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历史上,究竟有多少皇帝亲自去牢房见过人,刘荣并不大清楚。

  但肯定不会多。

  至少在这个时代、在如今汉室,天子莅临廷尉大牢,专门见一个羁押在牢内的囚犯,还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尤其是在韩安国看来,刘荣此来,韩安国可谓是半点都猜不透刘荣的意图。

  ——落井下石?

  韩安国自认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么个小角色,根本用不着刘荣专门跑来廷尉大牢,亲自落井下石。

  说难听点,刘荣就算是想杀韩安国,也绝不会亲自动手。

  原因无他——跌份二字而已。

  不是落井下石,那就应该是韩安国下狱之事,或许有斡旋的余地。

  但这么一想,韩安国就觉得更奇怪了。

  若是如此,刘荣似乎仍旧没有亲自走着一趟的必要;

  直接派个郎官,甚至是身边的宦官,来宣诏把人领出去便是。

  但刘荣却不惜自降身份至此,为的,却是来看韩安国这么一個‘外臣’?

  尤其,还是曾为梁孝王刘武做事,为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出谋划策,立下汗马功劳的韩安国……

  “上一次见到长孺公,是在孝景皇帝元年了吧?”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为刘荣一声略带感慨的追忆所打破;

  韩安国跪坐于木栅内,循声抬起头,便见木栅外,刘荣一脸轻松的端坐在木椅之上,一只手甚至颇有些失态的以手肘撑住木椅扶手,手也被抬到嘴边,以食指指腹轻轻摩擦起了下颌。

  “想当年,皇祖母不惜绝食相逼,迫使孝景皇帝不得不悖逆先祖之制,许梁王叔入朝奔丧。”

  “彼时,跟随于梁王叔左右,为梁王叔出谋划策的,便是长孺公了?”

  “嗯……”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长孺公当时,还只是中大夫的秩禄?”

  长孺是韩安国的表字。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时代:如今汉室,其实并非人人有表字,大家也并不习惯以表字相称。

  刘荣一口一个长孺公——偏偏还跟个意味不明的‘公’字敬称,韩安国自更是一阵摸不着头脑。

  稍思虑一番,意识到刘荣是以当年,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一事来作为话题开端,当下便也有了猜测。

  ——磕碜人呗~

  一口一个长孺公,摆明了是在嘲讽自己帮梁孝王争储夺嫡,最后还是让刘荣坐了皇位不说,就连韩安国自己,也落在了刘荣的手里。

  若是换做旁人,韩安国免不得要好生展现一下刘汉风骨,就算不大打出手,也起码要拂袖起身,再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之类的狠话。

  但终归是天子当面,尤其自己还身陷囹圄,韩安国思虑片刻,终还是略有些屈辱的低下了头。

  “然。”

  “想当年,皇次子、皇三子,也就是如今的河间、临江二王,被陛下分别派到先王和臣身边。”

  “——先王喜文好赋,纵是臣再三劝谏于旁,也终还是落入了河间的圈套之中。”

  “好在并未曾酿成大祸;”

  “至少先王,不曾在河间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见韩安国一副坦坦荡荡,丝毫不忌讳自己当年作为的架势,刘荣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这,便是如今汉室,与后世朝代最大的区别。

  ——在后世,忠于天子、忠于皇帝,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铁律,甚至是天道!

  但在这个时代,臣下讲的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良禽择木而栖。

  就拿韩安国来说:你梁王刘武尊重我,给我俸禄,给我施展才华的舞台,那即便你是要去和天子做对,我也必定会帮你!

  而到了今天,梁孝王刘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韩安国也落在了刘荣手中,也同样不会忌讳自己的所作所为。

  原因无他,各为其主而已。

  “长孺此言,可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木栅外,刘荣仍旧是一副轻松写意,好似与友人闲聊般的惬意姿态;

  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在韩安国疑虑重重的目光注视下,面不红心不跳,张口便来:“孝王喜文赋,河间好经书——即便到了如今,这,都依旧为天下人所熟知的事。”

  “孝王、河间以文交好,叔侄无间,更不失为坊间又一佳话。”

  “——朕听说,即便是到了弥留之际,孝王都还在因为没能再见到河间,而感到遗憾无比呢。”

  “孝景皇帝尚在之时,便是河间,也常在朕耳边提起孝王文才,并引以为忘年知音。”

  ···

  “长孺公,实在是沉于计谋日久,着了相了。”

  “就连如此纯洁的情谊,都能被长孺公理解为计谋、策略;”

  “又如何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莫名其妙,又满含讥讽之意的一番话,惹得韩安国没由来一阵恼火,偏偏发作不得,便只得绷着脸将身子侧开些,自顾自生气了闷气。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扯什么聊斋啊~

  还纯洁情谊、忘年之交呢!

  早干嘛去了?

  偏偏梁王刘武前脚要夺嫡,你皇次子刘德后脚就上赶着,要和梁王刘武交流文赋?

  单你一个也就罢了,偏偏皇三子也同时出现在韩安国身边,死皮赖脸非要和韩安国交好,赶都赶不走?

  只能说,刘荣这番辩解,就算是想要骗过三岁小孩,也还需要再仔细润色一番。

  但仔细一想,韩安国又再次愣住了。

  刘荣,究竟是要做什么?

  先是因为一个‘妄议和亲’的罪名把自己下狱,之后又亲自来牢房中,说的却全是这些不着四六的闲谈……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韩安国当然知道刘荣此来,绝不可能是找自己闲聊扯皮。

  但想了许久,韩安国也还是觉得:自己看不透刘荣。

  至少看不透刘荣此刻心中所想,以及方才这番话所暗含的意图。

  难掩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刘荣正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好似是要把自己的灵魂看穿,有似乎,是想要对自己表达些什么……

  “陛下即来,当不会是为了往昔之事?”

  “尤其,还是已经过去,且毫无意义的事。”

  暂时猜不透刘荣的来意,韩安国便只得静观其变。

  却也没忘借这个机会,向刘荣隐晦的表明自己‘已经放下过去’的立场。

  ——自己此刻,可还在廷尉大牢里关着呢!

  虽然确实不大清楚如今,长安朝堂是个什么情况,但从方才那狱卒田甲的反应,韩安国也隐隐有了猜测。

  东宫窦太皇太后,或许尊贵依旧;

  但想像过去那样,随便派个小吏乃至门房,只凭自己‘梁内史’的名号,就将信件送到窦太皇太后手中的好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窦太皇太后的宫外办事处:馆陶公主刘嫖,更是极有可能已经失了势!

  虽然这个猜测太过于令人惊骇,但韩安国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刘荣真的凭借某件事,和东宫窦太皇太后达成了某种妥协,那馆陶公主刘嫖,还真就未必不会是窦太皇太后选择让步的点。

  诚然,馆陶公主刘嫖在窦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确实是超然到了一定的程度;

  尤其是在梁王刘武、先帝刘启相继离世之后,东宫窦太皇太后对这个仅存于世的子女,必定看得比过去还要重。

  但同样‘看重’刘嫖的,还有新君刘荣。

  甚至可以说,窦太后有多么重视、疼爱刘嫖,刘荣就有多么忌惮、容不下这个姑母。

  在这个前提下,韩安国能在长安动用的人脉,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

  过去,倒还是有个田蚡,及其背后的长陵田氏。

  但在如今——在刘荣即位之后,那样的人脉与其说是人脉,倒不如说是罪证……

  “当年,梁王叔得长孺相助,也还是让朕少睡了几晚好觉的……”

  带着自嘲的笑意,算是隐晦的认可了当年,韩安国在梁王刘武争储夺嫡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才能,刘荣便也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而当刘荣稍带着严肃,质问韩安国为何要明知故犯,再提和亲之事时,韩安国身上的气质也陡然一变!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面对刘荣,是半带着身为阶下囚的谦卑,半带着对刘荣该意图的疑惑;

  那此刻,韩安国浑身上下,便只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

  “陛下,难道不认可臣说的话吗?”

  “二十年内,我汉家不可废和亲之制,不可与匈奴北蛮大战——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吗?”

  “陛下是孝景皇帝亲自选定,立嫡立长,得位其正,又悉心培养多年的储君。”

  “难道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需要臣这么一个见识浅薄、才能平庸的外臣,在这廷尉囚牢之中提醒吗?”

  说起正事,刘荣自也是收起了先前那副看好戏的慵懒姿态。

  稍作起身,面色也随之一肃,望向韩安国的目光,更是当即带上了三分郑重。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打断,而是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韩安国继续说下去。

  便见韩安国深吸一口气,旋即满面悲怆道:“太祖高皇帝六年,匈奴冒顿单于大举叩边,韩王信未战而怯,临阵倒戈;”

  “太祖皇帝勃然大怒,御驾亲征,虽将秦所失之边郡大半收归,却也落得个白登之围。”

  “战罢和谈,太祖高皇帝首倡和亲,更欲嫁亲女:鲁元长公主,以换得汉匈边墙安宁。”

  “若非吕太后拼死相阻,我汉家的和亲之制,就不会是后来的嫁宗室女——而是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定下嫁长公主的祖制了……”

  说着说着,韩安国面上哀疮更添三分,眼眸深处,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屈辱和愤怒。

  后世人常说:真正上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的士兵、将军,才是最提倡和平、最反对战争的人。

  韩安国也一样。

  恰恰是因为知道匈奴的强大、知道此时决战胜算太低,韩安国才会如此坚定的认为和亲,是汉家近二十年的不二之选。

  反倒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甚至都不了解具体状况的儒生之流,整日夸夸其谈,张口闭口‘王师无敌’‘匈奴土鸡瓦狗尔,不足为惧’之类。

  若是放在三五年前,听到韩安国这番言论,就算先帝老爷子不在场,刘荣也免不得要夸赞一句:梁内史韩长孺,真谋国之臣也!

  但现在,刘荣却不这么认为了。

  “长孺可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距今有多久?”

  “我汉家初行和亲于匈奴,距今又有多久?”

  见韩安国没有继续细说的意思,刘荣便也顺势接过话头;

  张口发出两问,便不等韩安国开口,自问自答道:“自太祖高皇帝六年,汉匈平城之战,至今,足五十载!”

  “五十载,长孺可知,意味着什么?”

  “可知这五十载,对我汉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刘荣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自是惹得韩安国也不由为之一怔;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严峻道:“我汉家之民男,年十二三说亲,十四五娶妻,十六七生子、始傅;”

  “二十而冠,三十而壮,四十而老,五十而亡。”

  “——话虽如此,可活的到五十岁者,又有多少呢?”

  “至少我汉家历代先皇,除了太祖高皇帝之外,便再没有第二人能活到五十。”

  “至于民间百姓——除非家境殷实,自幼衣食无忧者,否则,能三十五而牙口齐全,便已然是万幸。”

  “五十岁,便已经是绝大多数百姓民,做梦都想要活到的年纪了……”

  ···

  “那过去五十年,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汉六年,汉匈决战于平城时,便已经存于人世的百姓民,即便是当年出生的,也已经五十岁了。”

  “换句话说:绝大多数经历过汉匈平城之战的汉家之民,都已经入土为安。”

  “他们的儿子,正在老去;”

  “他们的孙子,也已经娶妻生子,始傅成人。”

  “他们的曾孙,甚至都已经降临在这人世间……”

  语调无比严肃的说出这番话,刘荣不忘稍留一个气口,顺带抬起头,深深凝望向韩安国眼眸深处。

  见韩安国面上,仍不见若有所思之类的神情,刘荣也不再迟疑,当即道:“朕听说,一个人大概要到三四岁的年纪,才能记住自己经历的事。”

  “也就是说,经历过当年平城一战、汉匈第一次和亲的汉家之民——哪怕是最年轻的,也已经逝去;”

  “他们的儿子,大抵从他们父亲的口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他们的孙子,或许也还能从父亲、祖父口中,听到那段为诸夏之民,引以为耻辱的过往。”

  ···

  “那他们的曾孙呢?”

  “正在出生,又或是已经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童们,是否还知道当年,汉匈有过一场平城之战?”

  “是否还会知道汉匈和亲,始于平城之战后?”

  说到最后,刘荣只进绷着脸,满目沉痛的摇了摇头。

  “不会。”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五十年,三代人,足以让凡汉之民,都忘记‘和亲’二字,是从汉匈平城之战而来。”

  “他们会认为和亲,是天定如此,是从混沌之后、元始之初,就一直存在的。”

  ···

  “他们,会认为这是天道……”

  “五十年,便足以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和亲是我汉家——乃至诸夏之民逃不脱、避不开的宿命。”

  “再往后呢?”

  “既然和亲是宿命,那弱小,是否也是宿命呢?”

  “不能和匈奴人作战,打了就肯定会输,绝对不能打、必须要和亲——是否也会成为我汉家的‘宿命’、成为我汉家万千黎民不曾思考过,却又默认如此的宿命呢?”

  最后说到这里,刘荣终于从那张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木椅上站起身。

  站在木栅外,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向牢房内的韩安国;

  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长孺公,是否依旧认为,朕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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