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巍巍紫禁城,红墙、黄瓦、白雪。

  刺骨寒冷~

  傲慢的京旗大爷们毫无往年的喜庆劲,个个缩头缩脑,走路耷拉着脑袋。

  就连熟人碰面,往日里那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打千作揖的动作都潦草了许多。

  前门大街的裕泰茶馆依旧热闹。

  老主顾们又在表演“无茶叶饮茶”~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

  交流天下大事,顺便发泄生活的压力。

  “诸位爷,都听说了吗?前线大捷啊,官兵斩杀吴贼3万,湘江水都染红了。”

  反应很平淡~

  众人表情淡定,内心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你可以骂八旗子弟混,但是绝对不能骂他们傻。这帮人久在皇城根,啥套路都见过。

  一胖子转动着祖传的大扳指。

  嘀咕道:

  “大捷大捷,我咋觉得前线的丘八们在虚报战功呢?兵部被蒙蔽了吧?”

  “我同意。”

  “我也同意。”

  ……

  八旗子弟们说话有分寸,将矛头指向了前线的丘八,而不是兵部或者军机处~

  质疑朝廷,要杀头。

  质疑丘八,天经地义。

  正红旗的那爷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南边打成什么样我也不关心,我奏想知道什么时候市面各种东西的价钱能跌下来?跌到乾隆39年那会的价钱就行。”

  “那爷这话在理。”

  众人边说边喝茶。

  茶碗里漂浮着三两根茶叶梗,细细品的话,可以喝出淡淡的茶香。

  年前,

  津门府来了2船福建茶叶。

  紫禁城分了半船,王爷军机六部九卿们分了半船,其余人共分一船。

  据说,

  是福建巡抚王亶望派遣军士冒死突破送来的年礼。

  真相不好说,总之大家不敢、也不愿深究。

  ……

  那爷感慨:

  “世面萧条,咱旗人的生活质量每况日下~”

  内务府金爷立马接话:

  “谁说不是呢,就拿我举例吧,搁以前我下馆子起码是致美楼。可如今呢?我只敢去砂锅居~”

  众人一片唏嘘。

  金爷心里窃喜,妈的,装到了。

  茶馆里这帮穷哥们现如今谁能吃得起砂锅居?也就去胡同口的二荤铺解解馋。

  一扭头,

  他恰好望见了坐在邻桌的红带子福寿,就想踩一踩这货。

  故意问道:

  “福爷,我看您的生活质量好像影响不大?”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投过来。

  自从上次福寿给大家介绍“树皮的正确吃法”引起了众怒,许多人就巴着他倒霉。

  ……

  福寿环视四周,对于大清国、对于八旗子弟颇感失望。

  悠然来了一句:

  “从致美楼到砂锅居,算不得什么。”

  众人的脖子伸的老长。

  望着福寿这小子,生无可恋的冒出一句:

  “诸位都知道我福寿以前是八大胡同的探花郎。如今呢?我哪儿都不去,回家找福晋。”

  茶馆里安静了一会,又爆发出炸窝般的哄笑声。

  金爷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指着福寿说:

  “你小子这张破嘴,不干御史可惜了。”

  “现如今花销太大,银子要省着点用。自家福晋又卫生又放心,关键是不花钱。”

  众人又是一阵爆笑。

  茶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

  破帘子突然被人掀开,

  2名顺天府的差役裹着寒气闯进去,一把推开王掌柜。

  “大捷,大捷啊,咱们赢了~万岁爷御驾提前回銮了,说话的功夫前锋就到安定门了。诸位,还不赶紧的?”

  呼啦啦,茶馆里空荡荡。

  留下王掌柜一人发愣。

  伙计一边收拾,一边喜滋滋说道:

  “掌柜的,这下好了。”

  “好什么呀?”

  “朝廷的大军走安定门回京,咱们打赢了。”

  王掌柜拨拉着算盘珠,低声嘀咕:

  “咱们?一说咱们,准没好事。”

  ……

  安定门和德胜门,是京城唯二朝北的城门。

  大军开拔,走德胜门出京。

  大军凯旋,走安定门回京。

  取其寓意美好。

  乌泱泱的京旗子弟拥挤在安定门外,翘首以待。

  顺天府的差役手持长鞭维持秩序,留出足够的通道。

  偶尔有人嘀咕着:咱真的赢了吗?

  ……

  远处,

  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面无表情,周围簇拥着乌泱泱的红顶戴。

  监国期间,他尝到了皇权的滋味。

  对于父皇突然回京有些酸溜溜。

  ……

  “报,前锋距离5里。”

  “知道了。”

  如今的永琰和数年前的永琰相比,增长的不止是岁数,还有心机。眼神里的清澈已存不多,多了些戾气和狠辣。

  他扭头望去,发现少了一个人。

  “塞纳图呢?”

  立马有侍卫低声禀告:

  “回王爷,九门提督塞纳图大人说是处理些军务就来,按道理这会该来了。”

  永琰不悦。

  塞纳图,镶黄旗人,出身叶赫那拉部。

  曾随自己征讨皖北白莲余孽,一路破格提拔,监国期间自己力排众议让他做了九门提督。

  今日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间,他后背直冒冷汗。

  ……

  “来了,来了。”

  御驾出现在远处。

  规模宏大,气势惊人。

  500名圆明园护军骑着高头大马开道,衣甲鲜亮,神情倨傲。

  之后是銮仪卫。

  华盖五十四,持扇七十二,八旗大纛二十四,旌旗三十六~

  更有金鼓、金角、金钺、立瓜等各种礼器。

  金辇之上的乾隆,一脸倨傲。

  太监们捧着拂尘、金炉、香盒、沐盆、唾盂、大小金瓶、金杌,在两侧随行~

  上万人乌泱泱跪倒,高呼万岁。

  这是独属于皇帝的排场。

  和乾隆比起来,李郁出行的排场实在寒酸。

  ……

  和珅低头,凑近乾隆聆听圣训。

  频频点头。

  然后走到队伍前面,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用最大的声音说道:

  “天佑大清,湖南大捷,一举歼灭江南反贼精锐之半数。”

  哗~

  现场沸腾。

  拥挤在人群当中的八旗子弟热烈盈眶,有点信了。今儿皇帝回京的这个宏大仪式,像是真的凯旋。

  安定门外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乾隆靠着金辇又说了两句。

  然后,人形扩音器和珅再次面带笑容,

  宣布:

  “10日之后,京城所有旗丁皆可到都统衙门领赏,5两。在京所有蒙古王公、宗室贵胄、满汉臣工亦有赏赐。”

  八旗子弟们又是一阵欢呼。

  5两不多,勉强买1石糙米,不过好歹是进项。

  ……

  在狂热的气氛当中,御驾一路开进了紫禁城。

  大捷的消息传遍四九城。

  站在围观人群当中的吴廷情报站长,蒋天木心里憋着笑,心想这帮孙子真是敢撒谎、敢吹牛。

  一溃千里也能说成军事大捷。以后陛下的大军杀到中原,看这帮孙子怎么圆?

  不过,

  他却意外看到了一個熟人。

  连忙挤过去,拱手。

  “福爷。”

  “哟,姜爷?”

  “没想到在这遇到,我们哥俩有缘。”

  “您说的是,缘分这东西一旦来了,挡都挡不住。”

  ……

  男人一有钱,和谁都有缘。

  作为外驻情报人员,站长蒋天木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在京城的人脉关系很广。

  像福寿这一类无缺无钱的宗室子弟在京城里一抓一大把,拿架子哄哄普通老百姓还行,在财主面前不敢装哔。

  京城社交,见面就吃饭。

  蒋天木买单。

  往日高朋满座的致美楼如今也冷清了不少,楼上雅间几乎都空着。

  掌柜的将众人引至顶楼视野最好的雅间。

  蒋天木一如既往的豪爽,伸出手掌,来回一翻。

  “十个菜,您安排。”

  “得咧。”

  ……

  掌柜的亲自布菜,南北特色,应有尽有。

  鲁菜居多。

  有清一代,鲁菜厨子在京城遥遥领先,淮扬菜只能屈居第二。

  “觉罗爷,最近有什么稀罕消息吗?透露透露。”

  福寿先敬了一杯酒,然后才开始卖弄他那些情报。

  蒋天木不露声色的听着,

  突然问了一句:

  “有南边的消息吗?”

  ……

  福寿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面写了个:

  大败!

  蒋天木一愣,狐疑盯着他。

  “千真万确,我在兵部有熟人,发小,绝对可靠。”

  这个理由纯属福寿在给自己贴金,他是根据人生阅历,判断朝廷很可能在讳败称胜。

  蒋天木笑道:

  “我是个生意人,战局和行情紧密相连,你可不敢乱说。”

  福寿大约是酒意上头,

  说道:

  “我也不瞒您,这大清国怕是、怕是危矣~”

  “福爷,你醉了,这话犯忌讳。”

  “不,我没醉。”福寿的眼睛有些泛红,“从军机到差役,所有人都在忙着捞钱。四九城里的清醒人不少,都在装傻。我敢说南方肯定败了,而且败的很离谱。瞧瞧这米价,呵呵呵,颇有崇祯气象。”

  ……

  蒋天木似笑非笑。

  “交浅言深,福爷今日这是怎么了?”

  福寿这才图穷匕见,道出了来意。

  “姜爷深藏不露,手眼通天,怕不是凡人。”

  顿时,雅间内扮作跟班的的2名情报人员起了杀心,只要站长一个颜色,立马做掉这小子。

  蒋天木的眼神逐渐阴冷:

  “福爷,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不。您不要误会,我是想跟着您混,胡乱赚点一家老小的嚼谷。”

  “您是旗人,还是宗室,跟我一个汉人混?您敢说,我不敢听啊。”

  ……

  福寿不安的在椅子上扭动:

  “我需要钱!”

  “您每月都有铁杆庄稼,按道理上您不该缺钱?”

  “不,很缺。我拉下了一笔大饥荒,要是再还不上,放债的那帮人会让我生不如死。”

  此时,

  蒋天木带来的2名护卫已经站到了福寿的背后。

  其中一人的手掌里握着锤子。

  钝器杀人有个很大优势——快速噤声。

  一锤子,人就没动静了。

  匕首做不到。

  福寿的额头都是汗珠,

  他知道再不说实话,今日必死。

  “姜爷,您是南边的人吧?我想弃暗投明!我懂规矩,您吩咐,我纳投名状。”

  ……

  乾隆四十四年的这个春天,

  四九城内动荡不安。

  一大批“太子党”官员被罢黜,包括九门提督塞纳图。

  乾隆一出手就摧枯拉朽,再次宣誓了帝国唯一统治者的权威,京城贵胄噤若寒蝉。

  永琰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被勒令在府中读书反省。

  乾隆想敲打以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让他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动作有多幼稚。

  “朕不给,你不许要,更不许抢。”

  不过,

  他没有废储君的打算。

  因为自己总有驾崩的那一天,不传给永琰,还能传给谁?总不能让个女人坐龙椅吧?

  ……

  “和珅,户部有困难吗?”

  “有!”

  “朕许诺的这一轮赏赐,做得到吗?”

  “不敢欺瞒皇上,奴才粗粗算了一下,大约需要150万两到180万两。户部仅有存银90万两~”

  乾隆叹了一口气。

  望着窗外残血,说道: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不是认为朕在打肿脸充胖子?”

  “奴才不敢。”

  ……

  “人,越是没钱的时候,就越要装的有钱。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装的容易。帝国也是一样。”

  “即使败了,朕也要告诉天下人,赢了。即使没钱,朕也要告诉天下人,国库里还有钱。”

  “民心可以丢,信心不能丢。”

  “伱懂吗?”

  乾隆的声音冰冷而冷血,回荡在冬暖阁内。

  和珅默默点头~

  他懂!

  只不过装作不懂,哄哄老头子开心罢了。

  虎王受伤,各种野兽就会产生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

  虎王必须将受伤的利爪藏起来。

  ……

  “银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朕不在京城的这段时候,有些人上蹿下跳,心思不纯,是时候清算他们了。”

  “主子的意思是?”

  “议罪银,这不是你当初想出来的主意吗?”

  “奴才愚钝,奴才保证办好。”

  “嗯,议罪银的范围不止是京城百官,还有地方督抚道台。”

  “遵旨。”

  和珅喜滋滋离开。

  当天就召集和家军的干将们至府里吃捞面。

  我大清缺银子是真的,我大清不缺银子也是真的。

  总之,

  户部银库很快就能装满。

  ……

  正月,军机处明发上谕,于四月初四,开春闱恩科。

  上谕还提前昭告天下,今年秋闱也开恩科,在京城和各省省会举行。

  春闱又称会试。

  秋闱又称乡试。

  总之,这一轮恩科很不寻常,让所有人看到了皇帝的疯狂。

  ……

  都察院全体总动员,笔杆子上下翻飞,照着六部的花名册弹劾。

  事实不重要,证据不重要~

  重要的是交纳议罪银。

  被弹劾之人,从尚书到书吏,纷纷低头认罪~

  最高的一笔来自工部尚书,交纳议罪银50万两。最低的一笔来自翰林院门子,交纳14两4钱。

  都察院没有弹劾于敏中。

  但老于还是托人主动送来了1万两,因为他突然回忆起了大约在12年前多收了大约500两的炭敬。

  懂事的让人心疼。

  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下,京城从书办到大学士纷纷主动投案,交纳议罪银。

  天降银雨~

  和珅低头捡,根本捡不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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