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元年秋,全宋变法的第一年。

  随着抑田亩兼并法、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市易法、百日考成策等一系列变法之策的落地。

  大宋全面变法如星火燎原,如火如荼,逐渐进入了正轨。

  这日午后,垂拱殿内。

  赵祯拿着一份文书,眉头紧皱,面色愈加阴沉。

  “大理寺奏断大辟官员竟高达九十三人,这不是胡闹吗?立即宣大理寺卿、知审刑院赵概见朕!”

  “是。”一旁内侍迅速朝着殿外奔去。

  所谓大辟,即死刑。

  大宋司法承接于唐,但却比唐要宽松。

  其中对死刑的审核更是严苛。

  各路提点刑狱司、州府,对死刑只有审讯权与拟判权,而无决断权。

  所有死刑案例都要提交大理寺复审,再由审刑院详议,中书省复核,最终还需皇帝批准,方能执行。

  赵祯向来仁厚。

  百姓即使犯下死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也大多以“流刑+脊杖+黥面”替之。

  对一些复仇杀人、因孝杀人,在灾害、饥荒等特殊情况下的重大犯罪行为,也都会从轻判决或特赦。

  而对官员就更加宽松了。

  非造反之类的大罪,鲜有判死刑者。

  虽然当下已废除了不杀士大夫的组训,但去年一年也不过就处死了五名官员。

  而今,两个月内判处死刑的官员名额竟然高达九十三人,自然令他不解。

  ……

  片刻后。

  大理寺卿、知审刑院赵概来到了大殿内。

  “赵寺卿,一次性处决九十三名官员,我朝从未有此先例,大理寺为何这样判?中书也无异议?”赵祯拿着文书,质问道。

  赵概恭敬拱手。

  “官家,此名单上的官员皆是因百日考成策表现不佳被查,故而归变法司主理,未经中书审核,直接由大理寺呈递给禁中。”

  “起初,臣也有异议,但当时苏御史除了抱着卷宗而来外,还抱着《宋刑统》。”

  “依照《宋刑统》,受财而枉法官员,十五匹绞。这九十三名官员中,有一大半都是贪赃受贿者,另有一部分则是涉及人命案,依律当斩。”

  “卷宗上有范相公和富相公的签名,苏御史又告知我,依照变法之规,这些官员必须处以死刑,若官家有疑,他来向官家解释,故而臣复核完毕,便交由了官家终审。”

  赵祯看向前方,思索了片刻后,道:“依《宋刑统》确实都该斩,但谁人不知,官员可夺官减罪或可念前功给予特赦,若都杀了,地方官员们岂不骂朕寡恩?”

  听到此话,赵概吓得一哆嗦,没敢搭话。

  赵祯此言也有道理。

  大宋每年判处的死刑犯人有数千人,但真正执行死刑的不过十之二三。

  一方面是因朝廷在改元、三年郊祭、甚至年节之时都会进行大赦,除了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者,基本都能免除死刑。

  另一方面,官家向来以仁厚著称,为保此名,会想方设法减少杀虐,即使让一些死刑罪犯在流放之时身亡,也不会直接判处死刑。

  更何况。

  当下要杀掉的乃是九十三个有功名在身的士大夫官员,朝廷若想找理由免除他们的死刑,非常简单。

  苏良不可能不知此内情,如此做,必有原因。

  “宣监察御史苏良来见!”赵祯道。

  ……

  半个时辰后,苏良来到了垂拱殿。

  当他与赵概眼神相对时,便明白了官家宣他所为何事。

  “苏卿,向朕解释解释吧!”赵祯看向苏良问道。

  苏良朝前走了一步,微微拱手。

  “官家,此九十三名官员的罪行乃是在施行百日考成法时所揭露,依照《宋刑统》,应该判处死刑。”

  “臣以为,变法期间,官员犯罪,定要严惩严办,以儆效尤,故而与变法司范相公、富相公商讨后,决定处以死刑,立即实施。”

  “不知官家有何疑问?”

  赵祯白了苏良一眼。

  “苏卿,怎么还与朕打上官腔了?”

  “你又不是不知,我朝向来不喜定死罪,他们毕竟是士大夫出身,若直接处死,有损朝廷尊严,更易引起地方官员心中震荡,影响变法之策实施。找个理由,将他们判处流刑,外加黥面,效果不是一样吗?”

  “官家,不一样!”

  苏良骤然提高了声音。

  “有何不一样?此举不但除掉了这些官员,而且也显得朝廷隆恩浩荡,难道不对吗?”

  “官家,死罪就是死罪,若硬寻理由减免,非当下变法之道,您……您如此主张,是为了自己的仁善之名吧?”苏良突然反问道。

  此话,让赵祯老脸一红。

  没想到苏良将话说得如此直接,刚才打官腔,显然就是为了逼出他的心里话。

  赵祯看向苏良。

  “苏卿,这里也没有外人,朕就直说了,朕仁善对待官员,难道不对吗?”

  “不对!”

  苏良挺起胸膛,高声道:“官家,仁善无错,然过仁则有错,对有罪之人施加仁意有错。一国之君,过仁近于昏而非近于贤!官家若想成为一代贤君,便不能过仁!”

  “一名地方主官,掌控着一方百姓生死,他若徇私枉法,下面官吏必然循之,一方百姓都会随之受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视听。”

  “官家自登基以来,过于仁善,让天下官员都以为官家好欺,官家好骗,官家不会重惩官员!”

  “这导致诸多地方官员都以为,即使犯下重罪,只要向官家认错,只要态度诚恳,重罪便可轻惩,故而,许多官员肆无忌惮,根本无惧朝廷律法!”

  “而今正值全宋变法之际,臣以为官家应该丢掉所谓‘仁善之君’的包袱,杀伐果断,对待有忤变法者,必须重惩,若还如往常一般,过仁对待朝堂官员,凡事和稀泥,重罪轻判,则变法难成,盛世难期!”

  “臣借此事,也向官家进言,仁君好做而贤君不好为,望官家摒弃往昔对于宗室外戚、士大夫官员的态度,正法令,为全宋变法,做一名贤君,而非一个碌碌无为的仁君。”

  ……

  苏良一口气说完主张后,重重拱手。

  这一刻,赵概一直低着头。

  他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苏良实在太敢说了!

  其刚才一番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官家自登基以来到现在,一直都是在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仁君,而非贤君。

  苏良完全否定了官家长期以来努力营造的仁君之名。

  这番话若让馆阁的那群老臣听到,被天下的士大夫官员和书生士子听到,恐怕唾沫星子都能淹没苏良。

  太无礼了!太偏执了!太放肆了!

  赵概感慨,这幸亏是苏良所言。

  不然官家再好的脾气,估计也受不了被臣子如此羞辱。

  这一刻,赵祯也陷入沉默中。

  长期以来,仁君之名就像是罩在他身上的一道金身。

  他很喜欢仁君之名,做任何事情都会想一想是否合乎仁善。

  但今日,他突然感觉自己的金身破裂了。

  他最看重的官员,竟然认为他长期的仁,是过度的仁善,是使得他的皇帝生涯碌碌无为的仁善……

  这让赵祯有些无法接受,感觉有一种巨大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仁君,这是他最在乎的两个字。

  他希望百年之后,后世所有人看到他的名字时都会想起这两个字。

  赵祯缓了缓,看向苏良。

  “朕难道就不能在做仁君的同时,也做一名贤君吗?”

  听到此话,苏良心中长呼一口气。

  官家如此问,证明他没有生气,而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苏良摇了摇头,一脸认真。

  “官家有时的仁善,是对法令的破坏,比如此事。一位贤君、圣君,是决不允许自己逾越法令的。”

  赵祯长叹一口气,朝着二人摆了摆手。

  “你们先下去吧,容朕想一想,想明白后给你们一个结果。”

  “是。”

  随即,苏良与赵概便退了下去。

  一出殿,赵概便双腿一软。

  若非苏良手快,迅速将其搀扶起来,他就要瘫坐在地上了。

  稍倾,二人缓缓走到一处无人的长廊上。

  “苏御史,你……你实在太大胆了!你将这两个月判处死刑的官员集中在一起,目的就是向官家说这番话吧!”

  苏良点了点头。

  “你可知,官家最大的优点就是仁善,也是官家最引以为豪的地方。你这样说,有些偏执了,官家若听你之言会不会变得暴虐,暴虐才会害政害民!”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依照官家的性格,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暴虐之君,我只是想让官家变得更加强硬果决一些,距离贤君能更近一些!”

  “对恶人仁善,就是对好人的迫害,我朝士大夫官员的特权太多了,但是他们承担的责任还太少,官家应该对他们狠一些!”

  “你真是个疯子,老夫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官家让如何定刑,我便如何定刑,别想着老夫能为你说话,做臣子的竟敢羞辱官家,整个大宋也只有你了,告辞!”

  赵概快步离开了,他的为官理念只有两个字:求稳。

  ……

  一刻多钟后。

  苏良回到了变法司。

  此刻,变法司的所有成员都在等待着苏良。

  王安石兴奋地看向苏良,问道:“景明兄,你……向官家说过了?”

  苏良点了点头。

  司马光不由得朝着苏良竖起大拇指,道:“景明兄,真英雄也。”

  一旁的梁适问道:“官家是如何回答的?”

  “官家还在犹豫,但我相信,他一定能从过仁的牢笼中跳出来!”苏良一脸自信。

  范仲淹轻捋胡须。

  “但愿吧,待官家迈过了这个坎儿,咱们距离盛世将又进一步。

  苏良规劝赵祯过仁,正是整个变法司商量好的。

  一国之君仁善,并不是坏事。

  但对于当下的全宋变法而言,赵祯过仁,会导致一些变法之策不能完全落地,会导致一些事情在他的优柔果断中错失良机。

  这在全宋变法中是不能允许反复出现的。

  ……

  而此刻。

  赵祯坐在垂拱殿内,单手托腮,已经思索了许久。

  他想过去变法司问一问范仲淹、富弼的想法。

  但转念一想。

  范富二人既然允许此文书经由苏良的手送到大理寺,那说明,他们不是与苏良合谋,便是被苏良说服了。

  他过去问询,也无非是再听一听苏良的那番说辞罢了。

  “朕追求仁善之名有错吗?是朕过于追求仁善之名了吗?若成贤君便不能过仁吗?”

  赵祯自言自语道。

  此刻的他,心中有些堵。

  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自己一直坚持想做的事情产生了怀疑。

  他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去后宫静一静。

  但当他想起张美人那张笑脸时,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过仁,张贵妃或许便不能在后宫作妖那么严重,也没有张尧佐在朝堂的一系列事件。

  若不是曹皇后不争不抢,仅仅是后宫的争斗就够他忙的了。

  赵祯想了想,朝着一旁的内侍道:“准备车马,朕准备出宫转一转。”

  ……

  小半个时辰后。

  赵祯微服出行,出现在南门大街上。

  他坐在马车内,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百姓,心中稍稍安静了一些。

  他开始认真地思索起苏良的话语。

  马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着。

  他看到了忙碌的商人,叫喊的商贩,马背上的皇城卒,骑马坐轿的官员……

  眨眼间,便到了黄昏。

  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一国之君,过仁近于昏而非近于贤,苏卿此话没错,没错!”

  “朕自登基以来,对官员们确实过仁了,朕舍弃的不应是仁,而是以仁善对仁善之人,而非所有人,若对坑害良善之人仁慈,那便是恶!”

  “是朕自私狭隘了,朕打破了法令的公平公正,朕应改之,朕应追求成为一名贤君,一名圣君!”

  “回宫!”赵祯兴奋地朝着外面的赶车者说道。

  他终于想通了。

  半个时辰后,赵祯回到了垂拱殿。

  他首先做的就是在那份死刑审定的文书上签字用印。

  而后。

  他朝着一名内侍道:“立即将此文书交给大理寺卿赵概,另再派人向监察御史苏良送去朕的一幅飞白书。”

  说罢,赵祯提笔,笔走龙蛇,写了一副小字。

  内侍接过文书和赵祯刚写的一副小字,快步朝着殿外跑去。

  ……

  大半个时辰后。

  身在家中的苏良收到了赵祯所赠的飞白书,脸上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来,官家已丢掉了过仁的包袱,全宋变法,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苏良看向满是星辰的夜空,对未来充满期待。

  赵祯赠予他的飞白书,只有五个字:求贤即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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