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麈鹿?”

  正要随他进庙,略作休息的陈玉楼。

  身形一下顿住,目光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要知道,麈者麋鹿也,而麋鹿何物,传说中的四不像。

  山海经中更是明文记载,四不像生于洞庭大湖。

  可惜,清末时,因为天灾人祸,无休无止的猎杀,加上侵略者大肆捕捉,至少在二十年前,麈鹿便已经灭绝。

  至少后世数十年时间里。

  洞庭湖一带再未见到过野生麋鹿的踪迹。

  不知成为多少人的遗憾。

  仙人骑鹿登天只存在于丹书青卷当中。

  獐麋马鹿,自此也四存其三。

  鹿走苏台更是再难见到,只能在史书中寻到一丝端倪。

  后世时,他每次听到有人提及,心中还颇为感慨。

  以至于民国年间,有学者提出麈鹿极有可能便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四不像时,居然遭到无数人的冷嘲热讽。

  就是因为。

  那时广袤大泽不见鹿影。

  更何况成书于几千年前,天马行空、超然象外的山海经,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觉得是在胡说八道,附庸风雅。

  而来之前,陈玉楼还曾想起过四不像一事。

  只不过。

  就是他也没料到。

  刚一上岛,老九叔就带给他这么大一份惊喜。

  “真是麈鹿?”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头生双角,脚踏清风的麈鹿?”

  “老九叔千万别是认错了!”

  强忍着心中惊叹,陈玉楼沉声道。

  “不是麈鹿还会是啥?”

  “少掌柜……您这话满口之乎者也,老九我一大老粗听不懂,但麋鹿马獐,我还是分辨得出的吧?”

  察觉到他言语里的凝重。

  老九叔也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那……麈鹿在哪?”

  听到这话,陈玉楼心里已经信了有五成。

  老九叔虽然大字不识,但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进常胜山之前,更是猎户出身,不是世道艰难,实在活不下去,不然现在应该已经还是老猎户。

  既然他都这么说。

  必然是有足够的把握。

  “就圈养在后院。”

  老九叔伸手指了指君山寺深处,“一早我们还过去看了看,不小嘞,怕是有百十斤重。”

  “没真宰杀了吧?”

  见他咧嘴说着,陈玉楼心中更是不妙。

  岛上伙计,这半年来不是鱼就是虾,嘴里都淡出了鸟,这好不容易猎了一头麈鹿,估计早都想好怎么做好吃了。

  “应……应该不会吧。”

  “这还没到吃饭的时候。”

  老九叔眉头一皱,但他明显也不敢保证,转身看了眼旁边一个伙计,“老黄,去后院看看,别让那帮兔崽子真动手了。”

  “哦,好……”

  “不用了!”

  陈玉楼眉头一挑。

  在老九叔指明方向的刹那,一缕神识已经从他泥丸宫中散出,撕开虚空,直奔后院而去。

  此刻。

  他虽然身处寺门之外。

  却是将君山寺中情形一览无余。

  古庙前后两进,大殿之后靠近山崖下是一座小院,四周高墙,两侧厢房,院中有口深井以及参天古树。

  一条小径分隔院落。

  各自用篱笆围起。

  分明是以前寺里的僧人用来种菜的园子。

  只不过,古庙被湖上水匪强行霸占,庙里和尚驱逐一空后,这地方也就此荒废下来,杂草丛生。

  此刻。

  后院里喧哗热闹。

  一行几个伙计,或是在磨刀,或是在烧水。

  院中青砖上简单搭起了一座火塘,上边架着一口大铁锅,柴火烧得正旺,锅中井水也已经有了沸腾的迹象。

  而在荒废的园子里。

  一头足有半人多高,通体雪白,头生双角,蹄大如牛、尾细似驴,脸颊狭长,长相三分像马,七分像鹿的野物。

  四肢被粗绳重重捆住。

  斜躺在地上。

  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绝望和痛苦。

  两行清泪从眼角不断滑落。

  口中不时发出几道呦呦的鸣叫声。

  “真是!”

  ‘看’到它的一刹那,陈玉楼心头忍不住怦然一跳。

  麋鹿之所以被称之为四不像。

  就是因为它身上同时具备了鹿马牛驴四种动物的特征。

  恰如传说中的龙。

  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也因如此,龙才被称之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飞天潜水,行云布雨。

  只可惜,龙行踪飘渺,难得一见,而在几千年时间里,麈鹿却是一直生存在洞庭之畔,是以也就成为无数人崇拜之物,引为祥瑞之兆。

  在古人心目中。

  乃是仅次于龟龙麟凤之后,与鹤齐名的存在。

  看它一对鹿角,已经有了峥嵘之象。

  估计最少在洞庭湖中潜藏了数十年。

  要知道,君山岛上人来人往,洞庭湖上水匪作乱,这些年里,更是一直被九头龙和黑蛟七霸占。

  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它究竟是如何在夹缝中生存,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猎杀。

  “差不多了。”

  “哥几个,准备动手。”

  “这都多久没尝过肉腥味了,今天他娘的总算能大吃一顿。”

  井边磨刀的伙计,看着已经铮亮的刀刃,起身招呼了声伙计们,咧嘴笑道。

  说真的。

  到现在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后山靠湖的那片林湾里,他们不知道去骨多少次,却从未见到麈鹿的身影,今天也不知道撞了什么运,竟是猎回这么大一头鹿子。

  山上这么多兄弟。

  总算能够开荤了。

  “来。”

  “我们几个按住,你小子动作麻利点,早点炖上,兄弟们还等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呢。”

  几个人拍了拍手,笑呵呵的从周围赶来。

  这头鹿虽然小了点,估计也就能切下来百十斤的肉,但蚊子小也是肉啊,何况吃了半年多的鱼虾,现在闻到鱼腥味都有点犯恶心。

  “放一百个心。”

  “也不想想,兄弟上山前做什么的,牛羊猪马什么没杀过?”

  挽起袖子,在刀刃上轻轻擦拭了下。

  伙计撇了撇嘴。

  随后几个人径直朝着园子里那头麈鹿围了上去。

  他嘴里还不忘念叨着,‘鹿儿鹿儿莫要怪,你是桌上一道菜’一类的俚语俗话。

  他家祖上屠户出身。

  爷爷和老爹杀了一辈子的牛羊。

  到了他这一代,屠户铺子被人占了,无奈之下,只能投靠陈家混口饭吃,这些年里跟着山上伙计走南闯北倒斗寻龙,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有重操旧业的机会。

  做他们这行的最是忌讳。

  牛羊猪马,毕竟都是一条生灵,谁不怕死后下了地狱。

  所以,宰杀之前都会念上这么一句话,无非也就是求个心安。

  “行了,你小子别念叨了。”

  “待会错过了饭点,老九爷责怪下来的时候,有你小子受的。”

  听他嘴里念念叨叨,旁边几个已经围上去的伙计忍不住笑骂道。

  那伙计点了点头,撩起袖子下摆,在刀刃上擦拭了下。

  顿时间,剔骨刀上寒光四溅。

  那头麈鹿似乎也察觉到了接下来的命运,拼命挣扎着,鸣叫声更是凄厉。

  但这显然不能阻拦几个伙计的脚步。    提着刀子上前,目光扫过,伙计深吸了口气,这杀猪宰羊,最快的法子就是一刀割开喉咙。

  最多三五分钟。

  就是六七年的老牛,也再动弹不得。

  刷——

  抬手划过。

  剔骨刀上寒光凛冽。

  那头麈鹿眼神更是绝望,泪如泉涌,它在君山岛上东躲西藏多年,不曾想,今日还是要落个锅中肉的下场。

  只是……

  长刀刺向喉下的刹那。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气劲自天而降,竟是将那把锋利无比的剔骨刀,一下打落在地,从中硬生生折成两截。

  “这……”

  “谁?”

  本以为死路一条的麈鹿,瞳孔一下瞪大。

  不仅是它。

  身外几个伙计更是如临大敌,还以为是有水匪打到了岛上,几人四目相对,互为犄角,脑子转得飞快,已经在思索对策。

  但。

  不等几人有所动静。

  一道平静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是我!”

  几个人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才看到,一行足足十多人,从后殿的长廊里出现。

  走在最前一人,身穿青衫、神态出尘。

  “总把头?”

  几个伙计一脸的不敢置信。

  本以为是敌袭,没想到,等来的竟会是总瓢把子。

  除了他以外,老九爷、昆仑、花玛拐和红姑娘几个把头也都赫然在列。

  “还好还好……”

  “你们几个兔崽子,幸好下手晚了一步,不然老子就救不下你们。”

  绕过陈玉楼,老九叔快步上前,看着园子里那头麈鹿,虽然四肢还被捆着,但好歹并未出事,还活的好好地,一时间不由长长的舒了口气。

  刚才外头。

  少掌柜的样子,他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要是被宰了。

  指不定要闹出多大乱子。

  “啊?”

  听到这话。

  几个伙计更是面面相觑。

  这宰鹿吃饭,不是您老下的命令,还说让弟兄们打打牙祭。

  只不过,眼下看气氛明显不对,几个人也只敢腹诽几句,哪敢把这话放到明面上来说。

  “啊什么?”

  老九叔也是暗暗擦了个冷汗。

  扫了他们一眼,使了个眼神。

  几个人瞬间明白过来,苦着脸走到一旁。

  “少掌柜,你看,这就是早上弟兄们在后山猎回来的那头麈鹿……”

  眼看那头长相奇异,形如山精野怪,偏偏一身气息清澈通透,毫无凶煞,反而给人一种出尘仙逸之感的异兽。

  一众人哪里还能忍得住。

  纷纷围了上去。

  隔着篱笆,一脸惊喜的打量着。

  “这就是麈鹿?”

  “话说铁拐李骑的是不是就它?”

  “听说数百年前,洞庭湖这边遍地都是,原本还以为是谣言,没想到竟是真的。”

  “鹤为仙禽、鹿为瑞兽,鹤鹿同春,指的应该就是麈鹿吧?”

  在场诸位虽然都是见识过人的老江湖,但何曾亲眼见到这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祥瑞之兽。

  即便祖祖辈辈都在洞庭大湖边生活的几人。

  也只是在口口相传中听到过。

  这要是往前数百年,这都可以引以为天降祥瑞了。

  “好兆头啊,掌柜的,您这刚要登岛修行,这百年不曾露面的麈鹿便从山中出现,岂不是意味着……”

  拐子抱着拳头,笑嘻嘻的道。

  不过。

  他一句还未说完,就被陈玉楼笑骂了回去。

  “就你小子会拍马屁。”

  “当我是皇帝,还要搞什么祥瑞福泽这一套?”

  但是吧,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惊喜。

  就如他所说,洞庭湖泽上至少已经有上百年没见过鹿影,这骤然出现,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征兆。

  “它好漂亮啊。”

  “通体雪白,连一丝杂色都没有。”

  花灵伏靠在篱笆上,一张小脸上满是雀跃。

  比起陈玉楼等人的感叹。

  她更为惊喜的是,这头异兽竟然长得如此出彩。

  要知道,入世江湖这么久,她遇到的妖物异兽并不在少数,但就算浑身七彩的罗浮,也因为太过冷峻,让她有种难以亲近之感。

  至于老猿太过凶煞、两头甲兽前辈和出尘二字更是不沾边际。

  都说仙鹤翩翩。

  但到现在为止,她也只在书画中见过。

  没想到,今天倒是有机会先见到了传说中的麋鹿。

  尤其是鸣声呦呦,听上去说不出的空灵。

  “九叔,让人把绳索解了。”

  陈玉楼也是越看越是欣喜,当即招呼了老九叔一声。

  许是在君山岛这座洞天福地待的时间久了。

  这头麋鹿身上灵气极重。

  双眼澄澈灵动,仿佛能够深通人性。

  “这……少掌柜,这可不能随便解啊,您不知道,一早出动了多少伙计,费了多少心思,才将它给猎了回来。”

  “解开绳子的话,怕是一转眼就逃的没影了。”

  一听陈玉楼这话。

  老九叔顿时连连摆手。

  “放心就是。”

  “有我在,它走不出这座古寺。”

  陈玉楼则是摇头一笑。

  见他不像玩笑,老九叔犹豫再三,也只好答应下来。

  招呼了几个伙计一声。

  几人小心翼翼的靠近过去,将绳索一一拆开,那麋鹿似乎也知道自己重新得了自由,从地上轻灵无比的一跃而起。

  随后。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

  竟是真的没有逃走。

  反而沿着篱笆上打开的门,一步步走到了陈玉楼身外。

  看到这一幕。

  一瞬间,整座院落里变得鸦雀无声,众人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只是瞪大眼睛,盯着麋鹿的一举一动,生怕会惊扰到它。

  老九叔一行人,神色间更是充满了担忧。

  身形紧绷。

  明显随时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但陈玉楼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朝几人隐晦的摇了摇头。

  随后。

  那头麋鹿,一路走到他身外,扬起脑袋轻轻蹭了下他的手臂。

  双眼中露出亲昵……以及感激之色。

  见此情形。

  饶是陈玉楼,脸上都不禁浮现起一抹笑意。

  轻轻抚摸了下它那双峥嵘漂亮的头角。

  “好灵性的麈鹿。”

  “听闻上古有麋鹿,通体银白,居于大泽,故而又称之为白泽。”

  “今日看你灵气过人,不如就叫白泽如何?”(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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