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卫青还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好像被刘彻给戏弄了……

  刘彻今日那句“反倒是朕和卫青的儿子最不成器”,显然是在故意为现在的这一幕做铺垫。

  而卫伉虽然不肯说明究竟被刘彻委以何等重任,但也说了刘彻是今日召他进宫的。

  即是说这件事应该就发生在他们这干内朝近臣被召进宫商议半岛之事之前,刘彻说那句话就是在故意戏弄他!

  他虽然以前也被刘彻玩过,但不是这么玩的……

  还有!

  刘彻平时虽偶尔会有些恶趣味,但绝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尤其面对他们这些臣子的时候,更不会轻易去做这种类似于“烽火戏诸侯”的事。

  所以戏弄他应该只是手段,而并非真实目的!

  “……”

  卫青怒视着卫伉这个不肖子,内心却仍在快速思考刘彻的真实目的。

  刘彻说过的话……

  刘据说过的话……

  还有卫伉说过的话……

  卫青几乎在仔细斟酌这三个人今日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個表情,每一个眼神,甚至是每一个肢体动作。

  “!”

  卫青忽然有所醒悟。

  卫伉最后的这番忤逆之言,八成是有人教授,他没这么大的脑子……

  刘彻恐怕是在用这种类似开玩笑的方式隐晦的警告他,如果想让卫伉真正受到重用,想让卫伉真正成器的话,便不要插手此事,不要过问此事,尤其不要越界。

  现在的卫伉。

  首先是刘彻的臣子,然后才是他的儿子!

  而能够让刘彻给予这样的警告,足以说明他对卫伉的看重。

  极有可能是真要对他委以真正的重任,甚至某种程度上可能已经将他排进了内朝官员的行列,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这个不肖子暂时必须去做一个藏于朝堂之外的隐士!

  若真是如此……

  卫青这心里不由的越发好奇,越发想知道卫伉这些日子究竟做了什么,究竟表现出了何等才能,忽然就进入了刘彻的视线,还受到如此程度的重视?

  “不肖子……”

  心中想着这些,卫青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使得整个胸围都差不多扩大了一倍,接着又沉沉的将这口气呼出。

  而随着这口气呼出,他身上的汹涌的怒气与杀伐之气似乎也同一时间呼了出来,悄然消失不见。

  “既是忠君之事,便好好去干吧,若这回再敢辜负了陛下对你的器重,休怪为父大义灭亲!”

  卫青的神色依旧冷峻,却也只是瞪了卫伉一眼,语气严厉的告诫。

  生气归生气,但那终归是恨铁不成钢的气。

  倘若卫伉这回真的浪子回头,能够干出一番事业,不论是什么事业,不论是否能够达到他这个父亲的成就,只要不再甘心做一个废物,用心去做好一些事情,他便心满意足了。

  更何况,还是替刘彻办事……

  虽是伴君如伴虎,但卫青太了解刘彻了,只要卫伉能始终像刚才一样,心中只有忠君之事,连父子之情都得靠边站,那么刘彻便必定不会亏待了他,一定会给他一个善终。

  此刻,卫青心中已经升起了些许期许。

  有些脸面一旦丢了,根本不是自己想挣回来就能挣回来的。

  就像卫伉给他丢的脸,还得卫伉去替他挣……

  “呼——”

  卫伉闻言也终于松了口气,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惊喜: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尽力而为!”

  哪知刘据见状反倒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上次对汉武大帝这么说话的时候还挨了顿打,卫伉却可以对卫大将军这么说话还全身而退,这教人心里怎么平衡?

  于是刘据当即虚起眼睛开始阴阳怪气:

  “舅父啊,玉不琢不成器,慈父多败儿,娇子如杀子,据我所知,舅父好像不是这个脾气吧,我表哥刚才这么和你说话都能忍?”

  “要是我父皇早就动手了!”

  “哦对,我母后也会动手的,你肯定知道我母后从椒房殿一路追打我到石渠阁的事吧?”

  “殿……下?”

  卫伉忽然觉得腰子有点疼,都有点分不清刘据究竟是哪一边的了。

  “你也觉得这逆子该打?”

  卫青侧目看向刘据。

  刘据点头:

  “最起码得意思意思吧,要不迟早上房揭瓦。”

  “那就意思意思?”

  “必须意思意思。”

  “殿下,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表哥,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就是意思意思。”

  “……”

  看着刘据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卫青却又不自觉的陷入了怀疑与自我怀疑之中。

  他想起了最近时常在朝堂之上被提起的几个人:

  公孙敬声、司马迁、赵过……现在又多了一个卫伉。

  甚至若要硬拉生套的话,就连齐王刘闳也可以算进来。

  这些都是最近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年纪虽然都不大,但却都已经做出了一些实事,从而进入刘彻的视线,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重用。

  但若非要说他们还有什么共同点的话……

  ——刘据!

  这些后起之秀无论之前做了什么,又是怎样的德行。

  都是在见了刘据,或是与刘据产生联系之后,忽然像是开了窍一般,做出了令各位父辈难以企及的成就,实现了后来居上,如今正在朝堂上发挥着各自不同的作用。

  现在的卫伉也是一样。

  他将卫伉扔来博望苑才多长时间,这个不肖子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进了未央宫,还拿到了只有天子近臣才有机会得到的“侍中”腰牌……

  卫青忽然意识到。

  刘据才是年轻一辈中最可怕的那个人。

  他身上莫不是有一种魔力,只要是接近他的年轻一辈,就能够激发或获得异于常人的潜力与天赋?

  不过这种魔力似乎有副作用。

  孝子会悄然变为逆子,而逆子则会变本加厉,一举成为大逆子?

  公孙敬声和赵过暂且不论,因为关注不多,这两个人的变化给他感觉没有那么明显。

  但刘闳原本该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吧,据说也在逐慕苑内被刘彻大骂逆子。

  还有司马迁,这个只因父亲一句话就行了万里路的人,此事在朝中早已传作了一段佳话,天下总该找不出比他更孝顺的儿子了吧?

  但最近这孩子却开始在朝堂上公然与司马谈针锋相对了。

  据说气的老司马已经与这个儿子怄了两个月气,如今上朝的时候见了面都不打招呼,甚至有时还要啐上一口唾沫……

  想着这些,卫青悄然收起了把另外两个儿子也送过来“深造”的念头。

  一个逆子就够了,总得留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火种吧?

  ……

  两日后,中都驿。

  这是长安城中隶属于大鸿胪的驿馆,专门用于接待他国使团之用,辰国的使者目前就安置在此。

  刘据又受到了刘彻的指派,作为内心肮脏的人来与辰国使者进行首次交涉。

  当然,依照刘彻诏书中的意思。

  他就算内心肮脏,也没有必要在辰国使者面前表现出来。

  刘彻让他来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只知坐在旁边当个吉祥物,显示一下大汉对这次交涉的重视,至于肮脏的话与事,自然有内心同样肮脏的臣子去说去做,还轮不到他这个也代表了大汉部分脸面的太子担此重任。

  于是在见到辰国使者之前。

  刘据先在中都驿见到了两个内心肮脏的臣子,二人还是父子——东方朔与东方裕。

  东方朔是个史书留名的体面人。

  刨去那些民间杜撰的传说不谈,他这辈子其实没做成什么大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两件事,一件是醉酒在宣室殿撒尿,另一件则是女人换的贼勤快,史称“岁更其妇”,就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夸张还是谦虚……

  至于其他的荒唐事,虽然也不胜枚举,但大多都没这两件事影响力大。

  为此只要是与他一同为官的郎官都将他当做疯子看待,不愿与他为伍共事,不过刘彻却认为他东方朔还是有些才能的,若是不行荒唐之事,身边的郎官没几个能比得上他。

  总的来说,史书对东方朔的评价也并不坏。

  不管他的个人作风是如何的荒唐,在大事上却总还能保持清醒,尤其擅长察言观色,直言切谏,曾在修上林苑之事上谏刘彻戒奢恤民,在昭平君杀人之事上谏刘彻公正执法,在主人翁事件上谏刘彻矫枉风化,也算是个心有国民的谏臣直臣。

  只不过除了这几件事。

  大多数时候刘彻还是只见他视作俳优,将他的谏言当做笑话,一笑而过,置之不理。

  “下官东方朔,见过殿下。”

  “下官东方裕,见过殿下。”

  父子二人见了刘据,也是立刻躬身施礼。

  “有礼了。”

  刘据还过礼后,笑呵呵的道,

  “东方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先生果然气度不凡。”

  东方朔如今已接近知天命的年纪,比卫青略大了几岁,不过身材却没有卫青高大,大概也就一米六出头的样子,容貌的话,也只能说不算丑陋,绝没有他当初给刘彻上疏自荐中所写的那般:“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

  要不怎么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呢。

  东方朔一开始吹那么大牛皮,说是口若悬河也不为过,刘彻恐怕在那时候就已经给他贴上了俳优的标签。

  不过恐怕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大隐于朝,屡屡谏言还得以善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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