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

  「一二一!」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

  上林博望苑,苑西校场。

  随着军官们抑扬顿挫的呼号声,以及羽林、虎贲将士的震天吼叫声,硕大的校场之内,旋即便飞起漫天飞尘。

  将士们着胄不着甲,身上一件单薄玄衣,下身一条玄色长裤,由脏赤色布条束住裤腿;

  脚下的怪异布靴,更是被从身上不断淌下的汗水,灌了个半满。

  但将士们的精气神,却完全没有被头顶上的大太阳,以及燥热的天气所影响。

  每踏出一步,便是一声地动山摇,让整个校场,都被一股扑鼻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强军之姿啊~」

  「就算日后上了战场,这万人当中,无一人挥的动剑、刺的出枪――单就是这气势,也足以让强敌退避三舍了……」

  「陛下,真乃生而知之也!」

  「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明明一天都不曾在行伍间待过,却能手把手练出这么一支强军!」

  将台之上,已经加官为上林令的外戚栗仓,看着校场内的漫天土尘,听着将士们震耳欲聋的冲天吼杀,面上竟是一抹骄傲之色。

  ――就连那本就挺直的腰杆,也不由自主的更直了三分!

  而在栗仓身旁,受栗仓之邀前来,却始终没能猜透栗仓意欲何为的宗正刘辟强,此刻却是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就好似生怕一不留神,便被栗仓给坑了。

  照理来说,作为当朝九卿,刘辟强本不该与外戚走的太近。

  尤其是栗仓这种太后家族核心成员的外戚,更是应该多多避讳,以免落人口实。

  但相较于其他九卿――尤其是那几位手握实权者,如内史、少府等,刘辟强这个九卿,还稍微有点特殊。

  作为宗正,刘辟强理论上的职责,就是以刘氏大家长、宗亲长者的身份,来做主处理刘氏内部的事务。

  比如为公主考察驸马啊~

  为公子考察正妻啊~

  再比如,调节旁支宗亲之间的茅盾,又或是宗亲子弟欺压百姓,都需要宗正这个"族老"出面解决。

  听起来权利不小,就好像凡是刘氏内部的事宜,都是宗正拍板做主;

  但实际上,老刘家的大家长,按长幼有东宫太后,按君臣尊卑有未央宫的天子。

  再加上刘氏宗亲,也并非只有宗正这么一个德高望重者――甚至绝大多数时候,宗正都并非刘氏年纪最大、威望最高的那一个。

  换而言之,刘氏大家长所应有的实际权力,就算是轮,都轮不到宗正的头上。

  ――明面上,大家长是东宫太后!

  实际上,真要是关系到宗庙、社稷的重大事件,即便是东宫太后乃至太皇太后,也都得和未央宫的天子商量。

  商量出结果了,再由天子卖东宫一个面子,由东宫出面象征性的做主拍板。

  如此说来,宗正作为九卿,秩中二千石,更有宗亲身份加权,实际上,却是和奉常、典客同一级别的清水衙门。

  事儿确实不少;

  但权力基本没有。

  但凡遇上点大事儿,那也不外乎是宗正卿在未央、长乐两宫来回跑,最后再根据两宫的指导意见,来进行具体操作。

  这就使得

  宗正这个职位,看上去威风八面,甚至成为了民间百姓心目中,几乎毫无争议的九卿之首,但实际上,却是几乎无法参与到朝堂大政中来的边缘人物。

  再加上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汉家的宗正,便基本被太祖刘邦唯一的弟弟:楚元王刘交一脉所把持,都快成了楚元王世家有实无名的世袭职务了!

  这更使得本就没什么权力、本就处于朝堂权利中心边缘的宗正卿,彻底成为了朝堂上的一个怪胎。

  ――人人都敬着,捧着;

  但真有啥大事儿,却根本没人在意宗正的意见。

  若是宗正有事儿找上门,给面子的,或许还会推诿扯皮一番,再好声好气给人送走;

  不给面子的,更直接就称病不见――只要不当面骂起来,怎么都好说!

  毕竟人家是刘氏宗亲,还是"长者",稍微给点面子,别让人家太难堪就得了。

  却也仅限于此。

  宗正的面子,在朝堂内外的含金量,也就仅限于此了。

  时至今日,朝堂内外甚至开始有人说:汉家的宗正,和史官没啥区别。

  主打一个事事知情,事事在场,事事见证;

  但也只能知情、在场、见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坐在这样一个特殊的九卿职位之上,刘辟强当然很尴尬。

  但作为"世袭宗正"的楚元王世家一员,刘辟强自然也从父、祖,以及出身于楚元王家族的历任宗正卿那里,得到了独属于楚元王世家的生存智慧。

  ――不该管的事,坚决不管!

  ――不该掺和的事,坚决不掺和!

  以及:不该得罪的人,坚决不得罪……

  在刘辟强看来,什么削藩啊,打仗啊,册立皇储、册封太后之类,便都是自己"不该管"的事。

  东西两宫之争、朝堂权谋之争等等,则是自己"不该掺和"的事。

  而栗仓,便大概是自己"不该得罪"的人了。

  ――太后族侄!

  ――上林苑令!

  ――虎贲校尉!

  ――外戚门面!

  事实上,栗仓这么多重身份,但凡少任意一个,刘辟强都不至于觉得栗仓小小一个外戚,就已经是自己"不该得罪"的存在。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太后族侄,什么概念?

  当今窦太皇太后,在还是"太后"的时候,便有一个赫赫有名的族侄。

  而这个窦太后族侄,如今在正式场合觐见天子荣,嘴上赞拜的是:御史大夫魏其侯臣窦婴……

  另外,刘辟强还得到一些小道消息,说窦婴为御史大夫,恰恰是为日后任丞相而熬履历。

  而如今的栗仓,也同样是当朝栗太后的族侄。

  家族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让刘辟强根本无法排除栗仓=第二个窦婴的可能性。

  此其一。

  其二,上林苑令。

  众所周知,上林苑,是汉家唯一一处独属于皇家,理论上不对外开放,实际上也只允许特困户佃租皇田耕种的皇家园林。

  从某种意义上讲,少府内帑是皇帝的钱袋子,那上林苑,是皇帝的后花园。

  少府令在汉天子心中是个什么分量,但凡是个混过官场,知道少府是个什么玩意儿的人,都不可能不明白。

  上林苑也一样。

  虽然没有少府令那般位高权重,又得天子信任,

  但也还是具备最基本的条件:天子足够的信任。

  当然了,单只是一个得天子信重,从而官拜上林苑令的比二千石,也依旧无法让刘辟强如此谨慎。

  可栗仓这个上林苑令,却和汉家过去任何一任都不同。

  ――首先,栗仓这个上林苑令,是从当今天子荣的太子私苑:博望苑令提上来的。

  太子私苑的苑令,是个什么存在?

  先孝景皇帝的太子私苑:思贤苑的苑令,是郎中令周仁的第一副手。

  虽然不知道这个挂职"郎中令坐丞"的副手具体负责什么,但朝堂内外心里都门儿清:相比起周仁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位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人的神秘人,才是先帝最锐利的眼睛。

  而如今的栗仓,便和那位至今都下落不明,却依旧保留职务的郎中令左臣一样,曾做过天子在储君时期的太子私苑苑令。

  而且,栗仓还很年轻。

  不到三十岁的比二千石!

  自有汉至今,凡五十余载,这个年纪的比二千石有几个?

  两个手就数得过来!

  这就意味着栗仓,前途不可限量;

  哪怕熬资历,都能熬到至少九卿的位置。

  而外戚充任汉九卿,众所周知,大都是要先恩封为侯的……

  再往下看,曾经的博望苑令,兼虎贲校尉栗仓,至今都还保留着对当今亲军:虎贲校尉部的统辖权!

  虽然这个统辖权更具象征意义,日后正要虎贲校尉上了战场,栗仓也大概率只能挂个名,指挥权要交到专业人士,如其他的将帅手中,但这个背景,却是如今汉家最为关键的政治履历。

  ――军方背景!

  且不提这能为栗仓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单就是日后,刘荣想要在某些要害位置任人唯亲,重用栗仓,外朝都无法找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去阻止。

  没办法啊!

  人家连汉官最关键的政治履历:军方背景都有!

  曾经,从不曾在军队中混过的外戚窦婴,尚且能背靠太后,一朝获任为大将军;

  更何况是有军方履历,尤其还是天子两部亲军之一的统帅的栗仓?

  最后,同时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条:栗仓,是当朝太后的家族――栗氏外戚当代子弟中,最杰出,同时也是唯一杰出的那一个!

  还是那句话:先帝是,彼时的窦氏外戚,也有这么一个杰出的子弟;

  后来,那人做了大将军、封了魏其侯,如今更是官拜御史大夫,正式开启了担任丞相的倒计时……

  以上四条,栗仓但凡不具备其中任何一条,刘辟强这个宗正,都能说服自己少和栗仓往来,甚至将栗仓直接归类为家训第二条中的"不该掺和"的人!

  但栗仓同时具备了这四条。

  如今长安,已经有人开始拿栗仓,和曾经的窦婴去比了。

  不比不知道,越比,朝堂内外便越是心惊肉跳。

  ――军方背景,栗仓有,彼时的窦婴没有;

  ――天子信重,栗仓有,不是的窦婴勉强有,或者说是不完全有。

  官场资历,栗仓好歹做了三年的博望苑令,近一年的上林苑令,外加四年的虎贲校尉;

  而窦婴在吴楚七国之乱爆发,被先帝拜为大将军之前,仅仅只是一个还没有落到实处的太子詹事,即家令。

  最要命的是:如今已经官居亚相,且有朝一日必定会被拜相的窦婴,甚至都不是窦氏外戚的嫡系子弟!

  而栗仓,却是栗氏外戚一族的宗主:栗贲的嫡长子!

  按照过

  往惯例,作为当朝栗太后的兄长,栗贲大概率要被恩封为侯――就像是当年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那样。

  这就意味着如今的栗仓,抛开一切个人成就、身份不说,也已经是个板上钉钉的侯世子。

  这就很恐怖了!

  一个外戚侯世子,自己也能干,有成绩、有资历,甚至还有军方背景!

  最夸张的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个老爹即将获封为侯,自己也有能力另外封侯,且完全有希望在文治、武功方面再努努力的外戚子弟,才刚二十五六!

  若非当今刘荣已经及冠,且政治水平还算合格,朝堂内外怕是早就要有人跳出来,说栗仓"复为吕泽、薄昭之流",乃至于"复为吕氏"了。

  这么一个人,刘辟强基本能断定,是自己绝对不能得罪的。

  非但自己这个宗正不能得罪,就连身后的整个楚元王家族,也万万得罪不得。

  ――楚元王家族,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尤其是在出了楚王刘戊这么个极品逆贼之后,还能牢牢把控世袭的宗正一职,在长安朝堂保留基本的政治影响力,已然是有赖先祖:楚元王刘交的三分薄面。

  只是刘辟强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栗仓找上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自己一个宗正,也没法帮栗仓这么个外戚,在什么地方开后门、送人情啊……

  「陛下大婚,皇后入主椒房,想来不日,太医令便会传出喜讯。」

  「却不知,陛下于过往数月,留宿于弓高侯、平阳侯――又诸多朝臣功侯、百官贵戚府上;」

  「照理来说,当还是幸了三二女的……」

  刘辟强皱眉沉思之际,栗仓佯做淡定的一番嘀咕,也总算是解开了刘辟强心中的疑惑。

  ――除了解决内部矛盾,以及刘氏宗亲子弟在外惹下的祸事,宗正还有一个职责,便是修刘氏族谱。

  毕竟这也算是家族的头等大事嘛;

  而修族谱一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又是确保嫡系的血脉,无一错漏的被记录在族谱之上。

  换而言之:天子去了哪儿,留宿谁家,推了哪个妹子,都在宗正的监控范围之内。

  在天子心血来潮临幸某女之后,宗正更是要立即跟进,为那个获得临幸的女人记录档案,并密切关注该女子未来十个月的身体状况及变化。

  也就是说,栗仓今日找刘辟强,便是想要旁敲侧击的打听打听:当今天子荣临幸的那百八十个女人,有没有哪个肚子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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