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冬捧住白瓷盏的指尖微微发白,氤氲茶雾模糊了她眉间旧痕。

  那些尘封的往事即将破匣而出,如同梅雨季返潮的旧伤,此刻却成了照亮前路的灯烛。

  江笑安望着茶汤表面浮动的月影,突然明白这盏茶要凉透了才能听罢故事。

  他解下外袍轻轻覆在拂冬肩头,触到她单薄肩头时,恍然惊觉掌心的温度竟比茶盏更暖三分。

  晨雾未散时,江笑安便候在公主府门前。

  檐角垂露折射着晨光,将他迎风而立的身影裁成水墨画般的轮廓。

  当看到并肩而来的姜雪与萧湛时,他眉宇间积郁多日的阴云终于消散,眼底泛起粼粼波光。

  这般转变源于昨夜那场剖心之谈。

  当时拂冬立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玄铁令牌。

  檐下灯笼将她的侧影投在青砖地上,摇曳如风中苇草。

  “幼时我唤作青草。”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要融进穿堂而过的夜风里。

  江笑安会意地屏退侍从,安抚性地抚了抚她的肩头。

  这个动作让拂冬睫毛微颤,记忆中某个相似的温暖触感突然复苏。

  那是四岁前某个雪夜,发着高热蜷缩在柴房的她,曾被人用同样轻柔的力道揽进怀里。

  “家母没有姓氏。”

  她凝视着廊柱上斑驳的朱漆:

  “每日精心梳妆后,便会频繁接待陌生客人。那时我便要缩在邻室的樟木箱里,听着铜锁扣合的声响数时辰。”

  月光掠过她腕间狰狞的旧疤,像道沉默的注解。

  江笑安喉结滚动:“教坊中人?”

  “比那更糟。”

  拂冬自嘲地勾起唇角:“她总说我的命比草芥还轻贱。四岁生辰那日,她用半块麦芽糖哄我钻进马车,从此我便成了‘第四十七号’。”

  暗室里的记忆如潮水漫来。她记得铁链摩擦青石的声响,记得鞭梢带起的血腥气,更记得那些在刑架上咽气的同伴。

  昼夜颠倒的残酷训练将痛感淬成麻木,直到某日目睹教头将染血的匕首插进同伴咽喉时,她竟能平静地继续擦拭自己的兵刃。

  江笑安蓦地攥住她冰凉的手,却在触及她平静如水的目光时怔住。

  这个总在暗卫训练中拔得头筹的姑娘,此刻眼中竟透着释然的笑意:

  “那一年公主从乱葬岗捡回我时,身上的旧伤已溃烂见骨。说来可笑,当年母亲嫌我血脉污秽,倒成了保命的缘由。”

  夜风卷起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后若隐若现的刺青编号。

  江笑安突然意识到,眼前人早已将苦难锻成铠甲。

  他伸手欲揽,却被拂冬退后半步避开。

  “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知晓真实的我。”

  她脊背挺直如松,眸光清亮似剑:“既非清白贵女,亦无完璧之身,这样的拂冬,你可愿携手?”

  回应她的是骤然收紧的怀抱。

  江笑安下颌抵在她肩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初见那日,你执剑护在公主轿辇前的模样,便已胜过万千闺秀。”

  更漏声里,拂冬终于放任自己埋进这个温暖的怀抱。

  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将断续低语送入夜色:“其实……你策马穿过朱雀街那日,我便记住了你的眼睛。”

  东方既白时,两人在廊下分别。

  江笑安望着拂冬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身影,突然想起昨夜她最后那个狡黠的笑靥——原来冷若冰霜的暗卫统领,也会在耳尖染上绯色。

  此刻站在公主府门前的江笑安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藏着一方绣着云纹的帕子。

  晨光中隐约传来环佩叮当,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方才真正开始。

  姜雪转身时注意到拂冬异样——侍女耳尖泛红正低头绞着衣角,这反常模样令她眉梢微挑。

  那边江笑安已拱手行礼:“殿下吩咐臣今早在府门候驾,可要现在动身去藏书阁?”

  轻抚微隆小腹的女子恍然记起,前些日子确实为查阅古籍作过这般安排。

  萧湛扶她登车时,她扯着青年袖口压低声音:“瞧见拂冬神情没?”

  “春风拂面羞红妆。”

  青年用折扇虚点远处那对身影:“这般情景倒像是……”

  话未说完便被妻子轻拧手臂,两人相视而笑。

  姜雪望着车窗外渐近的宫墙,真心为贴身侍女觅得良人欣慰。

  偏院里,江笑微正对着绣绷出神。

  自从绣娘葛莲香风寒告假,新送来的图样总少了几分灵气。

  蓝策带人进院时,她正用银剪修整丝线,抬眼便见葛莲香牵着五岁小儿跪在青石板上。

  “快起来!”

  江笑微忙示意侍女搀扶:“早说过不必行大礼。”

  未料那瘦弱妇人坚持叩首,额角都沾了尘土:“夫人每月接济的银钱药材,民妇都记在功德簿上。”

  江笑微托着孕肚笑道:“真要谢我,就把你藏在山野的那些花样都画出来。

  上次那套松鼠抱松塔的图样,嬷嬷们都说绣在虎头鞋上最是灵动。”

  葛莲香闻言眼眶发热,待见侍女端来笔墨却连连摆手:“夫人见笑,我只会用烧火棍沾灶灰勾线……”

  话音未落,已有伶俐丫鬟捧来新制的炭笔,阳光穿过紫藤花架,在铺开的宣纸上落下斑驳光影。

  江笑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用灶膛里的灰烬作画?这倒真是新奇。”

  她示意丫鬟去取竹炭灰,青瓷茶盏在案几上轻轻一磕:“我倒要亲眼看看这炭灰画的神奇。”

  葛莲香将布裙掖在腰间,指尖轻点灰烬在宣纸上徐徐勾勒。

  碳粉簌簌落在纸上,她时不时吹开浮灰,用指节侧面反复晕染。

  廊下飘落的玉兰花瓣沾在鬓边,倒与纸上渐次浮现的缠枝莲纹相映成趣。

  “好个移花接木的巧思!”

  江笑微扶着孕肚倾身细看,宣纸上的莲花仿佛带着泥土的清香。

  她忽然握住葛莲香沾满碳粉的手:“若用徽墨狼毫,你这双手能绘出怎样的锦绣?”

  知念忙上前搀扶:“夫人当心身子,教习笔墨的小事就让奴婢代劳吧。”

  书房里檀香袅袅,葛莲香望着紫檀案上的青田石镇纸,迟疑着不敢落座。

  知念执起她的手腕在砚池边轻旋:“狼毫要这样饱蘸墨汁,像春蚕食桑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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