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座的百官同样一脸诧异。

  这些官员每次早朝都能见到司马谈,不可能不认识他。

  而司马迁又是新晋的谏大夫,并且还是直接从无官无职一步登天的谏大夫,最近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因此众人也都知道司马谈与司马迁之间的事情,更知司马迁是个难得的大孝子。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司马谈要求司马迁遍访河山去搜集遗闻古事,网罗放失旧闻,司马迁果真就乖乖的行了万里路,一走就是五六年,直到前几个月才返回长安。

  这可是用实际行动在践行孝道啊。

  试问天下有几个人能够办到?

  在座的官员又不是没有子嗣,反正他们心里都有逼数。

  如果换做是他们对自家儿子提出类似的要求,八成就只能得到一个不遵父命的不孝子,所以为了不破坏父子关系,还是不提为妙。

  结果司马迁这個公认的孝子,却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对司马谈的政见?

  而且竟还是自掘祖坟式的反对?

  众所周知,司马家是史官世家,祖先在周朝时就是太史,司马谈还常对人说,他们家在虞舜、夏禹也掌管天官之事。

  太史是做什么工作的?

  除了记载史事,编写史书之外,还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诸事,也是因此刘彻此前欲举行封禅大典时,才命司马谈与董仲舒一同筹备。

  结果你再瞧瞧司马迁现在在说些什么?

  公然否定周书记载!

  公然否定日蚀征兆!

  就差直接跳起来否定司马家的祖先和父亲,否定太史令存在的意义了!

  孝!

  真是太孝了!

  孝得我们那叫一个始料不及!

  “……”

  刘据心中也是有些意外,他自认为自己方才那番话说的十分直白,逻辑上也没有任何问题,应该能够获得部分官员的支持和认同。

  但的确却没想到司马迁竟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自己的人。

  更何况与自己政见对立的还是他的父亲司马谈,因为刘据也知道司马迁是个大孝子,至少历史上只要是司马谈要求他做的事,无论多么困难他都坚持做到了最好。

  “诶?”

  然而刘彻看到这一幕却是瞬间来了精神。

  尽管司马谈那一声“逆子”已经当众骂出了声,但刘彻却丝毫不在意,反倒向司马迁投去了鼓励的目光:

  “司马迁,你接着说下去,朕拜你为谏大夫,就是看中了你敢于表达内心所想,敢说真话,敢说实话!”

  “承蒙陛下厚爱。”

  司马迁先躬身行了一礼,而后在司马谈从难以置信逐渐开始向怒不可遏转变的目光中,目不斜视的道,

  “微臣以为,无论青蛙、虾蟆死斗,亦或是日蚀异象的征兆,暂时都无定论,为虚。”

  “而太子方才所言大旱之事,却是正在发生的事,已经无可争议,为实。”

  “而且太子那番因果论断也不无道理,因大旱之灾,所以青蛙、虾蟆争水死斗,所以百姓粮食歉收,所以为了果腹互相争斗,所以天下再起兵灾。”

  “因此这因果该是,因大旱之灾,民不聊生,进而引发兵灾。”

  “而并非是青蛙、虾蟆死斗的异象,导致天下再起兵灾,两者皆是大旱之因诱发的果,不可混淆视之,正如有人吃瓜果噎死,究其根本是并未将瓜果嚼烂便急于咽下,不能因发现瓜果中有一虫洞,便认为瓜果上的虫洞是人将被噎死的征兆,如此便是本末倒置,自欺欺人了。”

  “何况如今一虚一实摆在眼前。”

  “微臣以为万不可因虚废实,更应优先行赈灾、兴农、抗旱之策,如此百姓安居乐业,朝局也会愈加稳定。”

  “另外……”

  “陛下可是千年难出的雄主,是兵灾之灾,微臣内心毫不怀疑,只要大汉朝局稳定,任何兵灾在陛下皆不过是虚妄之灾,陛下举手投足之间并可令其覆灭。”

  “请陛下明断!”

  说完这些话,司马迁微微躬下了身子,依旧避着司马谈那已经只剩下恼怒的目光。

  不敢看,根本不敢看!

  其实他现在心里也是慌得要死,心知在朝堂上公然与司马谈政见相左,说的话还有掘太史一脉祖坟的嫌疑,回去之后铁定免不了一顿毒打。

  但他就是觉得刘据的那番因果论很有道理,而且是人间清醒的真理。

  因此这些话他还非说不可。

  毕竟他现在可是谏大夫,有参预谋议,以正视听的职责,天子刚才不是还说了么,他直接跳过郎官破格让自己做谏大夫,也是看中了自己这一点……

  与此同时。

  司马迁已经听到了身侧的司马谈磨牙的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来:

  “自……欺……欺……人?!”

  司马谈的身子忍不住的颤抖,面色赤红如血,胸腔犹如风箱一般剧烈鼓动,就连两颊的胡须都在不知不觉中炸了起来。

  这个逆子居敢用这个词质评周书记载,质评他这个父亲说的话,而且是当着天子与同僚的面!

  这是赤果果的侮辱与嘲弄!

  太史令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官,但司马谈也还算是有些名望,至少此前从未有人在朝堂上用这种话来侮辱于他!

  偏偏这第一个如此对他的人,竟还是他的儿子……

  这让司马谈心中的恼怒翻了数倍,若非天子和一众同僚在场,手边又没有趁手的东西,他定要让这个逆子知道花儿为什么那般红!

  “他最后这句话怎么如此熟悉?”

  刘据听完司马迁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

  “我擦,那是我的词啊,堂堂太史公居然抄袭我的词,传下去,必须传下去,太史公司马迁是抄袭狗!”

  与此同时。

  “哈哈哈哈!”

  刘彻却是鲜少在朝堂之上忽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一边笑还一边极为欣赏的望着司马迁,

  “司马迁,朕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说的很好,非常好,今后仍需再接再厉,朕在你身上看到了国之栋梁的精神与勇气!”

  说完他还不忘瞄了一眼陷入红温状态的司马谈,脸上的笑容又盛了几分:

  “司马谈,你生了个好儿子,也教了个好儿子,司马家果然有古之太史的不屈风骨,正是一脉相承。”

  “回去以后伱可要好好的教,莫把这么好的苗子给朕教歪了。”

  说着话的同时,刘彻的余光还有意无意的扫过刘据,也不知略带了些拱火嫌疑的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陛下谬赞。”

  司马迁闻言低眉顺眼的谢恩。

  心中不好的预感却立刻强盛了几分,屁股甚至出现了些许酥酥麻麻的幻痛。

  “微臣!遵旨!”

  司马谈则回答的一字一顿,仿佛每一个字都由钢筋拧成。

  不过说归说。

  刘彻心中依旧有自己的判断,不会轻易偏听偏信,旱灾的问题他不能不管,兵灾的问题他也不可能不在意。

  而且他现在有马有钱,完全可以分出一些来双管齐下,分而治之。

  至于征召徭役练兵的事嘛,就折中一下,暂时缓上一缓吧……

  加之此前在河西走廊新设了两郡,西羌亦取得了大片无人耕种的土地,还有最近从那些盐商铁商身上划拉回了不少公田,正好都可以用于假民公田和屯田,安置不少失去土地的流氓与灾民,何乐而不为?

  心中想着这些,刘彻止住笑意,又开口问道:

  “刘据与司马迁方才提出赈灾、兴农、抗旱三策,赈灾自然不必多说,但兴农与抗旱却并非亦是,非专门人才不能办成,诸位可有合适的人举荐?”

  “……”

  百官闻言议论了一番,却并无一人主动上前举荐。

  兴农之事此前都是由大司农负责的,若说有什么农业人才,那也只有大司农才知道,这得问桑弘羊和农监丞。

  他们举荐不出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旁人自然也无从举荐。

  而抗旱之事,无非就是求雨呗。

  这种事通常由太常负责,有时候也会召方士前来协助。

  但经过上回刘彻亲自在太液池“焚书溺方”之后,哪还有几个人敢轻易露头,甚至就连太常有些人都心惊胆战,若是求不来雨岂不是命都没了?

  刘彻见状也并未为难他们,只是继续说道:

  “桑弘羊,你回去之后在农监官员中替朕搜寻一些精通农事的人才,尽快给朕报上来。”

  “那就先求雨吧,此事便交给太常了。”

  “这次求雨祭祀需办的隆重一些,务必上达天听……”

  “……”

  刘据原本已经不打算再说话了,听到这里,终于还是没沉住气,再次起身道:

  “父皇,求雨的事倒可以先不急,儿臣知道一个精通农事的人才,必定可以担负兴农重任,亦可减轻部分旱灾的影响。”

  “说来听听。”

  “此人名为赵过。”

  “赵过?”

  刘彻显然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继续问道,

  “此人是何方士人,如今官拜何职,又身在何处?”

  “这……”

  刘据一怔。

  这些他都不知道,史书中也没有关于此类消息的记载。

  他只知道赵过在刘彻下了《轮台诏》之后,才忽然被任命为搜粟都尉,随后推行了代田法、耦犁、三脚耧车等政策和先进农具,是造福了天朝后世两千年的农学大家。

  可以说后来昭帝宣帝两朝能够快速令国家恢复强盛,赵过的这些功绩发挥了不容忽视的巨大作用。

  称之为大汉袁老也丝毫不为过。

  可惜人们总是习惯性的把中国古代的强大富足归功于统治者身上,却忽略了赵过这种真正做实事的幕后英雄,就连史书中的相关记载都少之又少。

  这种风气是时代的悲哀,终将成为阻碍国家科技发展进步的绊脚石。

  一点也不公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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