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封禅大典吉日已定,那么刘据归来的日子自然也一并定了下来。

  “苏文,拟诏。”

  刘彻将苏文叫到身边,倚着龙塌上的玉枕口述,

  “刘据为朕做的已经够多了,朕欲举行封禅大典,让他提前几个月回来,与朕一同登泰山封禅。”

  “届时若果真有神龙前来迎朕,朕如今虽心有不舍,但也不得不乘龙登天。”

  “这大汉的江山,便只能交给他来操持。”

  “好在他已不再是乳臭未干的小子,胸中自有雄才大略,将来的功绩未必在朕之下,或许终有一日朕与他还可在天界见面,到时再续父子之情便是。”

  “对了,直白点告诉他,朕这回……是真想他了。”

  这些年过来,刘彻脸上也多了几道皱纹,原本的几丝白发也变成了花白相间,胡须更是白了一半,看起来比刘据前往西域的时候苍老了不少。

  不过这倒也无可厚非。

  刘彻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这个时代又不流行焗油,头发和胡须白了就是白了,不会有任何遮掩,因此一过五十要比后世的现代人更加显老,即使刘彻这个天子也不例外。

  “诺……”

  本就比刘彻年纪大一些的苏文,自是显得更加苍老,腰背显出了些许的佝偻。

  应下刘彻的话之后,苏文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有些犹豫的开口禀报了一件事:

  “陛下,方才董家送来了讣告,董仲舒于今日凌晨病故了,与讣告一同送来的,还有董仲舒提前写好,要求家人送给陛下的遗书……”

  “董仲舒也走了?”

  刘彻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语气怅然的苦笑道,

  “这些老东西,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一个挨着一个的走,卫青、倪宽、司马谈、董仲舒……若是再憋住这口气撑一撑,待朕举行封禅大典之际,说不定也能与朕一同乘上神龙,到了天界亦可再做君臣。”

  “算了,怪他们自己没有福气,将他的遗书呈上来给朕瞧瞧吧。”

  “这个老东西此前对朕素有微辞,被朕派去博望苑做了少傅与刘据辩经之后,倒似是有了些长进,好听的话也会说了,好看的事也会办了。”

  “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去博望苑做了刘据的师傅,还是拜了刘据为师。”

  说完这话,刘彻冲苏文伸出手去。

  苏文却依旧有些吞吐,为难的道:

  “陛下,董仲舒的遗书中,恐怕依旧对陛下有冒犯之意……”

  “所以才提前写好,却叫家人在他咽气之后才送来吧?”

  刘彻则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摇着头苦笑中带了一丝好笑,

  “看来这个老东西去了博望园虽有了长进,但也沾染了不少刘据的恶习,拿来吧,人都已经走了,朕又怎会与他计较?”

  “诺……”

  苏文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卷简牍,小心翼翼的呈到刘彻面前,而后低眉顺眼的去到一旁的案几前根据刘彻刚才的口述拟诏。

  他能清晰感受到刘彻对刘据日益增进的想念。

  就像刚才说话一般,明明是关于董仲舒的事,但刘彻说不了三两句,便总是不自觉的将话题引到刘据身上。

  尤其是近几年,这就是刘彻的日常。

  不过说起来,刘据也的确是争气。

  不管苏文此前对刘据有着怎样的看法,现在却是不佩服他都不行。

  征西域,灭匈奴,骑大月氏女王,如今甚至已经将大汉的手伸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安息国。

  前几年新定《太初历》之后,一年之初从此前的十月改在了每年正月。

  如今每年正月之前,前来朝贡的外国使者和车队几乎堵住了霸城门,不排上几个时辰根本进不了城。

  这些外国使者有来自东北方向、甚至是海外的,有来自东南和西南方向的,有来自西域与西域更西的,如此盛况冠绝古今,大汉的威名早已传遍四海……这才是真正的万国来朝,有谁敢与大汉争锋。

  最重要的是,这些前来朝贡的国家,其中有一大半都与刘据有关,要么是被他镇抚,要么是因他矫制推出的政策臣服,要么便是被他征服。

  苏文想起了前些日子刘据在一封奏疏中写下的一句话:

  “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苏文才后知后觉,刘据应该早在十余年前便已开始为此布局了。

  所以他以太子之身镇抚南越国,以太子之身出征朝鲜,私自登船去了海外,又主动请命征伐楼兰姑师,依旧以太子之身镇守国门,为大汉开疆扩土。

  此前世人只道这个太子乖戾不羁,行为反复,不知进退。

  现在,应该有不少人像他一样,明白真正的智者其实是刘据了吧,世人笑他太疯癫,他笑世人看不穿……

  这些事迹已经超出了苏文对“武”这个字的认知,怀疑刘彻若是乘龙登仙,或是驾崩之后,还能不能用“武”字作为谥号。

  不过转念再一想,应该也不是问题。

  毕竟刘据还是太子,是刘彻的臣子,在刘彻这一朝实现的功绩,自然要先归于刘彻身上,刘据的功绩则得从登基之后再算。

  心中想着这些,苏文自己研好了墨,蘸饱了笔,开始拟诏。

  而刘彻则将董仲舒的遗书摊在了面前,撤着脖子眯着眼睛细细查看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他的眼睛也逐渐开始老花了,反倒是年纪更大的苏文,眼睛倒还十分清明。

  在这封遗书中,董仲舒果然对他略有微辞。

  这个老东西还在极力宣扬他那一套“天人感应”的论调,坚持认为数十年前,也就是建元六年时,长陵高园殿和辽东高庙走水那次,就是刘彻的政策出了问题,导致上天发怒,降下灾异以做惩戒。

  “呵呵呵呵……”

  刘彻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这都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关于此事的奏疏都没递上来,是被主父偃串门的时候看到,出于嫉妒偷走草稿交给了刘彻。

  刘彻看过奏疏之后自是大怒,当场下令将其斩首,不过后来又怜惜他的才华,加上那时正力推“独尊儒术,表章六经”的政策,杀了董仲舒这个大儒影响不太好,于是很快便又下诏赦免了他,算是玩了一招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驭人术。

  想不到这老东西的心眼儿居然这么小,到了现在还耿耿于怀……

  不过很快董仲舒又在遗书中话锋一转,赞扬起了刘彻近十余年的政策。

  他不再像此前一样极力反对“盐铁官营”,甚至在遗书中认了错,承认“盐铁官营”其实是利民之策,只是被下面的人执行歪了,多亏刘彻及时下令命刘据对“盐铁官营”之事做了彻底的改革,令其回归了本来该有的作用。

  还有太学的改革,董仲舒同样承认了错误,改变了自己的立场。

  虽然如今太学仍以儒学六经为必修文化课,但却纳百家之长,开设了各种各样的专业课程,而不再“罢黜百家”。

  这使得大汉之前的各家学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融合,而不是像此前一般各派之间针锋相对。

  此举非但没有削弱儒家的影响力,还令儒家推崇的文化和德行得到了更加广泛的传播,同时也变得更加实用。

  如今的太学儒生,自然也不再是百无一用的代名词。

  已经是进可在朝堂上逞口舌之利,退可下乡入野搞科研,成了地方小官亦可真真切切的造福一方百姓。

  而这也使得儒家的名声好了起来,拥有了更广泛的群众基础。

  这次然也是多亏了刘彻的政策,当然也少不了刘据在其中发挥的“抛砖引玉”的作用……

  总之。

  董仲舒这洋洋洒洒的遗书中,虽然开头略有微辞,但后面却多时赞扬刘彻的内容。

  不过董仲舒究竟什么心思,刘彻又怎会看不出来?

  他虽在遗书中口口声声赞扬自己的政策,还说什么最近几年大汉风调雨顺,皆是自己施政得当,上天有感予以的褒奖。

  但临了却总要带上刘据,要么是刘据“抛砖引玉”,要么是刘据“奉旨改革”。

  如此说来说去。

  便潜移默化的将刘据也赞扬了进去,表彰了刘据那不可获取的功劳。

  说白了,这老东西就是在替刘据说话,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来,却句句都在暗示刘据未来一定是个明君,是继位大统最合适的人选。

  “这老东西,真是长进了啊,既懂得欲扬先抑,又学会了摸朕的脾性,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虚伪官话。”

  刘彻将遗书放了下来,摇着头笑道,

  “苏文,再拟个诏吧,董仲舒此前辅佐朕施政有功,任博士仆射期间亦在太学改革之事上鞠躬尽瘁,临终依旧心系国事,不愧国士之名,赐他随葬茂陵。”

  ……

  大月氏,夏都白沙瓦城。

  与大月氏和亲之后,刘据的身份依旧是大汉太子,而非大月氏亲王,毕竟大汉太子的身份比大月氏亲王高贵的多。

  无论是大月氏人,还是西约各国,还有大汉,都知道刘据这是下娶,而大月氏女王是高攀。

  而刘据之所以接受这门婚事,除了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之外,也还有另外一个个人一点的原因

  ——大月氏王族,是欧罗巴人种。

  也就是白人,而且是有着金色头发和碧蓝眼睛的白人。

  如果是其他的人种,这事大概就算了。

  倒不是有什么种族歧视方面的因素,只是这样的人种是仅次于汉人之外,比较符合刘据审美的人种。

  另外,韩凌也支持这门婚事。

  因为她如今已经怀有了身孕,这个时代大汉的婚娶制度,让她并不觉得刘据多迎娶几个女人有什么问题。

  毕竟刘据可是未来要继位大统的太子,子孙繁茂亦是一项重要的考核指标。

  这点韩凌比任何人都清楚,毕竟她大小就拥有过人的智慧。

  而刘据也并未辜负了她。

  即使有了新欢,依旧每过几日便特意抽出时间亲自前来探望她和腹中的胎儿,与她说些交心的话,从未有所冷落,更不会刻意隐瞒一些事情。

  比如现在她就知道。

  这个名叫迪丽拜尔的大月氏女王,愿意以国家为嫁妆出嫁刘据,并非只是因为希望刘据助其光复国土,其实亦是自保的无奈之举。

  因为大月氏除了王族之外,国内还有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五部翕侯。

  这五部翕侯虽从属于大月氏王族,但平日处于自治状态,如今实力已经逐渐长大,其中以贵霜最为强盛。

  尤其是在匈奴西迁入侵大约之后,大月氏王族的势力遭遇重创,如今面对五部翕侯已经处于劣势,已经很难再对五部翕侯发号施令。

  甚至不久之前先王去世,迪丽拜尔继位时,五部翕侯已经隐隐有了异心,说话行事都给她一种逼宫的感觉。

  不过迪丽拜尔也是个狼人,当即来了一招“背靠大树好乘凉”。

  直接命人找到刘据,表示愿以大月氏作为嫁妆成为刘据的女人,让刘据以大汉太子的身份成为大月氏实际的王。

  而这也符合刘据的利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未来将会面临什么,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应该提前做好怎样的准备,夯实自己的根基。

  不过纯粹的政治联姻,可拴不住刘据。

  他首先是一条颜狗,不会在这种事上委屈了自己,何况他想要的不通过和亲也能得到,于是提出了先验货的要求。

  然后他就理解了后世那句调侃老祖宗的网络用语,终于明白了老祖宗在历史上征伐西域的真正原因……尽管刘彻一生都没碰过西域女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迪丽拜尔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异域风情的美。

  后世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

  叫做“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于是刘据就这样与迪丽拜尔达成了双赢局面。

  刘据赢了两次,既得了人,又得了国,而且一切都名正言顺。

  并且大汉也同样赢了一次。

  大月氏目前的状况,已经是未来的贵霜帝国即将出现的前兆。

  虽然历史上贵霜帝国与大汉的关系不差,还曾发兵协助班超平定疏勒,击败莎车。

  唯一一次与大汉发生军事冲突,还是因为当时的贵霜国王麦加斯恃功提出迎娶大汉公主的要求,被班超严词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发兵七万攻打班超。

  而结果则是班超轻易以少胜多,逼得贵霜不得不派使者请罪,从此心服口服,岁奉贡献,自此直至灭亡也与大汉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不过刘据仍有自己的想法。

  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西域,大汉也不可能永远强盛。

  因此丝绸之路上,没有贵霜帝国这样的地方强国对他来说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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