短墙上竟被人写满了文字。

  要知,此乃州衙之墙。

  禁止乱涂乱画。

  除了张贴告示外,无人敢在上面泼墨。

  顿时,一大群百姓都凑了过去。

  当看到上面的内容时,所有人都惊住了。

  有人忍不住念了起来。

  “齐州,三路交界,倚山渎为襟带,控东海之咽喉,山水皆备,泉甲天下。”

  “本应民物康阜,人寿年丰,然主官慵懒,诸事不为,害民大矣。”

  ……

  “齐州知州葛文林,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晨饮浓茶,晚酌清酒,香水行里混光阴……”

  “庆历三年十二月初八,为政绩,一日间消狱讼案件八十七起,有罪无罪皆放,视大宋法令于无物。”

  “庆历四年三月,州衙召役力三百名,加固历水河堤,本取三里外渔塘之土即可,扩渔塘又使河堤得固,一举两得。然葛文林为加功,取五里外之土固河堤坝,又取渔塘之土填五里外沟壑,一功变三功,徒耗役力。”

  “庆历四年六月二十七日,州衙宣告剿长清县盗贼百余人,实则逼民为盗,先任之放之,激化矛盾,化民之小错为大罪,只为仕途……”

  “懒官之害,远甚于贪官,天下懒官不除,则大宋难兴。”

  ……

  “今,苏良以命弹劾上官,只盼此文可以民声传至朝廷,传至天下,令懒官伏法,还齐州清明……”

  “齐州观察推官,苏良,书。”

  ……

  “这……这……这篇齐州懒官疏也……也太敢写了吧,葛知州和苏推官,一定有一个要完了!”

  “诸位,咱们速速将这篇文章记录下来,州衙能让墙上的文章消失,但却不能堵住咱们的嘴!”

  “苏推官在长清县任知县之时,有青天之名,百姓甚是爱戴,我是相信苏推官的,葛知州治下的齐州城,当下是什么样子,大家心里应该非常清楚。”

  ……

  百姓们议论纷纷,围观者越来越多。

  就在此刻。

  齐州观察判官董大志也看到了这篇文章。

  他脸色突变,立即朝着一旁衙役道:“立即将墙上的文字全部清除,不得留下一个字!”

  稍倾。

  他带着一群衙役走到了撰写着《齐州懒官疏》的墙壁前,朝着围观者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吾乃齐州观察判官董大志,此文完全是诋毁知州之作,不可信之。有传播谣言者,杖二十,都速速散去吧!”

  百姓们自然不敢与官斗,纷纷散去,但还是有一些有心人记住了文章内容。

  砰!砰!砰!

  州衙衙役们拿着长刀、棍棒,直接将墙皮敲掉。

  不多时,这篇文章便消失了。

  紧接着。

  董大志来到了刚起床的齐州知州葛文林面前。

  葛文林早起,最喜欢的就是先饮一杯浓茶。

  饮完茶,吃罢早餐,散散步,溜溜鸟,再翻几本闲书,就到吃午饭时间了。

  午后他经常以巡查之名,出城遛一遛,或泛舟湖上,或河畔垂钓,或品尝野味。

  这就是他的日常。

  董大志立即将苏良《齐州懒官疏》的主要内容汇禀给了葛文林。

  “知州,我已派人清除了这篇污蔑您的文章,且禁止百姓传播!”

  葛文林黑着脸。

  文中揭发的他的罪行,基本没有错漏,显然苏良早就盯上他了。

  “这个苏良,是要与本官鱼死网破啊!”

  “你立即以‘诋毁上官’之罪,派遣衙役将他抓入州牢,另外,找个名头将他的妻子也抓起来,两个时辰内,必须让他签字画押认错,承认是污蔑本官。”

  “另外,对城内酒楼茶馆加强巡逻,一旦发现有议论此事者,立即抓进州牢,严惩重惩!”

  “本官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容得有人如此诋毁!”

  葛文林喃喃道:“苏良,你觉得凭借一篇文章就能绊倒本官吗?这次本官就让你看一看,谁才是齐州的天!”

  葛文林之所以如此自信。

  是因京东路的监察路官,大多都是他的友人,与其沆瀣一气。

  而在汴京城,他也有靠山与探子,若有关于他不好的消息,中途就会被掐断,根本传不到中书。

  这时,董大志又道:“知州,此事会不会惊动富相公?”

  葛文林淡淡一笑。

  “新政恐怕要夭折,富相公身陷朋党之中,根本无暇来管此等小事!并且他现在不在青州,而在汴京城,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办法让苏良承认是诬陷本官。”

  “即使上面派遣监察官员来查,我不贪不腐,只是做事慢了一些,能奈我何?”

  ……

  半个时辰后。

  董大志匆匆跑到葛文林的面前。

  “知州,不好了!苏良家中无人,听人说,他的妻昨晚就离家了,苏良更是不知去处!”

  “不知去处?莫非他要跑到汴京告御状?这个疯子!”

  葛文林黑着脸。

  他不觉得苏良能将他拉下马。

  可一旦闹起来,若惹得一身骚,也将影响他的仕途。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跑了过来。

  “葛知州,董判官,苏……苏推官一直都在推官厅,并未外逃!”

  听到此话。

  葛文林立即大步朝着推官厅走去,董大志紧跟其后。

  那衙役又道:“另外,王通判称感染了风寒,要在家中静养数日,便不来州衙了!”

  “哼!”葛文林冷哼一声。

  通判王岳贼得很。

  他见《齐州懒官疏》上骂的都是知州葛文林,便想躲一躲。

  作为一名挂职官,他年底便调走了,故而谁都不想惹。

  至于齐州的政事,若是好事,他就分一杯羹,若是坏事,他比谁都躲的远。

  ……

  推官厅内。

  苏良坐在桌前,正在认真地处理政事。

  他写完《齐州懒官疏》后,先去喝了一碗羊肉汤,然后便来到了推官厅。

  他想要看一看,葛文林到底有多么无法无天。

  苏良顶着“庆历二年进士及第”的官身,没有人敢公然害他的性命。

  他不躲不藏。

  葛文林最多就是以诋毁上官之罪将其拘禁起来。

  州牢内,其实是最安全的。

  此外,苏良还准备了十余篇《齐州懒官疏》,已让亲信扩散出去了。

  汴京城的民间小报,定然是喜欢刊登这类文章的。

  将事情闹大,苏良就有绊倒葛文林的可能,让唐宛眉去寻富弼,只是他自救之路中的其中一条。

  “苏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本官与你有仇吗?你竟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恶意诬陷本官!”葛文林站在苏良的面前,瞪眼道。

  苏良缓缓起身。

  “损人不利己?是不利己,但却对所有齐州百姓有利,难道我写的不对吗?”

  葛文林眯着眼睛,思索片刻后,道:“苏良,你应该是让你的妻去青州举报本官了吧!”

  “但你可知,富相公当下根本不在青州,而在汴京。其他监官,皆是本官之友。”

  “此外,本官若没有猜错,你应该派亲信将你的文章送向汴京宣传了吧!”

  “但你可知,钱能通神,并且你这种诋毁上官的文章,是很难传出去的,本官上面有人。”

  “若朝中无人,本官怎能做到知州之位,你应了解本官的性格,喜欢将大事化下,小事化了。”

  “你若能交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然后及时撤回,本官可以既往不咎,并且只要你听话,本官保证你未来的仕途会非常顺利,如何?”

  “哼,真恶心!”苏良将脸扭到一边。

  “唉!你们这种刚入仕途不久的年轻官员啊,真是愚蠢,幼稚,自以为凭着一颗热心肠就能救世吗?”

  “来人啊!观察推官苏良诬陷上官,散播谣言,将其抓到州牢,仔细盘问!”

  随即,苏良便被抓走了。

  葛文林看向一旁的董大志。

  “让他速速承认诋毁上官之罪,然后签字画押。切记,攻心为上,不可用刑,他毕竟是官身,用了刑,我们便有过失了!”

  “本官倒要看看,这篇文章能传到哪里,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接下来。

  葛文林将根据此篇文章造成的影响来决定如何对付苏良。

  他虽杀不了苏良,但寻个罪名让苏良降职受罚,仕途再坎坷一些。

  他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

  午后,州牢内。

  董大志一脸笑容地看向苏良。

  “苏老弟,你这是何必呢?钻牛角尖,疼得只有你自己,只要你承认是污蔑葛知州,葛知州一定会对你轻惩的。”

  “咱们的知州已经够好了,不贪财不好色,脾气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的差遣才轻松,你若是碰到别的知州,早就有罪受了!”

  ……

  董大志不停地规劝苏良,但苏良一言不发,根本不理会他。

  ……

  五日后。

  一个闷热的午后。

  齐州知州葛文林一脸笑容地走进牢房。

  “苏良,你的奸计不会得逞了!”

  “汴京方向,你的文章已被人压下来了,你可知是谁压下来的?是当朝的枢密使夏枢相!”

  “你的这篇文章有影射讥讽夏枢相之意,他看后大怒,已经将其压下去了,哈哈哈哈……”

  苏良微微皱眉,没想到还有人捡骂的。

  夏竦确实是一个贪图享受的懒官,但其前些年还是非常有能力的。

  葛文林接着道:“至于你的妻,她未曾见到富相公后,便失踪了!”

  “咱们京东路剪径者众,很容易出意外,本官已经派人寻她了,你若想她平安回到齐州城,那就写下你的罪过,公开承认诋毁了本官。”

  “你放心!本官宽宏大量,会轻罚你的。”

  “哼!”苏良将头扭到了一边。

  他相信,依照唐宛眉的聪明,一定能想到解救自己的办法。

  只要唐宛眉没有被抓,他便有希望。

  ……

  七月初五,近黄昏。

  苏良变得焦躁起来。

  转眼间,数日过去了,依旧没有外来官提调他,显然是葛文林的罪证没有传出去。

  此刻的苏良。

  头发枯槁,脸色苍白,外加牢内闷热,脑袋已经有些眩晕。

  当下,完全是邪不压正的信念支撑着他。

  就在这时。

  两个配刀的黑衣青年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名衙役。

  一名衙役道:“这位上官,里面便是苏良苏推官。”

  “速速打开牢门,将苏推官请出来。”

  苏良听到这个“请”字,顿时有了精气神。

  自己有救了。

  片刻后。

  苏良被带到了州衙大堂,他刚进门,便见唐宛眉扑了过来。

  “夫君,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苏良的心神安定了许多,抬头看向大堂内。

  大堂最上方。

  坐着一位面色白皙、微微胖的中年男子,其虽未穿官袍,但面带一抹正气凛然的官威。

  而在一旁。

  齐州知州葛文林瘫坐在地上,通判王岳耸拉着脑袋,董大志哭丧着脸,如丧考妣。

  唐宛眉扶着苏良走到了大堂中央。

  苏良望向前方,微微拱手。

  “你便是齐州观察推官苏良苏景明?”

  “是。”

  “《齐州懒官疏》可是你写的?你妻所持的齐州知州葛文林懒政的证据也都是你寻的?”

  “是。”

  “文章写得好!”

  “本官见过各种花团锦簇、粉饰太平的文章,都要看腻了,你这种针砭时弊,敢说实话的文章,少之又少,好文章,好文章!”

  “敢问上官是?”

  苏良面对这么一顿夸,感谢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本官包拯,现任监察御史,奉圣命携皇城司吏员调查富相公结党之事,可提调京东路所有案件。”

  “中途遇你妻申冤,便来到了这里,将你所言之情况调查了一番,经查,完全属实!”

  “包拯?”

  苏良听到包拯二字时,便下意识地去寻他额头的月牙。

  可惜没有。

  他没想到历史上的包拯竟然是这样一副面容白皙,微微胖的中年形象。

  监察御史,官阶不高,但位卑权重,连丞相都可弹劾。

  满朝文武,皆谈台谏色变。

  更何况。

  包拯此次还是奉圣命来到京东路,还带着皇城司的人。

  即使富弼在此,也要礼让三分,将断案的主审交给包拯。

  苏良知晓对方是包拯后,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有包拯在,诸事无忧。

  包拯高声道:“苏推官,你提供的证据甚是充足,不存在污蔑上官之行为,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可立即恢复原职!”

  “另外,本官已将你的那篇《齐州懒官疏》传至汴京城,不久后,官家、中书相公们,还有天下的百姓都会看到此篇文章,懒官之害,确实高于贪官!”

  “包御史明察秋毫,苏良代整个齐州的百姓,感谢包御史!”苏良重重拱手。

  接下来。

  葛文林就要倒霉了,王岳和董大志必然也会受到惩罚。

  ……

  数日后。

  苏良的《齐州懒官疏》出现在汴京城街头巷尾售卖民间小报的小贩手中。

  百姓见惯了玉石般的文章。

  而今见到刀子般的文章,自然好奇,购买阅读者甚多。

  与此同时。

  大宋皇帝赵祯、两府三司诸相公以及所有的京朝官们,都看到了此文章。

  此文章最犀利之处。

  在于提出了一个论点:懒官之害,远甚于贪官。

  汴京百姓的眼睛甚是雪亮。

  闲聊之时,竟评选出了汴京城的第一懒官:枢密使夏竦。

  这让与夏竦从未谋面的苏良,已经成了夏竦的眼中钉。

  同月,在包拯的强烈举荐下,苏良得特旨,将以秘书省著作佐郎的京朝官职位,权监察御史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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